廟內所有人皆是神色驟變。
藍忘機身形微動,似乎想起身,魏無羨卻又用力地把他壓了回去,摸了摸他的臉,嘻嘻笑道:「……別動。」
藍忘機看了看他,果然沒動。須臾,一陣輕微的刺鼻氣味飄了出來,藍曦臣以袖掩面的同時,眉目間隱隱有擔憂之色自然而然地流露。緊接著,兩道身影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
蘇涉扶著金光瑤,兩人都是面色蒼白,而殿後的哀嚎之聲還在繼續。蘇涉道:「宗主,你怎麼樣?!」
金光瑤額頭有微微冷汗沁出,道:「沒怎麼樣。方才多虧你了。」
他左手垂著提不起來,整條手臂都在發抖,似乎在強忍痛苦,右手則伸入懷裡取出一隻藥瓶,想打開,單手卻不便。見狀,蘇涉忙接過藥瓶,倒出藥丸放進他手心。金光瑤低頭服了,皺眉嚥下去,眉頭又迅速舒展。
藍曦臣猶豫片刻,問道:「你怎麼了?」
金光瑤微微一怔,面上這才湧上一絲血氣,勉強笑道:「一時不慎。」
他左手的手背道手腕上多出了一片紅色,仔細看,那片皮膚彷彿是被炸過的熟肉一般,肌理都爛了。
大殿後的慘叫聲很快便湮滅無聲,等到那股刺鼻的氣味漸漸消散,魏無羨這才放開藍忘機,兩人一同繞到殿後查看,不過仍未貿然進入,而是依然留有一定距離。只見一個深坑之旁堆起一座高高的土包,一口頗為精緻考究的棺材斜置在一旁,其上還有一隻漆黑的箱子,兩樣東西已經打開,還有稀薄的白煙從中緩緩逸出。
那刺鼻的氣味就是這些白煙,必然是致命的毒物。完全不用想,因為棺材之旁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屍體,都是方才苦掘的修士們,現下已經化成了一具具爛熟的死屍,連身上的金星雪浪袍都被腐蝕得只剩焦黑的殘片,可見這白煙毒性有多重。
金光瑤沉著臉撕下一片雪白的衣襟,纏在受傷的手背上,手指微微發抖,正要走過去察看,蘇涉道:「宗主,我去!」
他便搶在前面,以劍氣驅散殘留的毒煙,劍尖在那只漆黑的箱子上一捅。鐵箱翻地,空無一物。
金光瑤再也忍不住了,踉蹌著走上去,看他神情也知道,棺材裡也是空的。他剛剛才回復了點的氣色頃刻退得乾淨,嘴唇鐵青。
藍曦臣過來,也看到了殿後的慘狀,震驚道:「你究竟在這裡埋了什麼東西?怎會如此??」
聶懷桑只看了一眼,已嚇得跪在地上嘔吐不止。金光瑤嘴唇顫了顫,沒說出話來。一道閃電劈下,將他的臉映得一片慘白。他那表情著實可怖,使得聶懷桑打了個寒戰,連吐也不敢大聲了,眼含淚光捂著嘴縮在藍曦臣身後,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瑟瑟發抖。藍曦臣回頭安慰了他幾句,金光瑤則是連像之前那樣作溫柔可親之態的餘力都沒有了。
魏無羨笑道:「澤蕪君,這你可就冤枉金宗主了,這裡的東西,根本就不是他埋的。」
金光瑤的目光緩緩移向他。魏無羨接著道:「即便原先是他埋的,現在也恐怕早就被人換過了。」
蘇涉舉劍指他,冷聲道:「你什麼意思?魏無羨,是不是你搞了什麼鬼!」
魏無羨道:「這你可太看得起我了。你們都看到了,今晚我什麼別的都不想幹,哪有心思來搞你們的鬼。金宗主,你可別忘了那個神秘的送信人。他既然能一五一十地查出金宗主你過往的那些隱秘事跡,搶先一步到這裡來把你想挖的東西挖走了,再換上毒煙暗器,等你過來時送給你,這又有什麼不可能?」
從這群修士沒有挖到他們應該挖到的東西的時候,魏無羨就知道,自有人來收拾金光瑤。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各種禮物,一件一件慢慢送給他。莫家莊的左手、被引到義城的世家子弟們、一路上的詭異的死貓、寫滿陳年秘事的告密信……
魏無羨笑道:「金宗主,你有沒想過,今晚你是螳螂,但是還有一隻黃雀。那個一直盯著你的送信人,此時此刻,說不定就在暗處窺看著你的一舉一動。不對,說不定,並不是人……」
悶雷陣陣,雨勢滂沱。聽到「不是人」三個字,金光瑤的臉上,有一瞬間閃過了幾乎可以稱為「恐懼」的神色。
蘇涉冷笑道:「魏無羨,你少作這些虛張聲勢的恐嚇之語……」
金光瑤舉起右手阻住他,道:「別費無謂的口舌之爭。把你身上的傷口處理一下。」
方纔他臉上那一絲恐懼轉瞬而逝,各種情緒都被迅速控制住,歸於冷靜。方才蘇涉和仙子撕鬥,被仙子零零散散抓傷了不少地方,手臂、胸口都有衣物破損,尤其是胸口,抓痕入肉透骨,白衣上透出許多血跡,若不處理,拖久了怕是要行動困難,不便應付可能到來的突發狀況。金光瑤從懷裡取出一枚藥包遞給他,蘇涉雙手接過,道:「是。」果然不再和魏無羨多言,轉過身去,解開衣服處理身上傷口。金光瑤被毒煙灼傷的左手還是有些不聽使喚,只得也先坐在地上調息。剩餘的修士們則持劍在觀音廟內走來走去,監督巡邏。聶懷桑看到這些明晃晃的刀劍眼睛都直了,身邊沒有護衛,大氣也不敢出,縮在藍曦臣身後的角落,打了好幾噴嚏。
魏無羨心道:「這個蘇涉對別人陰陽怪氣,對藍湛更是怨氣深重,對金光瑤倒是尊敬有加。」
他這麼想著,不由自主去看藍忘機。誰知,恰好看到一縷寒意從他目中閃過。
藍忘機對蘇涉冷冷地道:「轉身。」
蘇涉正在低頭給胸前的幾道爪印上藥,側身對他們,忽聽藍忘機這語氣不容違背的一句,竟然不由自主地就轉了身。
這一轉身,江澄和金凌都睜大了眼睛。
魏無羨臉上的笑容也瞬間收斂了。
他沉聲道:「……竟然是你!」
蘇涉這才反應過來,立即掩上胸口衣衫。然而,這邊面對他的幾人已經把他方才露出來的胸膛看得清清楚楚。在他胸口靠近心臟的一片皮膚上,密密地生著十幾個大小不一的黑洞。
千瘡百孔詛咒的痕跡!
而且,這十有八九不是被下咒後留下的惡詛痕。如果是那樣的話,看這些孔洞的擴散程度,此時蘇涉的內臟乃至金丹都應當已經生滿了黑洞,絕對無法使用靈力。然而,他還能反覆使用大量消耗靈力的傳送符。那麼這些痕跡的來源便只有一個解釋——這一定是他下咒去咒別人、被反彈詛咒之後留下的痕跡!
當年金子勳被人下了千瘡百孔之後,一定到處搜羅過最強的醫師和咒術師來設法補救。醫道並非魏無羨所擅長,但他知道,有些咒術師是能夠以反彈之術打回部分的詛咒的,只是此術難精,反彈的力道大大弱原詛咒的威力。金子勳必然也曾寄希望於此種反擊術,然而無法治本,頂多只能讓下咒者吃點下苦頭,他自己身上的惡詛卻還是不能解。
魏無羨不是沒有努力想找出下咒者是誰、試圖為自己正名過,但終究是人海茫茫無從找起,再加上後來發生的事已經遠遠不限於千瘡百孔咒,便不抱希望了。誰知今夜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金凌不懂,聶懷桑大概也不懂,但其餘幾人都在瞬間想通了這些關節。
藍忘機望向金光瑤,道:「這也在你當初的計劃之中?」
計劃,指的是窮奇道截殺。那場截殺的起因就是因為金子勳被下了千瘡百孔的詛咒。如果他沒有中咒,溫寧就不會在窮奇道失控而大開殺戒,魏無羨就不會要背負上金子軒這條沉重的人命,也不會有後來更多的事。蘇涉是金光瑤的親信,他下咒必然是出於金光瑤的指使。一次截殺,解決了蘭陵金氏的兩名平輩子弟,為金光瑤繼承蘭陵金氏、坐上仙督之位掃清所有障礙,但又與己無關,從頭至尾手上都沒沾鮮血,堪稱完美。
金光瑤不置可否。藍曦臣則對蘇涉道:「當年你與魏公子無冤無仇,何至於如此費盡心思來謀劃這樣一場……」
魏無羨心頭壓抑著一股怒火,嗤笑道:「別說是無冤無仇了。我跟他根本就不熟啊。」
尚在調息中的金光瑤睜開雙眼,訝然道:「魏公子,你不是應該最清楚的嗎?無冤無仇就能夠相安無事,怎麼可能?這世上所有人原本都是無冤無仇的,總會有個人先開頭的。」
江澄恨聲道:「陰毒小人!!!」
意料之外的是,蘇涉卻冷笑道:「誰說我是為了陷害魏無羨才對金子勳下咒的?別自以為是了。我當時根本就沒有歸於斂芳尊麾下,我下咒,只不過因為我想這麼做!專門為了構陷魏無羨去犯閒詛咒旁人?他還不值得我這麼做!」
魏無羨挑眉道:「你和金子勳有仇?」
剛問完,他便不點自通了。金子勳的為人他是早有耳聞、亦有所見的,時常不把附屬家族的人放在眼裡,認為他們和家僕同為一等。連和他們一起入宴都覺得有失身份。而蘇涉作為蘭陵金氏附屬家族的一份子,免不了時常要去金麟台赴宴,少不得要和金子勳撞上。一個心胸狹窄斤斤計較,一個自高自大蠻橫驕傲,這兩人要是有過什麼不快,蘇涉記恨上了金子勳,半點也不奇怪。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金子勳被下千瘡百孔咒,根本不關他的事,連下咒人的目的都不是構陷他,卻被無故牽扯進來,最終導致了那樣的後果。
江澄卻完全不信,怒聲道:「撒謊!」不顧要害傷口,抓著三毒就要衝起來,頓時鮮血狂湧,金凌忙把他按回去。他不能動彈,心中思緒洶湧翻騰,恨極憤極,罵道:「你這娼妓之子,為了往上爬什麼廉恥都不顧,不是你預謀的?!騙誰!」
聽到「娼妓之子」四個字,金光瑤的笑容凝滯了一下。
他望向江澄,思索片刻,淡淡地開口道:「江宗主,冷靜點吧,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你現在火氣這麼大,無非是知道了金丹的真相,回想這麼多年來的所作所為,你那顆驕傲偏執的心感到有一點愧疚,所以急於給魏先生前世的事找一個兇手,一個可以推脫所有責任的魔頭,然後鞭笞討伐之,就當是給魏先生報仇洩憤,順便給自己減輕一點負擔。如果你覺得認定這件事是我預謀的就能減輕你的煩惱,那麼你這樣想也無所謂,請隨意。但是你要明白的是,魏先生落得那樣的下場,你也有責任的,而且是大責任。為什麼那麼多人都極力討伐夷陵老祖?為什麼有關的無關的都要發聲吶喊?為什麼他被一面倒地人人喊打?真的只有正義感作怪嗎?當然不是。有一部分的原因,在於你啊。」
江澄眼眶赤紅,藍曦臣知道他又要來搬弄是非了,低聲喝道:「金宗主!」
金光瑤不為所動,繼續微笑著侃侃而談:「……當時蘭陵金氏、清河聶氏、姑蘇藍氏三家相爭,已經分去了大頭,其他人只能吃點小蝦米,而你,剛剛重建了蓮花塢,身後還有一個危險不可估量的夷陵老祖魏無羨。你覺得其他家族會高興看到一個擁有如此得天獨厚之勢的年輕家主嗎?幸運的是,你和你師兄關係好像不太好,所以大家都覺得有機可乘,當然能讓你們分裂反目就盡量推波助瀾。不管怎麼說,不讓你雲夢江氏更強大,就是讓自己更強大。江宗主,但凡你從前對你師兄的態度表現得好一點,顯得你們之間的聯盟堅不可摧,讓旁人知難而退不試圖挑撥,或是事發之後你多一絲寬容,事情也不會變成後來的樣子。說起來,圍剿亂葬崗的主力也有你一份呢……」
聽到江澄罵出「娼妓之子」的時候魏無羨就知道要糟。隨便一直都金光瑤收藏在他金麟台的密室裡,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這把劍封劍的事實,前世魏無羨曾在他面前以各種理由拒絕佩劍,再加上聽說江澄把隨便拔出來了,他將這些東西一整合,便猜測出了大概的真相,故意說出來刺激才知道真相不久的江澄,成功反擊,足見其心思敏銳。江澄罵了他娼妓之子,觸了他的逆鱗,他便又用這些再血淋淋地抽江澄一頓鞭子,聽似客客氣氣,實則字字如刀。
魏無羨打斷他道:「狡辯之詞也能說得頭頭是道,金宗主當真生了一條好舌頭。」
金光瑤道:「過獎,只是既然頭頭是道,又怎麼能算狡辯之詞呢?」
話音未落,魏無羨一掌拍向蘇涉。蘇涉剛剛在調息,沒料到魏無羨散漫了大半晚會忽然發難,險些中招,拔劍指他:「你找死!」
金光瑤終於修整完畢,起身道:「魏先生何必這麼生氣?」
魏無羨道:「這次輪到對我來舌燦蓮花了?請講,我看看我會不會被說服。」
金光瑤微笑道:「那好,我講了。就算蘇涉不去對金子勳下咒,魏先生你也遲早會因為別的原因被圍剿的。因為你這個人就是這樣,說好聽點是自我不羈,說直白了就是到處得罪人。除非那些你得罪過的人一輩子都平平安安,否則只要他們出了什麼差池或是被人下了什麼絆子,第一個懷疑的對象就一定會是你,第一個想到的報復對象也一定會是你。就算當時在窮奇道你沒失控,那麼你能保證一輩子都不失控嗎?」
魏無羨道:「你說的很有道理。」
嘴上這麼說,手上卻又是一掌。蘇涉閃身避過,道:「宗主,我不殺他,我廢了他的手行不行!」
金光瑤道:「割一下就算了,廢了還是不要。」
蘇涉道:「是!」提劍朝魏無羨刺去。豈料魏無羨微微一笑,側身一讓,蘇涉的難平擊上了另一把劍芒相似、其上流轉的靈光卻更為清亮清澈的長劍。
避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