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在一個很多很多年前的下午,陽光燦爛,天氣不冷不熱,時間也好像被當時社會中一片欣欣向榮的氛圍所迷惑,彷彿要長留住這段山河靜好的平凡歲月。

  在一聲聲斷續的「滴、滴、滴答」的聲音中,齊之芳邊熟練地扣下電報機的機鍵,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跟同在電報局中工作的同事劉文英閒聊著。

  那一年的齊之芳還沒有經歷後來那些讓她秀美容顏備受摧殘的滄桑歲月,而且那時候「滴、滴、滴答滴答」的聲音,還沒有淪為芳齡老去後齊之芳耳邊極盡人間蕭瑟的滴水聲,而仍代表著齊之芳作為新中國新一代高級新職業女性之一——女報務員驕傲與優雅的悅耳旋律。

  「一個吻要四分錢呢!」劉文英伸了一個懶腰。

  「文英,你這是在說些什麼啊?」齊之芳故意假裝聽不懂劉文英的話。和丈夫燕達已經結婚多年的齊之芳此時已是三個孩子母親,自是過了耳朵裡容不下幾句紅男綠女風言風語的時光,但小市民家庭的出身,卻不免讓她在言行上比其他已婚女子多了一種小布爾喬亞式的古典矜持。

  「吻,嗨,就是你們這種小兩口天天幹的!」劉文英邊說邊自己噘起嘴比畫著,「變成的電文,就是『嘀嘀嗒嘀』,電報一個字不是四分錢嗎?用電報親個嘴兒,嘀嘀——嗒嘀,四分錢,多不合算啊,挨都沒挨著!四分錢夠買一塊臭豆腐乳了。」

  齊之芳嘴角逸過一絲笑意,道:「那我寧可不要臭豆腐乳!」

  「不要臭豆腐,也要嘀嘀嗒嘀地吻上一下?」劉文英玩笑地打了一下齊之芳的肩膀,揶揄道:「之芳,你可都是三個孩子的媽了,還這麼不實惠!」

  「我就這麼不實惠——」齊之芳隨手撫弄一下被耳機壓扁的頭髮,同時拉一下墨綠郵電制服裙正準備還口反擊,不想就在此時報務室的門卻「咣當」一聲被人撞開。

  看著門口逆光中站著的那個黝黑色模糊人影,齊之芳的心頭頓時翻騰起一陣陣難以言喻的肉跳心驚。

  時過境遷,當一個禮拜之後齊之芳手捧丈夫遺照,帶著三個孩子像四根木頭般戳在葬禮現場時,她才終於琢磨過味來,自己當日那陣莫名的心驚肉跳,其實竟是一種充滿了灰黑色苦澀味道的不祥預言。

  「王燕達同志為了拯救人民於烈火中不幸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他永遠活在我們的心裡!」

  隨著王燕達生前工作消防隊的領導唸完悼詞最後的幾句,架在現場的幾輛消防車上的水龍頭,頓時朝著夏日的藍天猛噴出一道道純粹透亮的水花。一時之間只見水花映著陽光幻化成一片片似虹的朦朧,讓所有參加弔唁的人皆不免心生肅穆神聖之感。眾人但覺得有一道依然英氣勃勃的性靈,正隨著這片向來出沒在烈火中救生之水飄飄搖搖不斷向上升騰到最後自去了神秘莫測的歸宿處安身。

  水珠落在齊之芳仰起的臉上。一瞬間刺骨的清涼,頓時喚醒了齊之芳多日來由於忙於操持丈夫王燕達身後種種雜事的疲憊與麻木。偷眼向站在自己身後的一子二女看去,齊之芳但見頭一次遭逢這樣生離死別場面的王東、王方、王紅三個孩子,此時此刻皆已泣不成聲,自己亦不免一時之間情緒徹底崩潰,不管不顧地大哭了一場。所幸齊之芳的父母兄長等人對她百般勸解安慰,才終於讓齊之芳漸漸地從哀痛一片黑暗的世界中回過神來,頭一次認清了眼淚於人生到底毫無用處,往者已矣,活下來的人不管怎麼樣生活都還得繼續。

  當然,在這之後數月裡,齊之芳每當在自己家中無意間看到丈夫留下的種種痕跡之時,亦難免睹物思人被勾起情緒,不時避著三個孩子一個人在夜半更深之時,無聲無息地在枕頭上灑下過不少清淚。但是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由柴、米、油、鹽、醬、醋、茶組成的瑣碎現實人生,終讓齊之芳在不知不覺間,將往昔和丈夫之間種種舉案齊眉的恩愛記憶塵封在了心底一角。

  誰知就在齊之芳漸從喪偶的悲痛中走出來些許之時,不想卻在某天無意間撞破了丈夫王燕達生前的一個情感秘密。

  一個傍晚,王燕達生前工作單位消防大隊的大隊長肖虎敲開了齊之芳家的門。肖虎不但是王燕達的領導,也是王燕達的至交好友。王燕達在世的時候,肖虎時常來齊之芳和王燕達家中做客,因此肖虎跟齊之芳也算得上半個朋友。而在王燕達死後,肖虎更是每個月都要將政府給王燕達一家的烈士撫卹金交給齊之芳,所以一來二去之間,肖虎和齊之芳在相處之時反而比王燕達活著之時多了一份無話不說的親切。

  這一日,肖虎來到齊之芳家,本是準備將王燕達生前鎖在單位個人儲物櫃中的物品按照規定交還給齊之芳。誰知當這個牛皮紙包袱被慢慢地打開之後,齊之芳竟然在這包丈夫的遺物中,看見了一件絶不應該出現在其中的物品。

  這件不該在王燕達遺物中出現的物品,是一條細毛線織的圍脖,海藍色的面,反過來裡面還有用白色毛線綉的一對和平鴿和一個用深紅色毛線綉成的「愛」字。齊之芳看著這條圍脖先是一愣,在搜腸刮肚回憶了一番後,終確定這條帶有明顯曖昧氣息的圍脖,絶對跟自己和丈夫王燕達之間情事無關之後,不免當即臉色狠狠地變得一白,眼中亦飄上了幾分女子特有的哀怨。

  「這不是我給他織的——」齊之芳說話時不知不覺已經變了聲氣。

  隔著一張不大不小的圓形老榆木桌坐在齊之芳對面的肖虎,不免當即被齊之芳這句似輕實重的話砸得頓時一愣。所幸軍人出身的肖虎好歹也算當了幾年領導,雖然心內五味雜陳地翻騰著,但嘴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話卻絲毫沒有怠慢,兩道粗黑的劍眉一挑,當即強笑道:「之芳同志,我覺這事吧,也可能是你過去給他織的,只不過織的時間太早了,所以你早忘了。」

  「沒有,就是我織的,我也不會往上綉這種肉麻的東西——」齊之芳回答得極其乾脆俐落。

  「嗨,你肯定是忘了。談戀愛的時候,說的話,寫的信,相互送的東西太多了,怎麼會都記得?都過去這麼多年了,王東都十歲了,你當然有可能忘了!」肖虎逼不得已只好繼續扯些似是而非的理由,讓他打馬虎眼的話顯得至少有幾分可信。

  「不可能。就算我想織,也沒有這麼好的手藝?」齊之芳一不做、二不休,所幸將肖虎的話頭堵死了事。

  不知是出於何種原因,就在齊之芳這次和神秘情敵不期而遇的瞬間,她本來苦澀多日的眉眼竟然一時鮮活了起來,隱隱生出一種肖虎既心驚又沉迷的冷艷俊俏之色!

  「肖隊長,你還沒有告訴我,燕達有沒有給我留句話。還是——他給另一個人留了話?」

  齊之芳不咸不淡話語中的疏遠之意,讓肖虎頓時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誰知未等肖虎回過神來,齊之芳另一番夾槍帶棒的話,卻已然丟到了肖虎的面前。

  「肖隊長,我是女人,能有什麼不知道的,就算不完全清楚,也總能猜著個大概,你真的不用替他瞞著了——」

  「之芳,事情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樣?」

  「那事情到底是怎麼樣?」齊之芳定定地看著肖虎,就像看著一個無意間說破朋友秘密的小男孩,「燕達他臨走到底說了什麼?」

  「他就讓我告訴你,他對不起你。」小聲嘟囔完這句話後,肖虎只覺得一陣彆扭,他明知道自己的好兄弟王燕達已經死在了幾個月前的救火現場,但是自己卻在今晚用這一句其實意思不清不楚的話,將王燕達在齊之芳心裡重新殺死了一遍。

  悔恨交加的情緒,讓肖虎不再注意去打磨自己語氣上的毛刺:「之芳,作為一個女人,你是沒說的,就是……怎麼嫉妒心那麼強?」但是當他看見齊之芳那張又哀又怨的俏臉之時,卻到底拿不出他一向在工作中雷厲風行拍桌子罵人的豪邁態度。

  「我嫉妒誰了?這不是明擺著的嘛!」性格裡天生有著三分剛烈的齊之芳,自然不可能對丈夫的移情別戀輕易放過。

  「人都走了,別給自己找不安寧。」肖虎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卻立刻讓齊之芳如同一個本來飽滿鮮艷的氣球,在急速漏氣癟下來時一般,忽然陷入了一種帶有憂鬱色彩的沉默。

  肖虎瞬間明白他無意間在齊之芳面前戳破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人死如燈滅,無論王燕達生前做過多少對不起齊之芳的事,他畢竟已經死了。也因為他這一死,讓一切跟他有關的愛愛恨恨統統都跟他本人不再有絲毫干係,也使得齊之芳因為王燕達而發洩自己情緒的行為,皆成了一種自己跟自己較勁的糾結。

  肖虎想到此處,不由自主地以一種愛莫能助的眼神看著齊之芳。他發現哀婉無助的神色似乎非常適合自己面前的這個年輕寡婦,讓她越發顯得美麗動人。肖虎的心有些慌亂了,他掩飾般地嘟噥了一句「歇著吧,再見」,便逃跑似的向門口走去。

  不想齊之芳卻突然激動地尖著嗓子哭了起來:「我現在巴不得恨他!要是能恨他就好了!要是恨他,我就不會這麼白天想他,夜裡夢他了!老肖你幫幫我,告訴我實話,我就可以恨他了!你幫幫我!」

  肖虎抬不動腿了,雖然他明知道任何一個哭泣的美麗女人,都可以讓一個正常的男人萬劫不復。但是他還是選擇走了回來。

  肖虎拍了拍齊之芳的肩膀,齊之芳淚流滿面的臉讓他一陣走神:「聽我說,燕達心裡把你當成他的……我是沒那詞兒來形容。反正你哪兒不舒服,疼得是他哎。」

  齊之芳卻還是抽泣不止,使勁搖著頭,拒絶敷衍式地安慰。

  「我告訴你的是實話呀!燕達最後一句話就是說:跟芳子說,我對不起她。原話。我一個字沒改。」肖虎知道自己快淪陷了,但是卻無力拒絶。

  「你告訴我,王燕達是個腐化分子,在跟一個大姑娘搞腐化……我就再也不傷心了!我就跟孩子開始過我們的日子了!早知道他是個腐化分子就好了,才不會在他生命垂危時,把王紅的血輸給他!白白讓孩子疼了一場,白糟蹋了王紅的血!孩子養那點血容易嗎?幾十個雞蛋也養不出來!一家一個月才半斤雞蛋!那血白白糟蹋在腐化分子身上了!」

  說完這番話,齊之芳忽然一下子大哭起來。她的無助,讓肖虎一下子慌了。當肖虎神志再次清醒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把齊之芳緊緊地抱進了懷裡。

  「他要是腐化分子多好,我從現在就把他忘乾淨!」不知道為什麼,肖虎卻覺得齊之芳話裡頭的腐化分子說的不是王燕達而是他。

  肖虎輕輕地鬆開了自己摟著齊之芳的胳膊。

  「對不起——」

  「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啊?在外面摟了別的女人,說一聲對不起就完事兒啦!」

  齊之芳由於拿死去的丈夫王燕達沒轍,乾脆掉轉了槍頭拿與王燕達一樣同是男人的肖虎開刀!

  「之芳同志,你別叫燕達腐化分子,他可能就是跟那姑娘……」肖虎一時語噎不知該怎麼說下去,慌亂中他順口說出了頭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何況,有了你這樣的愛人,哪個男人還會到外面去腐化?」

  肖虎剛剛幾句磕磕絆絆的話,如同一道旋起旋滅的光,引得兩人之間瀰漫著一陣飄搖明滅的曖昧。

  肖虎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已無法繼續坦然地待下去,伸手抄起帽子,打開門便逃似的奔向了屋外的秋夜。

  望著肖虎漸漸消失在門外的背影,齊之芳不知為什麼竟停止了哭泣。快速囫圇吞棗地消化著肖虎適才話中的幾層意思,齊之芳不禁雙頰上潛上一片桃花艷色,索性心一橫也拉開門追了出去。齊之芳不敢去想自己是去向肖虎追問死去丈夫生前的風流韻事,還是想去聽明白肖虎剛才話語中兜兜轉轉的意思。

  一把拉住肖虎的袖子,齊之芳自己的心反而有些慌亂,好在屋外的夜色夠濃,足夠遮掩她臉上的情態。

  「那你說,王燕達不是腐化分子是什麼?」齊之芳的聲音低低的。

  「我不知道。」

  「你不說我今晚就不讓你走。」

  「那我可就說不清楚了。」

  一陣尷尬的沉默,中國語言的博大精深,很多時候就在於它能用同一句說出很多完全不同的意思,引發一連串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聯想。

  「你見過她嗎?」齊之芳的聲音淡淡的。

  「誰?」

  「別裝糊塗,你知道我說的她是誰。」

  「人都不在了,還有什麼可吃醋的?孩子們都睡了,你趕緊回去吧,啊?」

  「你肯定見過她,要不你幹嗎這麼護著她?」

  「我怎麼會見過她?也就見過照片!一張照片又不說明什麼問題。」女人的幽怨眼神,向來總會讓男人不知不覺犯下些或大小或小的錯誤。肖虎似乎是想為自己解釋,又像是想為王燕達辯白,但結果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越描越黑。

  「照片呢?」齊之芳決定乘勝追擊。

  「給撕了。」肖虎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細不可聞。

  「誰撕的?你以為你撕了照片就能幫王燕達把這事瞞到底了?」齊之芳眉毛一挑,整個人頓時又煞又艷,彷彿廟裡壁畫上的阿修羅。

  「我撕它幹嗎?!是小王自己撕的!」

  「為什麼?」

  肖虎見再也瞞不了齊之芳,乾脆有點自暴自棄地決定將所有事都抖摟乾淨了事:「他都傷成那樣了,你想啊,一根木頭從背後進,從前面出,都成個血人兒了,還使勁摸出褲兜裡的皮夾子,皮夾子上也全是血。我看他那麼吃力,就趕緊幫他一把。他叫我把裡面一張照片拿出來。拿出來一看,照片上的女人不是你,他從我手裡奪過照片。那時候他一隻手上扎著輸液針管,動不了,就用牙齒幫忙,把照片撕了。撕得粉碎。」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齊之芳嘟囔了幾下嘴,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後卻只向肖虎擠出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肖虎,照片上那個女人好看嗎?」

  齊之芳自打從肖虎嘴裡知道了死去的丈夫生前極可能瞞著自己折騰過一段風流韻事,便開始整天有事沒事地翻箱倒櫃收拾東西,妄圖找到一些跟自己丈夫生前那個神秘情人有關的蛛絲馬跡。結果十幾天下來,跟丈夫神秘情人有關的線索雖然沒有找到,齊之芳卻意外地在丈夫的筆記本裡收穫了一些糧票和其他當時購物所必須使用的票據。這些意外的發現,雖然在部分程度上暫時解決了那三名正在長身體的子女日日高漲的食物需求,但某種對於這些糧票和購物票用途的陰暗揣測,亦讓齊之芳難免會不時沉浸在一段段關於她死去丈夫和他的神秘情人背著齊之芳和三個孩子在外面大吃大喝的幻想中,內心生發出種種幽怨的恨意。且隨著時光的流逝,王燕達夾在日記本中的那些糧票、肉票、油票等票據很快就被齊之芳東一張西一張地在幾個孩子吃食中貼補乾淨了,齊之芳種種恨意更進一步隨著齊之芳和三個孩子的生活日益窘迫而與日俱增。發展到最後,齊之芳頭腦中王燕達生前密會他神秘情人時,所花費金錢和糧票幾乎成了一個聳人聽聞的天文數字,以至於齊之芳本人都被這個離譜的數字嚇醒了過來,開始反思自己如今如此怨恨亡夫王燕達究竟是因為他無恥地背叛了自己的感情,還是因為種種在丈夫死後壓在她一個女人肩膀上的空前壓力。

  齊之芳向來是一個極要體面的人,所以哪怕她在電報局裡最親近的同事劉文英也不知道就在短短幾個禮拜之間,當初還為了亡夫王燕達哭得死去活來的齊之芳,此時內心中對王燕達的複雜情感早就稱得上百轉千回。

  「嘿,這裡又來了一位『嘀嘀嗒嘀』的。嘖嘖嘖,這都什麼時候了?竟然還不耽誤人家四分錢一個吻!我看這一定是新婚夫婦。」劉文英習慣成自然地拿起一封電文跟齊之芳打趣道。

  不想齊之芳的臉卻一下子掉了下來,邊用手邊的鉛筆狠狠地戳著劉文英遞過來的那張電文,邊啐道:「我看也不見得是新婚,說不定是腐化分子。男人最不是東西,天生就愛搞腐化!」

  劉文英見到自己一句話竟然引起齊之芳如此巨大的反應不由當即一愣。劉文英到底年齡上比齊之芳大上不少,眼珠一轉便已通過齊之芳此時的口風和她以往言談話語中的古怪之處,將齊之芳的遭遇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大概想明白了齊之芳為何撒邪火,劉文英不由被齊之芳悽慘的遭遇激發起了一種強烈的同情,乾脆走過來從後面摟住齊之芳的肩膀,諄諄善誘地說道:「芳子,你別聽人家瞎說。小王不像那種人——」

  誰知劉文英話還沒有說完,齊之芳的淚水就已落下了:「劉大姐,你永遠別跟我提他!說什麼我也不會再傷心了!從此以後,我該吃吃,該喝喝,再不為他半夜半夜地流淚了。哭瞎了眼,還讓人家稱心呢!再哭……再哭是王八蛋!」

  話雖如此,但齊之芳卻仍不能自已地哭得渾身發抖。

  齊之芳這一哭,反而到讓劉文英有點進退兩難了。好在這時候,報務室的門卻正好被人打開,就在幾張電文和一個上面寫著「齊之芳同志收」的小紙包被丟到劉文英辦公桌上的同時,齊之芳已急匆匆地轉過身去,用手絹擦乾了自己的淚水。

  「哎,這個齊之芳可真是一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女人啊!」劉文英一邊暗自嘆息一邊將那個寫著「齊之芳同志收」的小紙包轉身遞了過去。

  打開紙包,幾張糧票、雞蛋票、豆腐票和一張上有精美手繪花紋的小卡片露了出來。由於這幾張票據的數量實在過於稀少,以至於誰都能一眼就看出來它們皆是某個有心人一點點從牙縫裡摳出來的結果。齊之芳再打開小卡片一看,幾個秀美的字體頓時映入了她眼簾:謹以此向你表示深切慰問。

  小卡片上的字雖不多,齊之芳看出來的東西卻不少。首先寫這張卡片的人絶不可能是一般的販夫走卒,販夫走卒寫條子不會那麼文也不會用「謹」或「深切」這樣文縐縐的詞,更不會寫得出這麼一筆有味道的好字。所以按照齊之芳的估計,這個寫條子的人,至少有著高中以上學歷。其次,這張條子雖短,但意思卻頗有些值得人玩味。在王燕達犧牲在火場之後,齊之芳幾個月裡也先後接到過一些來自社會各界的援助。不過對方在留條子時,卻往往都會提上幾句向王燕達烈士學習這樣的話來,而這張條子卻話裡面全然是一片對齊之芳本人的憐惜,反而對王燕達救火犧牲的事隻字不提。

  齊之芳越想越覺得此事蹊蹺,索性跑到電報局前面找到營業員想將此事問個明白。看著營業員抓耳撓腮的樣子,齊之芳自然而然地對於找出那個給自己送糧票的人一事不抱太大希望。誰知就在此時,這名營業員卻用她的短粗手指遙向著電報局門口處一指,猛地說了一聲「給你送小紙包的人就是他」。

  幾眼看過去,齊之芳很快就認出來這個給自己送小紙包的男子,不是別人卻正是自己每天上下班時乘坐的公交汽車上那名叫作戴世亮的公交司機。

  齊之芳以往的生命裡,其實跟戴世亮交集極少,不過就是乘客和公交司機之間那種雖然偶爾會打個照面,卻向來連話都不會說上一句就擦肩而過的狀態。不過就算是這樣,齊之芳一直隱隱地覺得戴世亮很可能有點喜歡自己。當然事實上,除了幾個傷感的眼神和憂鬱的微笑,齊之芳也並沒有真抓到什麼有關戴世亮真心喜歡自己的具體證據,不過好在女人在一個男人喜歡不喜歡自己這個問題上向來也都敏感到了不講證據。

  見齊之芳看見了自己,戴世亮便也不再躲藏,索性直接走到齊之芳的面前,宛如悠悠嘆息般地說了一句:「你瘦了好多。」

  結果就是戴世亮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卻讓齊之芳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該如何回答。齊之芳自覺她跟戴世亮並沒有相熟到了可以這樣說話的地步,雖然她在感覺上卻對戴世亮營造出的親近氛圍全不排斥。

  「這個我不能要。無功不受祿。」齊之芳最終就事論事地把所有票證往戴世亮手裡一塞,決定乾淨利索地了結此事。

  誰知戴世亮又把票證遞迴到了齊之芳的手中,特別真誠地對齊之芳說道:「你不餓,孩子餓呀!」

  而正是戴世亮這份真誠的熱心,卻深深地扎傷了齊之芳的驕傲與自尊。齊之芳忽然不管不顧地對戴世亮大吼道:「你什麼意思?難道離開你們這些臭男人,我齊之芳就養不活孩子了?我憑什麼收你糧票?我又不認識你!誰知道你們一個個的都打什麼主意?」

  戴世亮聞言一陣啞然,然後苦笑著對齊之芳道:「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我早就認識你。」戴世亮說完此話,便原原本本地將他少年某個暑假時,在奶奶家陽台上讀書時偶遇打腰鼓的小女孩齊之芳,自此對齊之芳驚為天人暗戀至今的事情毫無保留地向齊之芳和盤托出。

  齊之芳本來對戴世亮的話似信非信,但是在試探著向戴世亮詢問起一些與兩人有關的少年往事之後,卻發現戴世亮竟然所言非虛。

  也許是由於人世間,從女孩到女人的過程,基本上就是一個女子越來越少得到男人們真心疼愛的過程,所以這世界上成熟智慧的女人們,不管追求者多麼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嫌疑,都不會對任何一個真誠用心愛戀著自己的男子心生厭惡。何況戴世亮俊美的外形和優雅的談吐,讓他不管在齊之芳還是在別的女人眼裡都一點不像一隻癩蛤蟆。

  聽過戴世亮的這一番話,齊之芳不免有點感動了,她從來沒有想到向來只屬於文學藝術作品的浪漫情節,竟然就這樣直接活生生地搬到自己的現實生活當中。

  下班回家的路上,齊之芳刻意選擇了一條可以避過戴世亮的公交線路回家。沿途上,齊之芳將手背在身後,隨性地將沿路上的小石子踢開,一派小女孩般天真的行為和毛糙糙的心情。

  走進家門,回歸到充滿自己和三個孩子各種生活痕跡的房間,齊之芳開始習慣成自然地彎下腰收拾起幾個孩子留在桌面上的雜物。頭腦中那些跟戴世亮有關或是甜蜜或是酸澀的段落,開始漸漸被屋子內種種孩子們造成的凌亂所驅除。

  桌面上有一張孩子們塗鴉時留下的白紙。白紙上除了三個孩子根據各自頭腦中景象描繪的宇宙之外,還有幾塊帶有花紋的黑亮圓形痕跡。齊之芳好奇地拿起白紙仔細一看,發現這些黑亮的圓形痕跡原來都是孩子們將一分錢硬幣壓在紙底下,然後拿鉛筆在上面不斷來回摩擦印出的結果。

  齊之芳忽然想起來,自己在小時候似乎也曾玩過這個遊戲。也許就是在那段齊之芳百無聊賴地用鉛筆將白紙後的銅圓塗抹成形的舊時光裡,戴世亮開始一次又一次懷著青澀少年獨有的忐忑心情,偷偷地躲在自家的窗戶後屏住呼吸對她痴痴凝望。

  「叮」一分錢硬幣掉落在地面聲音響起,驚破了齊之芳美好的白日夢。

  強行定了定心神,齊之芳依依不捨地將白紙放回桌面。紙落在桌面。一種也許算得上靈感的想法,忽然毫無來由地閃現在齊之芳的腦海之中,讓齊之芳一下子生生地從座位上直接彈了起來。

  一陣毫無顧忌地翻箱倒櫃。齊之芳彷彿一隻母豹子撲向獵物般迅猛地從箱底尋出了那本作為王燕達遺物留下的日記本。

  為了從裡面尋找出跟亡夫王燕達那個神秘情人有關的線索,王燕達留下的這本日記本幾乎快被齊之芳翻散了。在閲讀的過程中,齊之芳從裡面看到了很多熟悉,也看到了很多陌生,卻始終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不知王燕達是早有預感,還是處於一種必要的謹慎,抑或是肖虎在還回日記過程中特意進行了一些處理,整本日記本上所有可能跟王燕達神秘情人有關的文字都已經被人撕了個乾淨。

  但白紙上黑亮的硬幣鉛筆印痕,卻似上天冥冥之中給齊之芳鋪排出了一條揭開丈夫王燕達生前神秘情事的道路。三兩下翻到日記本某兩頁之間,快速通過兩頁間的毛茬確認了中間定有被人故意撕的幾頁,齊之芳開始握著一桿2B鉛筆小心翼翼地在這兩頁紙上塗抹了起來。

  消防隊員其實也算一種力氣活,這不經意間導致了王燕達生前在落筆寫字時亦向來頗下力道。片刻之後,兩頁被齊之芳用鉛筆幾番反覆塗抹的白紙,已全部變成了鉛筆芯中石墨那種帶有淡淡金屬光澤的獨特烏黑。當然與此同時,王燕達生前由於筆力千鈞留在前後兩頁紙面上的龍蛇筆跡,亦不知不覺全部留白成為了可資辨認的文字。

  「7月30日5點半永福路18號206房間。」

  露出來的文字有時間、有地點,雖然沒有當事人,但由於之前故意被人撕掉的前提,在齊之芳眼裡這儼然是一條非常值得懷疑、探索的信息了。雖然多少有些猶豫,齊之芳最終還是抄起自己的衣服,走向了外面暮色蒼茫的世界。

  在「永福路18號」的門牌下,齊之芳不自覺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遲疑地向大門內望上一眼,齊之芳發現門內不但有一池波光蕩漾的夕陽,更處處綠樹成蔭、鳥語花香,規模建築看起來應是隷屬於某機關單位的一所療養院。

  齊之芳輕輕挪動自己的腳步,準備試探著向門內走去。誰知未等她的腳步落下,坐在院門口的老門房卻已開了腔。

  「這位女同志,找誰呀?」

  「啊,我接到通知,讓我到二號樓的206房間去。」

  「去幹嗎?」

  齊之芳傻了眼,一時衝動而來的她哪可能準備好足夠多的瞎話。

  「我們去看一個親戚!」戴世亮溫文爾雅的聲音忽然從齊之芳背後響起。「你也真是的,不是說好了今天咱們倆一起來的嗎?你怎麼不在你們單位門口等著我啊,真讓我一通好找!」

  看著戴世亮出現後像煞有介事地三兩句話便輕鬆幫自己解了圍,齊之芳不免多看了戴世亮一眼。她發現戴世亮明明此時謊話連篇,卻始終保持著一種氣定神閒的從容風度。

  「來,我看看你們的證件。」老門戶歪著頭眯著眼看著齊之芳二人,似是對戴世亮剛才的說辭仍不乏懷疑。

  戴世亮也不多言,索性微笑著直接掏出自己的工作證遞給老門房。然後在老門房確認過自己的身份後,順著老門房手指的方向自行去傳達室窗檯上做相關登記。

  看著戴世亮從口袋裏掏出一支很考究的金筆,在登記簿上寫下「戴世亮」三個十分俊逸的字。齊之芳眼中不由閃過了一絲欣賞,當年王燕達之所以能擊敗齊之芳的眾多追求者脫穎而出,在某種程度上憑藉的就是他身上的那一股文藝男青年氣息。

  齊之芳跟在戴世亮後面步上樓梯。

  「這是什麼地方?」

  「一個老紅軍療養所。」

  「我搞錯了。」齊之芳長出一口氣,既似失望又似放鬆。

  「還沒找著人,你怎麼知道搞錯了?」

  「我找的不是老紅軍,而是一個大姑娘。」

  「那就是老紅軍的女兒唄,要不就是孫女兒。」

  「真的?」

  戴世亮淺笑著打趣齊之芳道,見齊之芳竟然一臉天真嬌憨地真信了他的話,只得笑著辯白道:「你可真逗,明明你要找人,怎麼倒來問我!」

  不想齊之芳卻沒有笑,反而臉色一沉,肅容道:「你是不是見過她?」

  「哪個大姑娘?」

  「我愛人跟她在一塊兒的時候,是不是坐過你駕駛的5路公交車?」

  戴世亮是何等心機敏鋭的角色,齊之芳幾句話入耳便悟到了齊之芳此行的目的。想明白了此節,戴世亮索性賭氣般地轉身飛快地往樓下走去。

  齊之芳見狀忙一把揪住戴世亮的衣袖,道:「唉,你不是要我找著人再說嗎?」

  戴世亮一把甩脫齊之芳的糾纏,決絶地說道:「你這不是找人,是找煩惱。」

  療養院門口,一臉沉鬱的戴世亮正在抽菸。一口煙吸入嘴中尚未吞下,便忽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療養院門內響起。

  戴世亮聽見聲音,當即側身回望,誰知他還沒有轉過臉去,猶如落荒而逃般的齊之芳便已從自己的面前跑了過去。

  「見著大姑娘了?」齊之芳在前行時發狠似的每腳都故意在地上用皮鞋踩得嗒嗒作響。戴世亮緊跟在她身後,雙手插在兜內,斜叼著煙。

  「說吧,到底見著沒有?」

  「見著了。美得跟個妖精似的!」恨恨地斜了戴世亮一眼,齊之芳終於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

  「這麼大人了,謊話都不會說。」戴世亮輕輕地搖了搖頭,嘴中發出了嘖嘖幾聲:「我都給你打聽出來了,原來住206號房間的人,是個腿不能走路的老紅軍音樂家,昨天夜裡突然中風,今天一早就轉到醫院去了。別說什麼大姑娘了,現在206房間中連鬼影子都沒有一個——」

  「你——」

  齊之芳見自己沒有勇氣敲開206室房門的事被戴之亮談笑風生地揭破,面上一紅不免有些惱羞成怒。

  戴世亮見齊之芳就要發作,忙溫聲細語地勸慰齊之芳道:「小齊,無論她是誰,都不會比你漂亮、比你可愛。」

  齊之芳在聽完戴世亮的這番話後,本來風雲變色的臉,竟然一下子別過了身子清揚婉約得幾乎成為了一幅工筆仕女畫。

  「我才不信你呢?」齊之芳語氣幽幽。

  「你要怎樣才信?」

  齊之芳低頭不語,獨自往前走去。

  「要是我向你求婚,你就該信了吧?」戴世亮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堅決。

  「唉,你沒有神經病吧?」齊之芳臉上寫滿了慌亂與迷惑。

  「誰知道呢?」

  戴世亮說完這句話後,便再也沒有多說什麼。

  雖然兩人單獨相處之時,齊之芳亦間或感覺戴世亮身上不時露出的些微陰柔之氣,但戴世亮行事之時的體貼周到,卻無疑正適合齊之芳此時急需溫柔撫慰的心。何況,王燕達生前可能有神秘情人存在這一事,亦越發地讓戴世亮對齊之芳這十餘年始終不變的深情更彌足珍貴。加之不管什麼樣的女人到底都還是需要男人用心疼愛的,所以一來二去半正式的約會之後,齊之芳亦活動了在情感生活上向前再走一步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