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推開家門,齊之芳剛走進房間,齊母和齊父便迎了上去。

  身姿漸有老態的齊母紅著眼圈埋怨齊之芳道:「你這孩子,這麼大的事都瞞著我!」

  「就是啊,王東今天下學才告訴我和你媽。」齊父亦跟著流露出自己的不滿。

  「這不是怕你們著急嘛!」齊之芳抱歉地向父母一笑。

  齊母卻不依不饒道:「你這回說了謊,以後我可不信你了。趕明兒你真加夜班,我也不信了,我也會著急害怕,心裡打鼓,以為你來一次小產什麼的!」

  「媽,您可真會說話,我沒事兒老小產啊?」母親的話讓齊之芳哭笑不得。

  齊父是瞭解女兒的,怕老說不上檯面的事,心氣極高的齊之芳尷尬,便故意開玩笑道:「住著一禮拜醫院,看著心情是養好了,眼睛都水靈了,看來還是醫院的環境好。芳子,你以後就得找個好環境,療養療養!」

  「你爸比我還會說話,讓你沒事兒去住院。」齊母笑著道。

  「醫生本來還讓我再住一禮拜醫院的,我待不住,跟醫生保證出院一定跟住院一樣,好好休息,這才批准我提前出院的!」齊之芳看見餐桌上擺了一隻燒雞,伸手撕了一塊就啃。

  齊母打了齊之芳手一下,皺眉道:「哎哎,洗手了嗎?醫院出來不洗手就吃!」

  齊之芳撒嬌似的道:「餓死了!」說罷,齊之芳便嘴上叼著雞肉哼著歌進了廚房。

  望著齊之芳的背影,齊父若有所思地小聲對齊母道:「你發現沒有,住一禮拜醫院,芳子變了。」

  「我發現了。」齊母怕齊之芳聽見亦壓低了聲音。

  「燕達走了之後,我頭一次見她這麼高興!」

  「人高興倒是挺高興的,就是人太虛了,那臉還叫臉嗎?跟剛刷的白牆似的!嘴唇都沒血色,看著怪害怕的。」齊母道。

  齊父聞言點了點頭:「肯定啊,芳子把飯票都省給孩子們吃了。醫院伙食特別貴,三個孩子天天去看她,她把自己的那點營養都省給他們了唄!」

  老兩口聊得正熱乎,家中西屋的門卻忽然打開了。

  「芳子回來了?」

  從西屋走出來的人,不是那個向來跟齊之芳不對付的兒媳婦小魏,而是兒子齊之君本人。齊家老兩口懸起來的心才終於又落回了肚子裡。在女婿王燕達死後,兒媳婦小魏和齊之芳兩人之間一向就十分緊張的關係,因為小魏在家中不時當著齊之芳指桑罵槐地嘲諷而日趨險惡。結果長此以往下來,齊父、齊母的心中不免都落下了些毛病。

  齊之君跟父母打了聲招呼推門走進了廚房。

  廚房中,齊之芳正在仔細地洗手。她邊用一把小刷子輕輕地刷著指甲,邊唱著蘇聯的抒情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到忘情處,甚至一時都顧不上刷指甲。

  「芳子,全好了?」齊之君將身子斜靠在門上。

  「好了。今天沒上班啊?」齊之芳在毛巾上擦乾手,把雞肉拿下來,一笑。

  齊之君回答道:「我出了一趟差,到災區去看了看水壩施工,也剛回來。一堆大男人在一塊兒,整天就是打牌聊天,都不睡覺,熬死我了,所以我一到家就倒頭大睡。」

  「我嫂子又回娘家了?」齊之芳的語氣裡多少有點嘲諷也有點幸災樂禍。

  「小魏跟你爸鬧彆扭了。你爸也就是無意中提了一句,說報紙上登了,一些廠礦自己給職工增加糧食和副食定量,她就多心了,說那是你爸在敲打她,說她沒把廠裡增加的糧食和副食交到家裡來。」齊母拿著一網兜青菜走進了廚房。

  「媽,可能小魏不是那個意思。」齊之君低下了頭。

  「是不是那個意思,等她回來你問她。」齊母面露不悅,隨即轉過身衝著客廳喊道:「王東、王方,擺碗擺筷子!老頭子,你那報紙攤了一桌子,請你收一收,咱們這就開飯。我就希望政府能有個新規定,買報紙也需要票證,那就可以限制你爸買報了,要不他一天買好幾份報!」

  「哦,對了,我讓王東把李茂才送的肉拿過來,他拿過來了嗎?」剛出院的齊之芳顯然不願意聽母親絮叨小魏的事,搞壞了心情。

  「拿來了。那李茂才氣派真夠大的啊,一送就送半個豬屁股!王東都拿不動,用他玩的滑輪車把肉拖過來的!」齊母說罷放下青菜,便端著一盤鹹菜走了出去。

  「芳子,你小產動手術,李茂才知道嗎?」說到李茂才,作為妹妹和李茂才介紹人的齊之君不免心思一動。

  不想齊之芳卻對哥哥齊之君搖了搖頭。

  面對妹妹出乎意料的回答,齊之君不免奇道:「這麼大的事,他不知道?」

  「幹嗎讓他知道?」齊之芳別轉過臉去。

  「你們倆怎麼了?」

  「沒怎麼。」

  「他變卦了?」

  「我覺得——還是算了吧。」

  齊之君越聽越慌,急道:「你不想跟他結婚了?」

  齊之芳垂著頭,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齊之芳娘家的客廳中,王方和王紅兩個小女孩,正趴在窗檯上往下吹肥皂泡,不想卻無意間同時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李茂才。扛著自行車的李茂才此時不斷地東張西望,似乎想找個人打聽什麼。

  王方見狀當即立刻縮了腦袋。妹妹王紅指著樓下剛要說什麼,便讓王方猛地一把拽離了窗檯。驚慌失措的兩人,行動時動作太猛,一下子撞翻了裝肥皂水的瓶子。「啪」的一聲裝有肥皂水的瓶子在堅硬的地板上摔了個粉碎,而與此同時,在齊家窗外位於李茂才頭頂上空不遠處的一個透明肥皂泡也在此時無聲無息地爆炸幻滅……

  齊之芳父母家的樓下,李茂才扛著自行車,迎著一個從樓裡下來的男子走了上去。

  李茂才跟男子打了一聲招呼,然後強壓下自己激烈的心情道:「您好,我找一家姓齊的——」

  「二樓。」

  「謝謝。」道完謝,李茂才便扛著自己的自行車走上了樓梯——走上了他和齊之芳之間不可挽回的命運。

  與此同時,齊之君和齊之芳這對兄妹在廚房中的談話也到了白熱化程度。別說李茂才好歹也是齊之君在單位中的一位領導,就算只是一名平素裡跟他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普通同事,齊之君也覺得像妹妹齊之芳現在這樣,在感情上對人家出爾反爾實在是有點太過分了。

  「這事兒不是鬧著玩的!你跟我說,隨便是誰,只要他能對孩子好,你就嫁給他。李茂才對孩子們多好?送了這麼一大塊豬肉給孩子們吃!」齊之君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

  「還送了花生和香腸。」齊之芳幽幽地補充道。

  「你看看!這麼實誠的人你上哪兒找去?」

  「我對他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使勁想培養感覺,越使勁越沒感覺。」齊之芳抬起頭大眼睛一閃一閃地望著齊之君。她一臉茫然的樣子就像瞬間重回到了她剛剛初戀時為情所困的少女。

  「你都多大了?三十一歲了。女人一到你這歲數,就該沒感覺了!」妹妹的不切實際讓齊之君產生了一種瀕臨崩潰的感覺。

  「不會的。」齊之芳玩起了自己的衣角。

  「啪」的一聲,齊之君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喝道:「不會的?你在替男人發言?你瞭解男人嗎?」

  齊之芳張嘴剛想說點什麼,不想齊母的聲音卻恰好從門外傳來:「芳子、之君,李處長來了!」

  聞聽此言,齊之芳不免當場花容失色,她求救似的看著哥哥,道:「你跟他說,我不在!」

  「哎,」齊之君喟然長嘆了一聲,眉毛幾乎鎖成一個疙瘩,半晌方道,「好吧,我就再幫你這一次。芳子,不是哥哥我說,你這麼出爾反爾,朝三暮四,我在設計院跟李處長還做不做同事?以後見了面,不成了冤家路窄了嗎?」

  齊家客廳中,年紀比齊父、齊母其實小不了太多的李茂才,像個規矩的新學生一樣羞澀地站在客廳裡,手上拎著一大摞紅紅綠綠的點心匣子。

  齊母見讓李茂才這樣一個大老爺兒們傻戳在自己家的客廳裡也不是個事,忙招呼他道:「李處長,來,請坐、請坐。」說完,便回頭朝廚房方向喊道:「之君,來客人了!」

  見李茂才在齊母的招呼下拘束地坐到了桌邊,齊父慌忙收拾好桌上的報紙,一面口齒含混地跟李茂才打了個招呼:「坐,坐。我們家不太好找吧?」

  李茂才邊隨口答應道「還好,還好」,邊不停地用眼睛在房間內尋找著齊之芳可能藏身的地方。

  「吱呀」一聲,門開了。齊之君笑著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因為緊張,他的笑容顯得很假、很硬。

  李茂才一看見齊之君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齊之君見狀忙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李茂才面前,拉住李茂才的手就開始不停地玩命上下搖晃,彷彿等待了幾輩子才終於有機會第一次見到一位大首長一般,一臉萬分榮幸的樣子。

  「稀客、稀客!李處長您可是大忙人,怎麼今天有空出來微服私訪?」

  李茂才沒有心情敷衍齊之君的客套話,臉色微微一沉單刀直入地問道:「芳子呢?」

  坐在一旁的齊父剛想張嘴說些什麼。已看出李茂才今天來得頗有幾分蹊蹺的齊母,馬上就給了他一個眼神制止了他。

  「哦,她去一個朋友家了。」不太善於說話的齊之君稍稍磕巴了一下。

  李茂才臉突然一沉:「哪一個朋友?」

  「不清楚,反正就是一個電話把她叫走的。芳子朋友多得很,單位上的、合唱隊的——」

  「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齊之君注意到李茂才的狐疑,更加不自在,話更加多起來:

  「也有可能是王燕達生前好友把芳子請去了。王燕達的人緣也不錯,犧牲以後,消防隊的戰友都很關心芳子,時不時弄一頓好吃的,請芳子去聊聊,補充點營養,懷念一番。芳子到現在還是緩不過來,看見燕達那些戰友,就像看見燕達本人了——」

  不想這番話,卻讓李茂才的臉色越來陰沉。

  齊之君見事已至此,只得對李茂才陰雲密佈的臉乾脆視而不見,索性咋咋呼呼地伸手抄過兩隻小酒盅和一瓶白酒。打開瓶蓋,給李茂才和自己滿上。

  「我不喝酒。」李茂才語氣透著一股堅硬。

  「不會吧?我記得李處長您可是海量啊!」齊之君強笑著打了個哈哈,順手又抄過一隻酒盅,給齊父斟了一杯:「爸,給您也倒上了,啊。」

  齊父方要推辭,不想兒子齊之君卻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話裡有話地說道:「我爸爸聽說李處長就好這一口,早憋著勁要陪您一醉方休呢!」

  齊父心中暗嘆一聲「兒女們果然是今生向父母索債的債主」,齊父一咬牙只得下了在今天捨命陪君子的決心。

  見李茂才端起酒杯開始跟齊父、齊之君這對父子在客廳中開始推杯換盞之時,齊母覷了一個空子手裡拿著個小板凳閃身溜進了廚房。

  眼睛在廚房狹小的空間中掃了一圈,齊母沒發現齊之芳。正在她一臉的懵懂之際,一回身卻見女兒脊樑緊緊貼著牆壁藏在了廚房門背後。

  齊母放下板凳,伸手去拉女兒。齊之芳卻使勁搖頭,指指客廳。

  「你就打算這麼靠著牆站一晚上?」齊母對齊之芳耳語道。

  齊之芳聞言一驚:「他說他要待一晚上!」

  「那要看他喝多少了。要是你哥把他灌趴下了,說不定他得待一夜呢。哎喲,那牆又不是靠山,你靠那麼緊幹什麼?」

  「您別管我。」齊之芳一臉煩躁。

  齊母邊把齊之芳往廚房裡拉,邊輕聲嘆道:「我不管你誰管你?牆多涼啊,你跟它貼那麼緊!剛剛小產的人,脊樑骨非落下病不可!我問你,你到底跟這位李處長怎麼回事兒?」

  「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

  「是不是你又碰上什麼人了?」

  「媽,您快出去吧,不然李茂才該懷疑了!」

  「他已經懷疑了。」齊母不為所動。

  「我總不能現在出去呀!」

  「你是不是跟那個小戴?」

  「我跟您說了,一兩句話說不清楚!」見母親近乎一針見血地直接點到了自己最心虛的地方,齊之芳的心有點亂了,她故意岔開話題道:「孩子們都餓了吧?」

  「孩子們有我呢。你在這兒好好暗藏著吧,啊。」齊母嘆了一口氣,腳步沉重地向門外走去,不想她剛走到門口又折回來,道:「芳子,別又靠牆,冷。」

  再有千杯萬盞的酒量,也架不住心內有事。酒入愁腸,才不過小二兩酒就讓李茂才眼睛微露出醉意,面孔越發陰沉。

  王東、王方、王紅擠在舅舅和姥姥之間,拘束地吃著自己碗裡的飯菜。王紅一不小心,把勺子掉在地板上,嚇得趕緊看看李茂才。齊母趕緊把自己面前的一把勺子遞給王紅。王方的筷子向那只燒雞伸過去,手卻停在了空中,五官突然扭曲。

  原來桌子下面,王東使勁踩住了王方的腳。王東知道這隻雞是姥姥特意買回來給母親齊之芳補身子的,所以他覺得這雞王方她不應該吃。

  但王方又不是王東肚子裡的蛔蟲,哪裡能明白王東的這一番對母親的孝心。掙扎著將腳抽出,王方當即報復似的狠狠踢了王東一下。王東被踢後,吃痛反擊,立刻一腳踢了回去,不想王方卻在此時機敏地縮回了腿。王東的腳則狠狠踢在李茂才恰好伸過來的腿上。

  李茂才疼得眉頭一皺,目光兇狠地朝幾個孩子看去。

  王東嚇壞了,趕緊埋頭喝粥。

  齊之君察覺到這一切,立刻將酒盅舉起:「來來來,李處長,你今天作弊啊,喝的還不到平常的一半兒!爸,咱們再敬李處長一杯!」

  三個酒盅碰在一起。齊父、齊之君、李茂才將酒一飲而盡。

  齊母把一隻雞腿放在李茂才碗裡。

  「你們喝,我再去拌個涼菜。」齊母有點擔心躲在廚房裡的女兒。

  不想李茂才望著齊母消失在廚房門後的背影,臉色卻一下子變得越發陰沉。

  齊之君見勢連忙跟齊父對了一個眼神。

  齊父不得已只好再次端起酒杯,強笑著說道:「李處長對我們芳子恩重如山,我們芳子是不會忘記的。」

  廚房內,齊母邊在一個盤子裡拌著海帶絲,邊對齊之芳小聲道:「這老頭子,喝了兩杯酒話都不會說了。跟念感謝信似的!」

  「什麼感謝信?就跟作總結報告似的!老李一聽就知道我跟他完了。」齊之芳說著說著不由眼神一黯。

  「你跟他完了嗎?」齊母道。

  「完了。」齊之芳彷彿猛地下了什麼決心。

  「完了不就完了嗎?還躲著他幹嗎?」

  齊母入情入理的一句話,卻說得齊之芳無比心虛。

  齊家客廳中,已經徹底把自己雙眼喝至混濁一片的李茂才,伸手拿過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頭喝下去,接著又抓起酒瓶,再次給自己倒酒,由於手頭不准,酒從杯沿漫出,開始在桌面上橫溢。

  齊之君見狀越發緊張,他看看李茂才,又看了看自己的父親。

  齊父顯然也沒見過李茂才這種糙老爺兒們喝酒跟拚命似的陣仗,避開了兒子求助的眼神,齊父轉身向廚房內高聲,請求增援般地叫道:「芳子他媽,還在廚房裡磨嘰什麼呢?快出來陪李處長吃飯吧!」

  聽懂丈夫聲音中恐懼,齊母只得端起盤子向門外走去。

  「來了,來了!」

  齊母出門後,回頭看了一眼女兒。她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拉了一下燈繩,廚房瞬間陷入黑暗。整個廚房裡只剩下六神無主的齊之芳在昏暗中眨動著眼睛。

  齊母端著海帶絲走回桌旁時,李茂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輕地把涼拌海帶絲放到桌上,幾滴從桌面上流下的酒,滴落在齊母的腳面上。齊母覺得如果李茂才這輩子曾流過淚的話,那麼這個粗糙男人的眼淚也許多半會像這些灑落在地上的酒一樣辛辣且激烈。

  「之君,你是不是給李處長換個大點兒的杯子呀?他這麼一次次地倒酒多費勁哪!」齊父試圖用殷切來掩飾自己的緊張。

  「我是怕李處才喝傷了腸胃。」齊之君大著膽子拍了一下李茂才的肩膀,假裝玩笑道:「李處長身居要職,別喝壞了身體,耽誤工作。」

  李茂才微微轉過頭,皺起眉直著眼看著齊之君。齊之君被李茂才滿是血絲的眼睛看得有點毛。

  「你不是說我海量嗎?」

  瞬間,齊父和齊母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彼此眼神中都看到了一種叫作恐懼的存在。而王東、王方、王紅都瞪著李茂才,眼睛都不敢眨,似乎一顆炸彈在他們眼前正冒火花。

  「看來李處長的確海量!來,我拿大杯子來!」齊之君還想繼續打圓場。

  「用不著!」

  李茂才硬硬地從嘴裡砸出一句話,讓現場的所有人都聽傻了。

  「王東,你帶妹妹進屋玩兒去。」中國大部分男人和大部分女人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往往就是中國女人在很多時候都比男人行。在齊父和齊之君兩名大老爺兒們都被李茂才身上散發出的煞氣嚇得噤若寒蟬之際,齊母說話了。

  見姥姥發了話,王東拉起王紅就走,彷彿逃似的離開了這張充斥著緊張氣氛的餐桌。

  齊母和顏悅色地柔聲對李茂才說道:「李處長啊,今天您是不是碰到什麼不順心的事兒了?有什麼話,說出來,咱們都不是外人,是不是?有氣最怕憋著,憋壞了多不合算是不是?所以您有氣有怨,就往外倒,千萬別在心裡憋著——」

  李茂才使勁看了齊母一眼,在齊母備受歲月摧殘的容顏上,他看到了跟齊之芳一樣的美麗與剛強。

  「再喝兩杯,我就憋不住了!」李茂才低下了頭。

  見李茂才霸氣非常的氣勢一時似乎被妻子壓了下去,身為一家之主的齊父連忙趕緊趁機瞪了李茂才一眼。不想,李茂才卻一點都不給齊父留面子,虎著臉用眼睛掃了一眼齊父,舉起杯子一仰脖就把杯子裡的酒飲盡。

  「來了,大杯子來了。李處才,來,我給你滿上。」醒過神來的齊之君,慌忙給李茂才拿來了大杯子。李茂才卻毫不理會他的慇勤,自顧自又倒了一盅酒。此時李茂才端著酒杯的手更加不穩了。酒不斷地從杯口流出,開始順著他的手腕往小臂上淌,最終讓他今天特意穿上的嶄新中山裝上濕了很大的一片。

  齊父似乎要說什麼,結果卻被齊母一個眼神給堵了回去。齊母夾了一筷子的菜放入自己的口中,邊品味著菜的味道,邊呵呵笑道:「我就是喜歡李處長這樣的人,頭一回來家就不拿我們當外人。不過,本來也不是外人,我們兒子跟李處長是多年的同事——」

  李茂才沒接茬,悶頭繼續喝酒。

  「李處長,你儘管喝。我們旁邊就有一家賣煙酒的小鋪,開門開到夜裡十一點呢。喝完這瓶,我讓王東再去打散裝的白幹。」齊之君說完便掏出零散鈔票,從裏屋叫出了王東,「王東,到樓下那個小鋪,幫舅舅去打點酒來!」

  從屋裡應聲走出的王東,慢慢磨蹭到桌子邊上,接過鈔票,看了李茂才一眼。他的手裡全是因為緊張流出的汗水。

  「還不快去。」姥姥的一句話,讓王東如蒙大赦。

  王東飛似的跑出了門外。

  李茂才又灌下一杯酒,把酒盅重重往桌上一拍:「齊之芳,你出來!」

  齊家老兩口驚慌地對視了一眼。

  齊之君的臉上也是一陣恐懼。

  「齊之芳,出來!齊之芳,你以為這麼躲著,就能躲過去了?你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李茂才又是虎吼一聲。

  「李處長您喝超了!你不記得我告訴你了嗎?我妹妹不在家——」齊之君心一橫決定在今天將謊言進行到底。

  「你告訴我的全是胡話!」

  「媽,勞駕您給李處長盛點兒粥,喝了能稍微醒醒酒。」齊之君打了個哈哈。

  「用不著!我沒醉!」李茂才邊說邊掙扎著想站起來,誰知在酒力的作用下,他到底還是腿一軟又跌坐回椅子上。

  「齊之芳,出來!沒臉見我了吧,啊?有臉你為什麼不敢出來啊?」

  「處長,您可真是醉得不輕!」齊母臉色鐵青地厲聲道。身為齊之芳的母親,齊母決不允許有人在自己的面前侮辱自己的女兒。

  齊父則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在醒過味來後,他站起身,開始自顧自地向東臥室走去。「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齊父在心內又是一聲嘆息。

  「你們!」

  不想李茂才卻顯然不願意就這樣放過準備躲入臥室的齊父,他指著齊父大喊大叫道:「你們一家子都搞陰謀!全都包庇齊之芳!窩藏齊之芳!」

  「誰窩藏她了?您看看,咱們家就這麼大個地方,她那麼大個人能往哪兒藏啊,要不,您搜查一下?」齊母「啪」的一聲跟李茂才拍了桌子。

  「我不搜查也知道她藏在哪裡!」李茂才紅著彷彿要淌血的眼睛狠狠地環顧著四周,然後哈哈大笑道:「你們這樣作風不良的家庭,就是不道德的家庭!你們助長女兒的歪風邪氣!一個沒道德的娘兒們,臉蛋子好看頂什麼用?齊之芳,你別藏在那兒了!出來吧!我軍優待俘虜!」

  瞬間,李茂才晃蕩著身子掙扎著站了起來。

  齊之君緊張地一把拉住了他,試圖繼續打馬虎眼道:「李處長,您怎麼沒量啊?我還當您有五兩的量呢,您看,我們三個人還沒喝下去五兩。別喝了,別喝了,咱們喝點粥吧。」

  李茂才卻一甩胳膊,猛地掙脫開了齊之君拉著他的手,步履蹣跚地往廚房方向走。

  「齊之芳,做人要有良心、有道德,啊?做女人更要有道德!」李茂才的聲音裡此時已帶有哭腔。

  齊之君和齊母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終於拉住了李茂才。

  「她就是明著搞對象,暗著搞腐化!齊之芳同志,你的道德哪兒去了?瀉肚子瀉出去了?」李茂才「啊」地狂叫了一聲,話說得越發粗糙歹毒。

  「李處長,您這麼個領導,怎麼說那麼難聽的話!」見李茂才這樣堵著自己的家門,噁心自己一家人,齊母徹底火了。齊母發狠地推了李茂才一把,將李茂才推了一陣趔趄。

  「你們家長還要搞包庇窩藏!」李茂才脖子一梗彷彿也要發作。

  齊之君見狀,忙用自己的身子攔在李茂才和母親當中,雖然事已至此,他還是想儘力息事寧人:「處長,都跟您一再說了,芳子她不在家。您又沒有事先通知我們您要來,芳子怎麼就不能出門辦事兒呢?」

  「哈哈哈。」李茂才怒極反笑。

  「你們以為幹部處長是幹什麼吃的?幹部處長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要掌握人的歷史和目前動向。像我這樣有經驗的幹部,不調查研究會亂發言嗎?告訴你們,我在進這個門之前,已經做了普遍深刻的調查研究!你們隔壁鄰居已經告訴了我,齊之芳是幾點鐘回來的,誰送她回來的。還有,在我進這個門的前一分鐘,我還聽見齊之芳唱歌。我哪一點錯待了她齊之芳,我待她還不夠好嗎?她連我的面都不肯見?我就是不放心她的身體,想看看她,送點兒吃的給她,慰問慰問。」

  李茂才說著從憤怒轉為了傷心,他接著道:「可是她呢,就這麼躲著我,跟躲野獸似的!我會吃了她?你們一家人還幫著她打掩護,幫著她撒謊矇騙我——酒呢?」

  剎那,李茂才彷彿整個人就像是猛地清醒了過來一般,又像是根本沒有醉過。驚得齊母和齊之君恍惚之間幾乎要相信,此刻站在他們面前的李茂才剛才種種借酒撒瘋的行為,不過皆是他為了試探自己一家人對他真實態度的故佈疑陣。

  「你幹嗎躲著我呀?我就是想看看你——」說完了這一大番話,李茂才慢慢地轉過了身,拿起幾乎空了的酒瓶,又往自己的酒盅裡倒。他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就像齊母之前想像的那樣既辛辣又激烈。

  多虧李茂才此時又露出了醉漢常有的荒唐神態,才讓齊母和齊之君一起打消了向他坦白從寬的念頭。

  齊之君大著膽子從李茂才手中搶過酒盅,道:「李處長,我看你還是別喝了。一會兒真喝壞了——」不想被他派出去打酒的王東,卻在此時提著半瓶酒走了進來。齊之君眉頭一皺,忙向王東打手勢,讓他趕緊把酒拿進廚房。

  王東走進廚房時,齊之芳正被李茂才這一波接一波的大喊大叫嚇得渾身一陣陣哆嗦。她的脊樑更緊地貼著門後的牆壁,大氣都不敢出。

  看著昏暗中,王東輕輕地走進來,把酒瓶放在案板上,他看了母親一眼。齊之芳臉上露出了慚愧的表情,王東目光裡有憐惜也有嫌惡。

  王東走了出去。

  齊之芳看見半瓶白酒在瓶中微微晃蕩,慢慢伸手把酒瓶拿起來。

  齊之芳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辣得大張開嘴哈氣,眼淚亦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就在李茂才為了齊之芳借酒使性大鬧齊家的同時,齊之芳的另一位追求者戴世亮也藉著為齊之芳送藥為由騎車來到齊之芳家附近。其實,像齊之芳現在的這種情況,多吃少吃一頓只有滋補氣血作用的婦科藥,並沒有什麼要緊的關係。換句話說,戴世亮完全可以在明天再把藥給齊之芳送來。但是就像所有陷入戀愛中的情人一樣,戴世亮當然沒有理由拒絶這種藉機能跟齊之芳多見一面的機會。

  戴世亮飛車而來,在齊之芳家附近的一家招牌上寫著「煙酒糖果,日用百貨,傳呼電話」的小雜貨舖附近矯健地飛身下車。

  小雜貨舖窗口裡面亮著一隻十來瓦的日光燈,灰色的燈光照在窗檯上兩部一模一樣、併排擺放的電話機上。

  戴世亮從外衣口袋掏出幾個醫院的小藥袋,敲了敲傳呼電話窗口。

  窗子打開了。

  戴世亮對裡面的人道:「麻煩您把這些藥送給齊家,行嗎?」

  窗口裡傳出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我們只管叫電話,不管送藥。」

  「那請問,齊家是幾層幾號?」戴世亮斯斯文文地追問道。

  「那我們也不能告訴您。您要是打電話我們可以幫您把人叫下來。」

  戴世亮看著窗檯上的兩部電話,上面各有一個電話號碼。他從口袋裏掏出一角錢,遞進窗內,拿起一部電話機上的話筒,照著另一部電話機上的號碼開始撥號。另一部電話機響鈴了。

  窗子裡伸出一隻手,接起電話。

  戴世亮笑著道:「喂,我找齊之芳,給她送藥來了。」

  「呦,你可真聰明!」小雜貨舖裡中年婦女,不由為戴世亮靈活的頭腦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可惜人一輩子的興衰榮枯,卻壓根兒跟一個人頭腦是否足夠靈活沒有什麼直接的因果關係。如果戴世亮能夠預先知道,只要他腦袋稍微笨點便可以避過被選為右派的命運,或者是可以逃過今晚跟齊之芳、李茂才三人的冤家路窄,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設法避免變得像現在這樣聰明。

  齊家客廳中。

  見到呼吸粗重的李茂才歪在一把藤製的躺椅上,齊之君才終於如釋重負地長長呼出了一口氣。他給母親遞了一個顏色,讓母親趕緊去廚房看看妹妹齊之芳。深知妹妹齊之芳剛烈要強性格的齊之君,明白剛才李茂才那一句句夾槍帶棒的誅心之言,肯定把齊之芳傷得不淺。雖說這裡面不無齊之芳自作自受的成分,但畢竟感情這種事向來最沒有什麼正確的道理可言。

  齊母走進廚房的時候,齊之芳正準備拎著酒瓶子走出廚房的窄門。

  低頭看了一眼齊之芳手上的酒瓶子,齊母劈面伸手把還剩下的小半瓶酒奪了過來:「你在幹嗎呢?還喝上酒了?你身體這麼弱,又餓著肚子,你不是剛出院就想念醫院了吧?」

  齊之芳打了個酒嗝兒,小產後虛弱的蒼白和酒力催發的艷紅,讓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艷俗的泥人:「媽,我還是出去,跟老李說一聲對不起吧——」

  「那哪兒行啊!要撒謊就撒到底!你這會兒出去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子嗎?」

  齊之芳帶著幾分酒意,指了指客廳道:「我覺得他——怪可憐的。」

  「可憐?那你早幹嗎不可憐他呀?」

  齊母丟出一句話,頓時把齊之芳打得六神無主。

  齊之芳用手背掩住嘴,又打了個酒嗝兒。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齊母輕聲地對齊之芳說道:「芳子,躲他躲到現在,害得你爸、你媽、你哥都幫你撒了謊,你出去了,我們老臉往哪兒擱?」

  要不是齊之芳是自己的親生閨女,齊母真的想把齊之芳和男人們的事徹底甩手不管了。事都做到了這個麻煩的地步,竟然還覺得被自己傷害的人可憐。齊母不知道齊之芳這種天真多情到了糊塗地步的性格究竟是隨了誰?

  齊母繼續說道:「躲就躲到底吧,啊?你現在仗著酒膽出去,跟他賠不是道歉,我們大家都跟著你給他賠不是道歉,齊家人都成他孫子了不是?怎麼賠不是呢?就說,我們家確實道德差勁,以後一定加強道德?」

  此時,齊之君也把頭伸了進來。

  看了一眼側身躲在門後說話的齊母和齊之芳,齊之君小聲道:「芳子,你可坑死我了啊!好不容易勸住了他。現在他醉趴下了,我爭取把他弄到我房間裡去,讓他睡下,那時候你就可以出來,帶孩子們回家了。」

  「哥,他睡你屋裡,你呢?」齊之芳愣愣地瞪著眼睛。

  齊之君暗嘆一聲女人到底還是在關鍵時刻把握不了事情的重點,沒好氣地說道:「我還顧得上睡覺?我要考慮考慮自己在這個單位的前途!惹翻了這位幹部處長,以後碰到幹部提級什麼的,不就正好落在他手裡?那我就等著挨他整治吧!」

  「咱們換個地方,這兒躺著不舒服。」又埋怨了妹妹幾句,齊之君走回客廳,伸手準備把李茂才從藤躺椅上攙扶起來。

  李茂才閉著眼睛咕嚕道:「舒服著呢。」

  「到我房間去,那兒更舒服。」大哭大醉後的李茂才,此時已經無力抗拒齊之君的連架帶拽。

  就在齊之君半強迫半勸慰地即將把李茂才成功地攙扶到自己的房間之內時,小雜貨舖中那名中年婦女的聲音,尖鋭地穿透了齊家屋內來之不易的安靜:「二樓五號的齊之芳,接電話!」

  李茂才聽到這話立刻定住了。齊母知道大事不好,忙衝出廚房一把推開窗戶向樓下大喊道:「齊之芳不在家!出去了!」

  「一位姓戴的找她,給她送藥來了!現在戴同志還等在門口呢!」中年婦女不知道她無意間連續兩次提到給齊之芳送藥的男子姓戴,對李茂才來說就像給他瞬間注射了兩針醒酒的特效藥。

  「讓他把藥留下,我這就去取!」齊母又大喊了一聲,但一切卻都來不及了。只聽見東臥室「砰」地打開了門,王紅衝出來就往廚房跑,快到廚房門口時,她歡聲叫喊起來:「媽媽,媽媽,戴叔叔來電話了!」

  所有人都傻了。

  這次又是齊母第一個反應過來,她三兩步趕上去企圖攔阻王紅,但是已經太晚了,王紅已經進了廚房。

  「王紅,媽媽不在家!」

  「媽媽在這兒呢!」

  李茂才紅著眼睛猛地推開拉著他的齊之君,他轉過臉來,定定地看著齊之君,眼神似乎在說「怎麼樣?人臓俱在吧?」

  「唉,這個芳子,神出鬼沒的!她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們怎麼一點兒也沒聽見啊?之君,你聽見你妹妹回來了嗎?」

  齊母迅速做出的反應,讓齊之君不由暗嘆女人天生就是善於說謊的動物這句話是多麼正確。齊之君瞥了一眼李茂才,道:「啊,沒有——一般芳子一進家門就到廚房洗手去。」

  齊之芳滿臉愧疚地從廚房方向走出來,一手牽著王紅。王紅邀功般地向眾人炫耀道:「媽媽藏貓貓,是我把媽媽找著的!」完全不知道就因為今晚她童言無忌的一句話,便將幾個在場的大人推到了懸崖的邊緣。

  齊之芳不敢看李茂才:「我洗手呢,李處長來了?」

  「就是啊,都等了你一晚上了!我就知道你去了肖隊長他們那兒,他們請你吃什麼好吃的了?」齊之君順著妹妹的話頭幫著圓謊道。

  李茂才冷冷地盯了一眼齊之芳,拿起自己的呢帽子和黑皮包準備離開。

  齊之君半推半就地上去攔阻。

  「再坐會兒吧!你不是來看芳子的嗎?她剛回來你怎麼就走了呢?」

  李茂才冷著臉不搭理齊之君,卻又瞥了一眼齊之芳,道:「別難為她了,在黑暗角落裡躲著也夠累的!」說完便轉身,扔下一屋子尷尬到極點的人,往門口走去。

  在李茂才走到齊家門口的時候,他卻忽然猛地一停寒著臉轉回了身子。李茂才盯著齊之芳,一字一句地說道:「在我心裡跟明鏡一樣。你那位光榮犧牲的丈夫要是沒有犧牲,還得養活別的男人的孩子。」

  李茂才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聽得齊之芳不由一蒙。她完全不知道李茂才在說什麼。聽懂了李茂才話裡意思的齊之君,卻頓時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將牙齒咬得「咯吱吱」作響似乎隨時會衝上去動武。但在齊母瞪了他一眼後,他到底還是軟了。

  「我調查了一圈兒,現在把所有線索都歸納到一塊兒了。我算是走運,不然就輪上我為那男人撫養孩子了。」李茂才放下這句話,轉身繼續就向門外走去。

  齊之芳一瞬間突然醒過悶來。

  「你站住!」齊之芳的聲音顫抖著。

  李茂才卻像根本沒聽見齊之芳的話。推門,出去,關門。

  「李茂才!」齊之芳臉色煞白地追著李茂才衝出了家門。

  在齊之芳娘家門外的公共過道裡,齊之芳一把揪住李茂才,拚死拚活地把他往回拉。

  「你要幹什麼?」李茂才的聲音似乎已不帶任何感情。

  「不幹什麼,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請你把話說清楚再走。」

  齊之芳用帶有一種風暴前的不祥的平靜眼神看著李茂才。

  「還要我說?再說你父母的臉都丟完了!」

  「我們不怕丟臉。不過我們丟臉得丟個明白。」齊之芳瘮人的平靜依然。

  在這個過道一側是鏤空鐵欄杆,透過這些鏤空的鐵欄杆,站在樓下的人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齊之芳和李茂才之間所發生的爭執。

  順著兩個人的聲音,戴世亮抬起頭,看著在過道上爭執的李茂才和齊之芳不由一呆。見齊之芳死拖活拽地把李茂才扯進齊家門內,戴世亮在急促地思考著一番後,到底還是一咬牙甩開步子向樓裡走去。

  齊之芳父母家中,三個孩子站在東臥室的門口,神色驚慌地看著母親和李茂才。齊之芳用身子堵住門,臉色白得可怕,嘴唇完全沒有血色,眼睛直直地瞪著李茂才,道:「好了,現在你當著我全家的面,說清楚,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齊父見勢不好忙把三個孩子往屋裡拉,不想王紅卻從手中掙扎了出來。王紅跑到母親身邊,抱住母親的腰部,似乎在保護母親,以免她受到李茂才的攻擊。

  「齊之芳,你不是找我搞對象。」李茂才聲音依舊是那麼冷冷的,他似在準備一次爆炸性的揭露,所以語調裡埋伏著某種特殊的戲劇性。

  「你是找糧票、油票、鈔票搞對象!」李茂才突然提高嗓音道。

  「沒錯,我是找糧票、鈔票搞對象。」齊之芳定定地看著他平靜得更加不祥。

  李茂才見自己的第一次揭露並沒有收到他預期的反應,開始組織起第二次攻擊:「碰上這種饑荒年代,你想讓我養活你的孩子!」

  「我當然要找能養活他們的人。」

  「你利用我——」

  「好在你還有那麼點利用價值。」

  「鬧半天,你在賣你自己?」李茂才說出此話時,語氣遠比他第一次以語言向齊之芳進攻時來得平靜,但是話裡透出的那層意思卻更加的歹毒絶情。

  「沒錯,發現不合算,不賣了——你還在這兒幹什麼?」齊之芳突然瘋了似的向李茂才吼叫道,「怎麼還不走!」

  「我問你,齊之芳,你打掉的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李茂才見齊之芳剛要開口回答,立即用手勢制止了她:「咱們能說實話嗎?我聽你撒謊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那個孩子是誰的,我已經弄清楚了!」被齊之芳徹底傷透了心,李茂才決定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把這些日子紮在他心頭的怨毒徹底抖摟出來,「我在那個醫院的婦產科發動了群眾,讓婦女們給我蒐集了大量資料,我還做了細緻的調查研究,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你齊之芳瞞著我把孩子打掉;為什麼那個姓戴的在病房裡。他伺候你,對你慇勤周到,無微不至,裡裡外外地陪著伴著,讓人都把他當成你仨孩子的爹。姓戴的憑什麼伺候你啊?因為他就是你肚裡那孩子的親父親!」

  齊母被李茂才的話驚得摀住了嘴。她看看女兒,又看看李茂才,在這個晚上頭一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反而是一向試圖息事寧人的齊之君,猛地衝到李茂才面前,指著李茂才的鼻子道:「李茂才,你本身就這麼無恥啊,還是三兩貓尿把你灌得這麼無恥?你再胡說一句,我把你從樓上扔下去。」

  李茂才則冷冷地瞥了恰好及時被齊母攔住的齊之君,不屑地說道:「我這還沒吃飯呢,都有一百六十多斤!扔我你還費點兒勁!」

  李茂才明白知識分子出身的齊之君到底不敢把自己怎麼樣,他直勾勾地盯著齊之芳繼續宣洩著他心內的怨毒,道:「齊之芳,幸虧你丈夫犧牲了,他要是活著的話,還得頂著綠帽子養活你野漢子的孩子——」

  「啪」的一聲,齊之芳抽了李茂才一個大耳光。

  等李茂才醒過悶來,齊之芳已將自己手指頭上那個李茂才送給自己的金戒指摘了下來,發狠地朝他腳邊一扔。

  戒指閃爍著在地板上滾動著——

  李茂才跟著戒指追了幾步,把它撿了起來。

  就在李茂才撿起金戒指的同時,齊之芳身子晃了晃,然後軟綿綿地歪倒在地上。

  「芳子!」「媽媽!」齊家客廳內頓時亂作一團。

  齊之君抱起妹妹齊之芳,當即往西臥室快步走去。

  而李茂才也在眼中閃過一絲極其深刻的痛苦後緊跟在齊之君後面進了屋。

  進了屋,齊之君開始使勁掐著妹妹齊之芳的人中。

  李茂才看著齊之芳蒼白的面孔,酒似乎醒了,又像是完全沒有醉過。

  「芳子本來身體就虛弱,加上餓,再加上氣,這就過去了。」齊之君似在向李茂才解釋著齊之芳暈倒的原因,又像是僅僅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平靜下來而在不停地說著話。

  「你還站那兒幹嗎?!等她醒過來再把她氣暈過去?」齊母走進屋中,冷冷地白了李茂才一眼。

  李茂才猶豫著,進退都不是。就在此時,戴世亮正走進院來。

  「這姓戴的小子來得可真不是時候,他還嫌我們齊家今天晚上不夠熱鬧是不是?」齊母心中想道。想到此處,齊母不由狠狠地盯了一眼,極可能趁著混亂給戴世亮開門的王紅。

  王紅一味把腳尖踮高,小小的人都要懸空了似的。門開了,王紅一看門外站著的戴世亮便撲進他懷裡。戴世亮趕緊將王紅抱起來。

  「芳子,芳子!芳子怎麼了?」看見在床上暈死過去的齊之芳,戴世亮一時激動放下王紅就抓起齊之芳的手,他抬起頭向站在他對面的齊之君問道。

  齊之君不語。

  「裝哪家的獨頭蒜呢你!她怎麼了你不知道!」看見戴世亮,李茂才的情緒又激動了起來。

  「我怎麼會知道?今天出院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戴世亮一時慌不擇言。

  「哼!齊之芳跟你什麼關係我已經調查清楚了,你是什麼人我也調查清楚了。我要不是幹部處長,是個什麼財務處長,文化處長,說不定就讓你矇混過關,帶著你那見不得人的背景,混到這個家裡。」李茂才冷哼一聲。

  齊之君看了李茂才一眼,又看了戴世亮一眼,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齊之芳就在此刻無聲無息地醒了過來。她目光散淡無神地看著周圍,周圍都是一些讓她煩惱的人和事。齊母二次進屋,一手拿了一塊熱氣騰騰的濕毛巾,另一隻手端著一茶缸熱水。齊母把齊之芳的腦袋小心地擱在自己膝蓋上,舀起一勺糖水,放進女兒嘴裡,道:「來,趕緊喝點兒葡萄糖水!這年頭餓暈了的人都是這麼救的!」

  「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背景?」戴世亮回答的聲音中到底還是夾雜了一絲怯懦的存在。

  李茂才冷然道:「告訴你,姓戴的,你是沾了齊之芳的光,沾了她身子弱的光,要不然我現在就把你們的事兒掀出去,首先到你單位去掀。王燕達好歹算個英雄人物,是個烈士,你們倆早就幹下對不起烈士的事兒了!要不是我顧及齊之芳,我非揭露你們幹的好事兒不可!」

  不想戴世亮卻不正面接李茂才的挑釁,而是笑了笑很技術性地說道:「我倒想聽你揭露我們沒幹過的好事兒。」

  「芳子都這樣了,你們還在這兒吵什麼?都出去吧。」齊母眼淚汪汪地看著李茂才和戴世亮二人,「我們芳子惹不起你們,請你們走吧。」

  「我馬上走,伯母。」戴世亮把醫院給齊之芳開的婦科藥放在床頭櫃上,然後一臉坦蕩地看著齊母接著朗聲說道,「下午出院的時候,芳子忘了拿藥,我就是給她送藥來的。伯母,您別相信任何人的話,相信您的女兒就行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您做母親的最清楚。」戴世亮說完便向門口走去。

  齊之芳卻在此時聲音微弱地對著戴世亮的背影叫道:「小戴。」

  戴世亮回過了頭。

  「對不起。為了我,你聽了那麼多不乾不淨的話。」齊之芳經過幾番努力才終於說完了一句整話。

  戴世亮一笑道:「沒事兒。我早就聽慣了。從一九五七年秋天我就開始聽,聽了四年了。既然李茂才提到我見不得人的背景,我就把它拿出來見見人。反右運動的時候,我被打成了右派。除此以外,我和芳子之間,沒發生過任何見不得人的事兒。李茂才,你滿意了吧?你好好休息吧,芳子,我走了。」

  話剛說完,戴世亮便不容任何人反應,迅速離開了房間。

  疾步穿過齊家不大的客廳,戴世亮正要開門出去,不想齊之芳的兩個孩子王東和王方卻一起從另一間臥室跑了出來:「戴叔叔!」

  戴世亮微笑著正想向兩個孩子揮揮手。

  不想,一聲呵斥卻從齊之芳躺著的臥室中傳了出來:「王東、王方,你倆幹嗎?都給我回去!」

  戴世亮聞聽此言,不免眼神一黯,打開齊家的大門,走入了外邊秋意漸濃的寒冷與黑暗之中。

  騎著車,戴世亮上了寬闊的馬路。仰起臉迎著秋夜的冷風,眼淚不爭氣地從戴世亮臉上滑過。當夜,戴世亮在回家後徹夜難眠,天亮時分,終於將讓自己輾轉反側了一夜的痛苦,用雋秀的鋼筆字寫成了一封給齊之芳的長信:

  芳子,我們往下走的路會很難,會有重重阻礙,包括善意的和惡意的阻礙。來自外人的阻礙是不難踰越的,最難踰越的是來自親人的阻礙。但我是不會離開你的,除非你讓我離開。

  芳子,你會讓我離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