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兩人結婚還不到一個月,王方就被趙雲翔在一個晚上趕出了趙家的家門。那夜,若不是她誤打誤撞地遇到了戴世亮,又被戴世亮認出後出手相救,恐怕就算不出個好歹也至少要得上一場大病。於是齊之芳便是在這樣一個極為特殊的情況下和戴世亮重逢了。

  戴世亮在城中的生意此時已做得頗為風生水起,此外他被歲月積澱成的成熟男人魅力,更讓他本就風流儒雅的氣質更勝往昔。因此齊之芳在再見到戴世亮時,心內亦不免一陣非常的悸動,好在她此時心內已經有了自己和肖虎之間的承諾,故能基本上做到和戴世亮發乎於情,止乎於禮。

  由於王方暫時不願回趙家,齊之芳家中又實在沒有地方可以讓王方居住,齊之芳便答應讓王方借住在戴世亮家。雖然她也內心隱隱感到此事可能不妥,但是畢竟受制於現實條件,到底是無可奈何。

  在戴世亮的幫助下,簡單地安頓好王方。齊之芳騎著自行車來到了肖虎工作的消防大隊門口。她眼望著本應該有自己和肖虎一間的新宿舍樓,此時已在肖虎夜以繼日的監督下拔地而起,不免又是一陣陣心酸與感嘆。

  肖虎從基本竣工的新宿舍樓裡出來時,正好看見推著自行車的齊之芳正從工地上深一腳淺一腳披荊斬棘地向自己走來,他見狀忙摘下安全帽,邁著大步從滿地碎磚碎石中開闢了一條道路,向齊之芳快步走來。

  齊之芳在肖虎剛剛在自己面前站穩後,便迫不及待地對他說道:「今天上午,我接到電話,趙書記兩口子要約我談談。」

  肖虎道:「趙雲翔出面嗎?」

  齊之芳搖了搖頭道:「不知道。反正我跟他們說了,王方是不會出面的。」

  「我讓你借照相機,把王方臉上的傷照下來,你照了嗎?」肖虎還想像很多年前一樣,始終相信證據和正義的力量。他卻不明白從古至今「家」都不是一個適合講理的地方。

  「照了。趙雲翔還一口咬定,是王方先動手打他的。」

  肖虎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個渾蛋!走,芳子,咱們先去你家,看看王方去。」

  齊之芳別過頭說道:「王方不在家裡。我怕趙雲翔又來騷擾她,什麼寫詩啊,求饒啊,她心一軟,又原諒了。」

  「那她住在哪兒?」肖虎奇道。

  齊之芳不知道在肖虎面前提戴世亮會引發什麼後果,只得含糊地答道:「在一個朋友家。」

  「王方的朋友?」肖虎知道由於趙雲翔一向看得王方極緊,所以王方在社會上一向都沒有什麼朋友。

  齊之芳一想王方住在戴世亮家的事,早晚也瞞不了肖虎,一咬牙索性實話實說道:「戴世亮主動提出讓王方在他家躲一陣的。他家地方大,而且趙雲翔不認識他,也不會想到去那兒找她。」

  肖虎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齊之芳知道肖虎此時因為戴世亮的事走心了。

  齊之芳儘量使用平淡的口氣說道:「那天夜裡,我找到童彤,哦,他是王方以前的同學、同事,是童彤讓戴世亮開車出來的。虧得他們開車,不然我們這會兒就沒王方了。童彤現在在世亮的服飾公司打工。」齊之芳此時說話的語氣雖然平靜,但話裡的內容卻全無一點兒邏輯。

  肖虎勉強笑了笑,道:「行了,別解釋了。肖某這點度量還是有的。再說,戴世亮也是你的老朋友,多一個老朋友照料你,有什麼不好?」

  齊之芳聽完肖虎的話,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她道:「世亮跟我說,請我帶我的愛人一塊兒去他家玩。」

  肖虎打了個哈哈,強行壓下了自己臉上的緊張之色,道:「你沒對他說,那傢伙不是我的愛人?」

  齊之芳狠狠盯了肖虎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你自己去跟他說!」說完便把臉轉向了一邊。

  「唉,跟你鬧著玩的!」肖虎道。

  「一點兒也不好玩!」齊之芳說。

  「那好,現在咱們就去姓戴的家,看看王方去。高興了吧?」肖虎四處看了一眼,沒有人,使勁捏了捏齊之芳的手。

  齊之芳樂了,她道:「你怎麼不用望遠鏡看呀?握一下手還那麼賊頭賊腦的,不嫌費事!」

  肖虎像個占著便宜的農夫一樣大笑起來。

  齊之芳和肖虎並肩騎著車走在深秋的風裡。

  在路過一家小吃店時,肖虎提出要給王方帶點吃的。他不待齊之芳回應便去小吃店裡買了二斤油炸饊子。看著肖虎一邊從小吃店往外走,一邊用自己的手絹把報紙包的饊子小心地紮起來掛在自行車的龍頭上的動作,齊之芳不知為什麼心中竟然感到一陣悲涼。

  肖虎卻沒有看到齊之芳神色的變化,兀自興奮地說道:「我剛從部隊轉業到這兒的時候,這家小吃店就賣饊子,沒想到現在還在賣。」

  就因為肖虎這無心的一個行動、一句話齊之芳忽然明白了,與緊跟著時代步伐前進的戴世亮相比,肖虎其實已經算得上是當今時代的隔世人了。

  戴世亮家樓下,戴世亮新買的那輛二手老伏爾加車停在院子裡十分顯眼。

  在齊之芳和肖虎往存車處推車路過老伏爾加車的過程中,肖虎不由自主地數次向這輛老伏爾加車行起了注目禮。而正是在這個時候,齊之芳卻隨隨便便地說了一句:「伏爾加車在呢,看來是世亮回來了。」

  這句話聽在肖虎的耳朵裡,頓時在他的內心引發了無數的波瀾。

  還沒有走到戴世亮家的門口,肖虎和齊之芳便聽見從戴家的門裡傳出齊之芳三個孩子的聲音。

  「怎麼不一樣?戴叔叔,你說我調得對不對?」這最為青春而稚嫩的聲音來自王紅。

  「就是不一樣!」王方和王東以及王東的妻子孫燕。

  肖虎滿臉疑惑地看了齊之芳一眼,道:「他跟你幾個孩子幹什麼呢?」

  「調酒。」齊之芳以不動聲色的語氣回答。

  「調酒?什麼是調酒?」

  齊之芳看看肖虎。肖虎手裡恭恭敬敬地提著那二斤饊子的樣子,帶有一種人蒼老後的灰暗。

  戴世亮家的客廳中,此時酒櫃上正放著顏色各異的五六瓶酒和果汁。王紅拿著一隻混淆酒的金屬調酒器,晃動著。戴世亮拿著一杯雞尾酒,看著她認真的模樣,覺得好玩。

  一陣敲門聲從門外傳來。

  戴世亮將食指豎起放在唇邊小心翼翼地道:「噓,看看是誰,再開門。」

  王東跑過去,從窺視孔裡看了一眼,然後打開了門。

  齊之芳和肖虎出現在門口。他們兩人的裝束打扮和這屋裡的佈置以及這群年輕人顯然有著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戴世亮看清來人是齊之芳和肖虎,忙起身相迎道:「歡迎歡迎,請進!二位是貴客!讓我這陋室蓬蓽生輝!」

  肖虎卻被戴世亮優越的居住環境鎮住了,竟然一時不知是進還是退。齊之芳看了一眼手足無措的肖虎,不動聲色地脫下鞋子,穿著絲襪自己先走了進去。

  王紅見母親和肖虎來了,忙向兩人打招呼道:「媽,肖叔叔!我在學調雞尾酒呢!」

  齊之芳對自己的三個孩子和孫燕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向戴世亮解釋道:「我們倆剛去了趟建築工地,老肖單位的新樓快落成了,我們去看看將來的房子。老肖急著想看看王方恢復得怎麼樣,所以就這麼直接過來了。」

  「老肖,快請進來呀!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們正打算吃晚飯!」戴世亮神態顯得無比從容,極像一位正在自己的王國款待四方來客的王者。

  肖虎走進屋,他拘束地笑了笑,然後四下裡觀瞧了起來。

  「老肖還怕王方沒吃的,路上買了點吃的帶過來呢!」齊之芳從肖虎手裡拿過那包包在手絹的饊子交給女兒王方。

  「謝謝肖叔叔!我最喜歡吃饊子!」王方笑著對肖虎致謝道,但連傻子都看得出來她的笑、她的話和她的感謝其實都是安慰性質的。

  「來來來,請入座!」戴世亮趕緊熱情地招呼肖虎、齊之芳以及客廳中的其他人去餐廳吃晚餐,才算暫時化解了肖虎的一臉尷尬。

  不想,肖虎跟著齊之芳方走進餐廳,便又一次被戴世亮家的豪華給鎮住了。

  拉了拉肖虎的袖子,齊之芳低聲對他道:「你看老戴收藏的這些古瓷器,他還真有心思!」

  肖虎注意到戴世亮此時手裡正拿著一雙拖鞋,向站在他身旁的王紅用手勢和眼色交代著什麼。

  齊之芳輕輕拉了肖虎一把:「坐這兒吧。」

  肖虎剛要坐下,王紅便走了過來,她很勉強地笑著對肖虎說道:「唉等等,肖叔叔,您換雙鞋吧。」

  王紅說完把拖鞋放在了肖虎的面前。肖虎表情極其尷尬地看看齊之芳,為難道:「這就不用了吧?」

  齊之芳飛快地瞥一眼王紅,見王紅對自己輕輕地搖了搖頭,只得勸肖虎客隨主便道:「換了吧,換了舒服些。」

  見齊之芳發了話,肖虎只好乖乖地脫下腳上沾著水泥灰和泥巴的鬆緊口布鞋,換上極其乾淨的絨布拖鞋。拖鞋太小了,似乎是女人穿的,他穿線襪的腳後跟只好踩在地板上。在他換拖鞋的同時,他看見王紅小心地用手指尖把他的布鞋拎了出去。

  孫燕和王東此時也依次入座。

  一心想著如何裝修兩人小家的孫燕此刻正指著戴世亮家餐廳牆壁上的多寶格和裡面的古董,對王東道:「王東,你瞧瞧,就算咱家能住得起這樣的屋子,也趁不起那些瓷器呀!」

  王東則應和道:「你才明白呀?收藏不光得趁錢,還得有眼光、有知識!」

  見眾人都已入席,戴世亮提議道:「老肖,之芳,咱們先喝一杯,怎麼樣?」

  「我和芳子一會兒就走,都是騎車的,回頭在路上犯暈——」肖虎在這樣的氛圍中感覺十分侷促。

  戴世亮卻不由分說地開始給眾人面前杯子中倒上了剛剛由王紅調製完成的雞尾酒,他道:「犯暈沒關係,我用車送你們二位回家,把自行車擱在後備廂裡。我那輛老爺車就一個好處,能裝東西!」

  齊之芳此時袒護地把肖虎的酒杯一擋,對戴世亮道:「別給他倒那麼多,浪費了!他酒量不行!」

  戴世亮見勢只得對齊之芳笑了一笑也就不再勉強。

  王紅此時端了一隻造型優美的玻璃盆走了進來。她一邊給眾人擺著盤子一邊道:「肖叔叔你可得給我一個面子,這是我第一次調雞尾酒。戴叔叔手把手教我的。戴叔叔說,到國外留學的時候,說不定我還能靠這點手藝打工掙錢呢!是不是,戴叔叔?」

  戴世亮呵呵笑道:「可不。不過這酒的學問可大了,且得學呢!」

  坐在一邊的孫燕則在一旁幫腔道:「這也得有錢才學得起!一瓶洋酒那麼貴!」

  肖虎此時注意到在場的每個年輕人都對新的物質生活充滿崇拜和艷羡。他們此刻處在一種全新的興奮之中。

  廚房內,暫住在戴世亮家的王方似乎已經成了這裡的年輕女主人,她不但熟識各種新式廚具,而且動作熟練地用不鏽鋼鉗子從一個小烤箱裡取出一些烤得微焦的西式香腸,然後隨性地擺出幾個藝術造型放在盤子裡。

  齊之芳和肖虎走進來。

  「媽,肖叔叔。」王方抬起頭看了二人一眼。

  齊之芳用手撥開擋在王方臉上的頭髮,肖虎仔細查看她臉上的傷。

  肖虎沉著臉道:「這差點兒就傷到眼睛了。」

  「可不是嘛!」說起女婿趙雲翔對大女兒王方的家庭暴力,齊之芳亦是氣不打一處來。

  「照片一定要讓趙書記夫婦倆好好看看!趙雲翔簡直是屢教不改!」肖虎憤憤地說。

  齊之芳輕輕地按了一下女兒的傷處,道:「不疼了吧?」

  「嗯,還有一點兒。」王方吃痛地躲開了母親的手,「後來他們又給咱家打過電話嗎?」

  「嗯。趙書記兩口子想跟我面談一次,爭取拿出一個解決方案來。」齊之芳道。

  王方的眼神更加憂鬱了,取香腸的動作也慢下來。

  齊之芳沒有注意到王方眼神的變化,繼續道:「我這次下定決心了,絶對不讓你再回到趙雲翔身邊去。隨便他們提出什麼條件。」

  王方表情十分猶豫地說道:「可是我現在的工作是雲翔幫我找的,現在還只是試用階段,簽了一年的合同,我跟他斷了,說不定人家找個什麼藉口,說我業務不好之類的,停止跟我續簽合同。」

  站在齊之芳一旁的肖虎則拿出他當領導的口氣對王方道:「工作有七十二行,總可以想辦法,你的小命呢?只有一條,給他趙雲翔奪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明白嗎?」

  王方對肖虎的話不置可否。

  就在這時,齊之芳的小女兒王紅走了進來。

  「這是什麼東西?」從來沒有見過烤箱的肖虎被戴世亮廚房中這一新奇工具引發出了興趣。

  王紅向肖虎解釋道:「烤箱。那年戴叔叔從香港探親回來,能帶八大件,這也算一件,要我說真不合算!」

  「什麼叫八大件?」一個接著一個的新名詞,聽的肖虎的頭都不知不覺大了起來。

  王紅於是便開始比畫著手指頭,一個接一個數道:「嗯,電視機、立體聲、照相機、冰箱、洗衣機、縫紉機、摩托車,對了還有什麼來著,還有什麼,記不清了。反正生活裡需要的電器差不多能買齊了。」

  說完王紅便端起灶台上的一盤烤香腸,然後打開頭頂上的櫥櫃,拿出了一瓶番茄沙司。

  「那這玩意兒能烤紅薯嗎?」肖虎埋下頭繼續琢磨著小小的烤箱。

  王紅聞言笑道:「肖叔叔,好不容易買個進口貨,您就使它烤紅薯啊!滿大街都能買到烤紅薯!」

  取完番茄沙司,王紅熟門熟路地向餐廳走去。

  肖虎似乎是自語地說道:「真沒想到,現在過個日子竟然還要八大件——」

  齊之芳則在肖虎一旁苦笑道:「要是家裡有了這八大件,恐怕我動都不敢動了。」

  兩人相視一笑,心內各自一番滄海桑田地嘆息。

  由於戴世亮今天晚上做的是齊之芳根本插不上手幫忙的西餐,齊之芳便也樂得清閒,索性把肖虎拉到客廳一角說起了體己話。

  齊之芳左右看了看後,壓低聲音對身旁的肖虎道:「老肖,你們單位,有沒有什麼適合王方的工作?王方好歹也有夜大的文憑。」

  肖虎苦著臉為難地說道:「芳子,你知道我幹不了這種事兒。」

  肖虎說的話,齊之芳又何嘗不知道,但是看了一眼大女兒王方臉上仍未消散的瘀血,齊之芳決定今天她無論如何也得讓肖虎為自己破個例。她對肖虎繼續道:「你那個女秘書,她有什麼水平啊?要是讓王方當個秘書,總比她夠格吧?她還不是走關係到你們單位的?」

  「不是走我的關係。」肖虎語氣冷淡得不帶有一絲商量的口吻。

  齊之芳急道:「你別老是那麼壯烈好不好?咱們孩子要什麼有什麼,還有夜大文憑,在百貨公司上班當售貨員的時候,上上下下都誇!」

  肖虎皺著眉,拿出了他在單位做領導的姿態,道:「芳子,這樣的談話,我希望以後再也不會發生。孩子們需要我哪方面的幫助都行,就不能要求我在這方面幫他們。」

  說完肖虎自行向客廳走去,只剩下齊之芳一個人呆呆地看著鑲著乳白色瓷磚的牆壁。

  飯菜上桌後,戴世亮輕輕地用銀勺敲了幾下盤子,示意大家暫時安靜下來。他站起來看了所有人一眼,然後舉杯道:「我們為活著乾杯!」

  肖虎聞言卻提議道:「為孩子們乾杯吧。現在是他們的時代了。」

  戴世亮呵呵一笑,道:「誰說的?我覺得我的時代才剛剛開始!」

  齊之芳看了一眼戴世亮,發現在他的臉上有著過去從來沒有的自信與驕傲。

  肖虎搖了搖頭道:「我可是快退休了。」

  「退休好啊,西方人說,退休是人性生活的開始。」戴世亮適時轉移了話題。

  「那咱們什麼時候才能過上人性生活?」王東想到了自己和妻子孫燕侷促的蝸居和艱辛的日子。

  戴世亮拍了拍王東的肩膀,道:「我覺得先得非人性地苦幹,才能享受人性生活!」

  戴世亮的話,引得王紅兩眼放光,她道:「我最欣賞戴叔叔這個態度!」

  不料戴世亮卻忽然話題一轉,舉杯道:「咱們乾脆為了老肖退休後的人性生活,乾杯!」

  除了肖虎手中的酒杯,桌面上所有的酒杯都在空中碰到了一起。

  齊之芳注意到了肖虎眼睛裡閃過的一絲不悅。她連忙在桌子下面試圖輕輕拉住肖虎的手以示安慰,誰知反而卻不小心將肖虎手上拿著一把勺子碰掉在地。

  齊之芳躬下身去幫肖虎撿勺子,只見桌面下,肖虎用自己穿著線襪的雙腳直接站在地毯上,那雙女人的絨布拖鞋早就被他踢在一邊。肖虎線襪的腳尖上則各露出了一個讓齊之芳不知是喜是悲的小洞。

  在戴世亮熱情的張羅下,當日的飯桌上自有一派其樂融融的歡喜和熱鬧。就在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喝得面如桃花的孫燕,開始微笑著不斷地給戴世亮斟酒。

  孫燕藉著給戴世亮敬酒的機會,道:「戴叔叔,以後您的家居裝飾公司需要人手,可別忘了我們呦!」

  孫燕的話,讓坐在齊之芳身邊的肖虎看了一眼孫燕,又饒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戴世亮。

  戴世亮醉醺醺地說道:「孫燕,你吃得起苦嗎?一天要工作十來個小時呢!」

  孫燕聞言忙道:「練體操的人是最能吃苦的,我從小就練體操!幾年前我受了傷,就沒法教學了,體校讓我改行搞行政,太沒意思了!今天我和王東還說呢,不如跟戴叔叔學點兒真本事。現在不像過去了,有真本事再加上苦幹,才能過上您這樣的日子!」

  王紅則在一旁為孫燕幫腔道:「聽說了吧,過去女孩兒都想找幹部子弟,現在呢,都想找研究生和留學生!再過一陣兒,可能都想找像戴叔叔這樣的個體企業家什麼的!」

  聽到小女兒王紅的這番話,齊之芳忙轉過頭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邊的肖虎,結果她卻發現肖虎此時卻露出了一副神遊天外的神態。原來他早就對這些讓戴世亮和幾個年輕人聊得不亦樂乎的話題感到心不在焉。

  酒喝得差不多了,戴世亮給王方、王紅遞了一個眼神,兩人便乖巧地去了廚房給眾人準備主食。

  就在戴世亮繼續意氣風發地在餐桌上跟王東、孫燕兩人大談他的人生哲學之時,王方推開門端著兩盆意大利麵走了進來。

  王方把兩盆麵條分別放在齊之芳和肖虎面前。孫燕充滿好奇地看著兩人面前的意大利麵道:「這就是意大利麵條?跟中國麵條差不多嘛!」王方微笑著搖了搖頭,道:「不太一樣,吃起來就知道了。這還是戴叔叔上次去廣州訂貨的時候買回來的呢。」

  「是進口的嗎?」王東亦對意大利麵充滿了好奇。

  此時,王紅也端了兩盤麵條走了進來,她聽見哥哥這麼問,便有點炫耀地說道:「當然是進口的。戴叔叔說,國外麵粉的功能分得可細了,做麵條的跟做麵包的就不一樣。做不同的麵條,還要用不同的麵粉!」

  齊之芳聞言奇道:「王紅,你怎麼都知道了?」

  王紅嘻嘻一笑道:「我沾我姐的光,天天來這兒啊!」

  肖虎看了一眼王紅,眉頭緊了緊,然後看看錶,道:「呦,不早了,我得走了。」

  「肖叔叔,你不吃就走啊?」王紅沒有看出肖虎此時眼神中的沮喪。

  肖虎強笑道:「我已經吃飽了!一般晚上不敢吃多,不像你們年輕人,消化系統老化嘍!」

  齊之芳見肖虎要走,也站起身來,道:「我也吃不下了,我跟你一塊兒走吧。」

  肖虎卻道:「你別走啊,一家子聚一塊兒,也不易,想聚還沒這麼寬敞的地方呢。我是因為回去有文件要看,說不定今晚還要開夜車,明天上午要開黨委會傳達。」

  「我跟你一塊兒走。」齊之芳的聲音中有著肖虎不能拒絶的堅定。

  站起身,肖虎剛邁了一步,整個人便在雞尾酒複雜的酒力作用下猛地趔趄了一下。他伸手本能地向牆邊扶去,不想卻把一個青花瓷器從多寶格中碰了下來。幸虧坐在一邊的王東手疾眼快地接住,否則這件青花瓷器恐怕便要難逃一劫了。

  孫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驚魂甫定後,說道:「王東,你可救了一個險球!」

  「對,好幾千塊錢的險球!」肖虎聞言揶揄道,不想王東聞言卻一本正經地說道:「說不定好幾萬呢!」

  肖虎自我解嘲道:「都賴王紅配的洋酒!王紅,你配的是酒嗎?是蒙汗藥吧?」

  在場眾人聞言,不由皆哈哈大笑了起來。

  肖虎伸手慈愛地捏了捏王紅的小臉,繼續道:「不過把你肖叔叔蒙了,也沒錢可打劫的!」

  齊之芳伸出手把肖虎扶住,攙著他向戴世亮家的門外走去:「你們玩吧,我們走了啊!」

  戴世亮見兩人真的起身欲走,忙出言相攔道:「芳子,老肖,你們怎麼走了?主菜剛上來!」

  「得回去了!今晚還有事兒呢!」齊之芳邊說邊把肖虎的鞋子和自己的鞋子拿來。

  齊之芳和肖虎兩人匆忙地換好了鞋。

  就在齊之芳拉開門正準備離開的時候,肖虎卻忽然道:「等一下。」說完他便走進廚房,把包在被徹底冷落的油炸饊子上的手絹解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疊平整後塞入了自己的褲子口袋。

  齊之芳不耐煩地瞪著肖虎做完這件事,她覺得肖虎今天晚上所做的一切都顯得如此笨拙讓人無法接受。

  取好了手絹,肖虎對戴世亮一笑,道:「謝謝了!」

  戴世亮微笑著向肖虎點頭示意道:「老肖、芳子,等有空我親手給你們做一次西餐。」

  「那我和芳子都爭取有空!」肖虎把手伸給戴世亮,戴世亮輕輕地跟肖虎握了握。

  在齊之芳和肖虎從戴世亮家中出來後,兩人都默契地沉默著。直到兩人肩並肩在馬路上騎了很久的車之後,肖虎才頗有感觸地對齊之芳說道:「現在回到人間了。」

  齊之芳白了肖虎一眼,道:「肖虎,說什麼呢,你?」

  肖虎苦笑道:「剛才跟在天堂似的,什麼都好,可什麼都不習慣。吃不慣,喝不慣。現在比較真實。」

  齊之芳建議道:「咱們找家小館子吃碗麵吧?」

  「你怎麼這麼瞭解我?」

  「我還瞭解你今天一晚上腦子裡都在跑什麼念頭。」

  「是嗎?我覺得我這一晚上什麼念頭也沒有,整個傻了!」肖虎對齊之芳所說的這番話,其實半真半假。

  片刻之後,齊之芳和肖虎兩人走進火車站旁一家在午夜仍然熙熙攘攘的小館子。

  齊之芳用眼睛打量著四周,眼睛裡閃過懷舊的情緒,她語氣幽幽地對肖虎說道:「肖虎,你記得嗎?我們來過這兒。」

  肖虎點了點頭,道:「嗯,就是王東小時候離家出走從外地被送回來,咱倆接他那次。」

  沉浸在回憶裡的齊之芳笑著道:「那時候這兒髒得要命!」

  「那麼髒也不少收一兩糧票。」肖虎邊說邊帶著齊之芳走到一張小桌旁坐下,齊之芳從皮包裡掏出老花鏡戴上,拿起一份菜單看了起來。

  一個服務員走上來,手裡拿著筆和小本,對齊之芳和肖虎道:「二位吃點什麼?」

  「我只要一碗湯麵。」肖虎道。

  齊之芳便指著菜單上的一種湯麵道:「這種湯麵,兩碗。」

  服務員答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記得嗎,我們倆還吵了一架。」齊之芳似乎忽然又想到了什麼。

  肖虎搖了搖頭,道:「那時候我要知道山不轉水轉,此人今天會這麼時來運轉,悶頭大發財,我就不會勸你跟他斷絶來往了!」

  齊之芳乜斜他一眼:「這就是你今天一晚上的念頭。」

  肖虎卻不答反問道:「我記得你當時說,他是為了孩子和你去犯罪的,你念他的情……」

  齊之芳嗔笑,道:「唉,肖虎,你到底想說什麼呀?你心裡不舒服了一晚上,現在拿我報復是不是?」

  肖虎沉默了一下,然後彷彿下了什麼決心似的說道:「我覺得孩子們的感覺是對的。孩子們對時代、對潮流、對不同社會的不同價值取向遠比我們敏感。今天孫燕說,她要跟戴世亮學一手真本事。我們都得承認,戴世亮是有真本事的人。現在這個時代來了,給有真本事的人最大的機遇,最小的限制。」

  齊之芳看著他,她知道肖虎的話還沒有說完。

  果然在肖虎悲哀地笑了笑後,又接著說道:「跟他比,我是個沒什麼真本事的人。特別是在今天的年輕人眼裡。他們不再信服我們這樣的人。」

  齊之芳臉色漸漸地沉了下來,她道:「你想說什麼,我還是不明白。」

  「芳子,老李不跟你結婚,為什麼?他不願意拖累你,他是真心疼愛你。我再次也不能做得比老李次吧?」肖虎動情地說道。

  「你沒有拖累我。」

  「不讓你過你應當應分的好日子,就是拖累……」

  齊之芳怨恨地打斷肖虎,道:「憑什麼你來決定什麼是我的好日子?!你要是嫌我老了,想找年輕貌美、能生能養的,沒必要找這個藉口!我過去一直以為,你是天下第一條漢子,我就愛你的漢子氣!可是今天晚上我才發現,你的心眼兒跟個女人似的,看見人家的成功,心裡那麼不是味兒!」

  「我確實不是味兒。」從沒有想到向來心高氣傲的肖虎竟然會有一天在自己面前如此的誠實和自卑。瞬間,齊之芳反而覺得自己對肖虎所做的種種誅心之論似乎全都碰撞在了一塊海綿上。由於一點反彈的力量也沒有,她反而沒話可說了。

  一陣令人抑鬱的沉默。

  「你好胳膊好腿兒的,拖累我什麼了?盡庸人自擾。」齊之芳用儘可能輕鬆的語氣說道。

  肖虎卻再次搖了搖頭,他道:「芳子,你這輩子吃了那麼多苦,為孩子們操了那麼多心,哪個男人不能讓你晚年享點兒福,他就不配做你的男人。讓你享福呢,當然包括讓你輕輕省省的,別再為孩子們的事兒操心傷神,所以孩子們的幸福最終決定你的幸福。你沒有辦法,芳子,一朝為母,一生為母,你早就把自己做一個女人該得到的享受壓下去了。不管孩子們長到多大,只要你活著,你就有一多半兒是為他們活,不管他們需要不需要你的幫助和支撐,你的幫助和支撐永遠是現成的,就是將來體力上支撐不了了,你的心理支撐永遠是在那兒的。我沒有說錯吧?」

  齊之芳看著肖虎,她不得不承認肖虎說的其實是有道理的。

  肖虎見齊之芳不語,便接著道:「年輕人有一種本能,就是發現誰能夠真正幫助他們和支撐他們,那種本能就像他們在嬰兒時期,有奶便是娘。」

  就在此時,齊之芳卻忽然不管不顧地拉住了肖虎的手,大聲說道:「肖虎,我不管你說的有沒有道理,反正你說過,你再也不會撇下我。」

  肖虎看著齊之芳眼裡全是淚光閃閃,自己也表情痛苦地低下了頭。

  齊之芳有點神經質地問肖虎,道:「你不會撇下我吧?」

  肖虎苦笑著說道:「芳子,放心吧,我不會的。」

  齊之芳含淚一笑,只要得到了肖虎的這一承諾,她便似乎可以在難以預測的命運面前放心了。

  人間的寒來暑往不知不覺又無聲無息地過去了一年,在這一年中齊之芳家發生了一個極具代表性的重要變化——齊之芳的大女兒王方在又跟丈夫趙雲翔上演了一出驚心動魄的「虐心之愛」大劇後,又再次回到了趙家,並在不到十個月後生了一個名叫趙小天的白胖兒子。也就是趙小天的誕生那一刻起,齊之芳忽然意識到此刻已正式升級為外祖母的自己,恐怕離齊母白髮蒼蒼的老年歲月已不再像過去想像的那般遙遠。

  與齊之芳心理上所正在經歷的彷彿改朝換代般天翻地覆的變化相比,她那兩間依舊陷在大雜院嘈雜喧嘩中的家,卻除了住這屋裡的人在不斷衰老外,似乎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齊母每日依舊會在清晨坐在陽光下,頭微微搖晃著,邊聽著她的老半導體,邊用微微顫抖的手揀著綠豆裡的沙子,日復一日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齊之芳每日裡上班下班,看著她依舊不斷地徘徊在肖虎和戴世亮兩個男人之間,慢慢地任歲月消磨掉她徹底蒼老前的最後時光。

  雖然當日肖虎對自己不離不棄的承諾,齊之芳言猶在耳,但是眼見著肖虎自去過戴世亮家做客後,因為信心深受打擊而日漸頽唐,沒了精氣神,齊之芳不免內心深處在對肖虎增添了一份憐惜的同時,也對整個人說話辦事時依舊活力四射的戴世亮多加了一份喜愛。

  這一日,吃過了晚飯,齊母又以她的老觀念,像往常一樣跟齊之芳聊起了肖虎和戴世亮這兩個男人各自的優勢與缺點,然後開始紙上談兵般地為女兒分析起了,如果她真跟這兩人中某一人結婚後,所可能得到的種種幸福以及不得不面對的種種煩惱。

  齊之芳的大女兒王方卻在此時身上背著大包小包,懷抱著兒子趙小天走進了齊之芳的家門。

  一見王方帶著自己的重外孫趙小天來了,齊母當即喜笑顏開向王方懷裡的重外孫伸開兩隻手道:「哎喲,我重外孫回來看太姥姥來了!」齊母顫巍巍地把孩子接過去,慢慢坐到椅子上,嘴裡喃喃著嬰兒語言。

  齊之芳卻首先看到了王方哀傷的臉色。她試探地接過王方背在肩頭的大包裹,道:「閨女,背這麼多東西,不沉呀?那個趙雲翔,他明知道你拿著這麼多東西,怎麼也不送送你?」眼見著王方在自己說話的過程中,垂下的頭越來越低,齊之芳便明白女兒和女婿之間一定又發生了矛盾。

  結果事情果然不出齊之芳的所料,在沉默了片刻後,王方到底還是跟齊之芳說出了她作為母親最怕聽到的話:「媽,我多住幾天成嗎?」

  女兒王方的話,讓齊之芳不免頗感到為難。正在齊之芳思考著自己該如何作答之時,不想齊母卻搶先對此事發話道:「芳子,你就讓王方和孩子在家裡住吧!」

  說完此話,齊母將臉轉向了自己懷抱中的重外孫子趙小天,一臉慈愛地說道:「好孩子,你想在這兒住多久都成!就讓太姥姥趁這機會,多抱你幾天,你說好不好啊?」

  齊母邊說著邊順手拿起了蒲扇一邊給重外孫扇著,一面往門外走去,把肯定有著無數心事要互相傾訴的齊之芳和王方這對母女留在了屋內。

  「又吵架了?」齊之芳擔憂地問道。

  王方被母親齊之芳這麼一問,頓時眼圈一紅,道:「媽,我還是想跟他離婚。」

  「又怎麼了?」齊之芳口氣中不免夾雜著些煩躁的情緒。自從大女兒在十幾歲在知青點跟女婿趙雲翔好上後,多少年來,他們兩個人之間像今天這樣的大吵大鬧就壓根兒從來沒有停止過。在很多時候齊之芳真的很受不了王方這種在感情生活三天兩頭就會徹底改一個主意的性格。

  「媽,你知道他今天說什麼?」

  「說什麼?」

  「他說孩子還不定是誰的呢!」王方說到傷心處,眼淚「嘩」地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齊之芳聞言不免頓時勃然大怒道:「小天這孩子簡直就是個小趙雲翔,他眼睛瞎了,看不見嗎?」

  「他就是瞎了!找彆扭的時候,什麼話能傷你,他就說什麼!」王方哭得更厲害了。

  「那他父母知道他這麼胡扯八道嗎?」齊之芳向王方問起了趙雲翔父母的態度。

  王方則恨恨地答道:「媽,我不願意跟兩個老人說了。他媽反正袒護他,我要是告訴他爸,背地裡他更得折磨人。有時候哭得我奶都下不來了。」

  聽到女兒王方現在的日子竟然過得如此悽慘,齊之芳又急又氣,簡直五內俱焚。不過她齊之芳說到底也不過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所以她雖然也想為女兒王方做些什麼,但是到了最後能做的亦只不過是陪著女兒一起悲憤而已。

  「你看,現在童彤和王紅多好,整天笑不夠,樂不夠。看見他們在一塊兒那麼好,我就想啊,差那麼半步,那日子就該是你的。」齊之芳想起三女兒王紅現任男友童彤本是王方的追求者,不免又一次嘆息起造化弄人。

  王方聽完母親的這番話後,露出了一個哀傷的笑容道:「不管怎麼樣,有了這麼可愛的孩子,什麼都值了。就是苦了您和姥姥,結婚到現在,我住在娘家的時間比住在自己家多多了。您吃了那麼多苦,把我們仨拉扯大,現在還要拉扯我的孩子。」

  見女兒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當母親的齊之芳亦只好順著王方的話,安慰她道:「你回來住,我們就是擠點兒,可是你姥姥和我,反而鬆心。不然,你住到趙雲翔家,我們整天提心吊膽,不知道他又出什麼么蛾子。」

  「那您同意我跟他離婚?」王方小心翼翼地問母親道。

  「我以為,有了孩子,他性子會改改,現在看來——」齊之芳說著說著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只剩下重重的嘆息聲。

  甭管兒女是因為什麼原因回的家,當爹媽的一般來說都會想方設法給自己的孩子們先做上一桌好菜。

  簡單地把王方和自己的外孫子趙小天安頓好,齊之芳便風風火火地奔進了廚房。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後,齊之芳竟變魔術般用極簡單的材料做成了兩道涼菜。

  端起兩盤涼菜從廚房棚子出來,齊之芳正準備往自己屋裡走,戴世亮的熟悉聲音卻恰好於此時在她背後的大雜院中響起。

  「這麼好的地段,讓這種貧民窟佔據。」

  齊之芳回過頭,看見戴世亮和孫燕已經走到跟前。

  「吃飯了嗎?」齊之芳對戴世亮遠遠地招呼道。

  戴世亮搖了搖頭,然後微笑著說道:「芳子,我是來請你和伯母出去吃晚飯的。這麼熱的天,享受一下空調。」

  「飯菜家裡都是現成的,花那冤枉錢!」齊之芳多年來已經過慣了一般老百姓的節約日子。

  戴世亮卻堅持道:「吃頓飯的錢總還花得起!」

  孫燕亦在一邊幫著戴世亮勸自己的婆婆齊之芳,道:「媽,您就去吧,戴總說,也請我爸媽一塊兒去。」

  齊之芳不得已只好小聲地對戴世亮道:「王方帶著孩子回來了,一會兒你見了她,可一定要請她一塊兒去,而且千萬別說她憔悴什麼的——」

  戴世亮笑道:「芳子,我是在社會上跑的人,這些事還用你交代啊?」

  「要不還是你們去吧,我和我媽在家,幫著王方看孩子。」齊之芳事到臨頭還是頗為猶豫,誰知就在此時王方卻忽然從屋裡走出來,道:「媽,您去吧,我跟姥姥在家吃。要不您做這麼多菜可惜了。」

  「王方,一塊兒去吧。」戴世亮按照齊之芳之前的囑咐邀請王方同行。

  「我這兩天沒睡好,想帶孩子早點兒睡。」王方明白戴世亮真正想請的只有母親齊之芳一人,其他的人不過都是陪客。

  「我還是不去了吧?瞧我這一身……」齊之芳似乎還在做著最後的掙扎,其實她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託戴世亮的邀約,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她心裡此時裝著個肖虎。

  「那您換身衣服不就行了嗎?」女兒王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齊之芳徹底再無拒絶戴世亮的理由。

  戴世亮對齊之芳縱容地一笑,道:「快捯飭去吧,我等你。」

  齊之芳見事已至此也只好既有幾分興奮又有幾分內疚地向屋內走去。

  齊之芳站在打開的櫃櫥前一件件地挑著衣服。王方站在她的身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跟她聊著天:「我聽說,戴叔叔今天大概做了筆大買賣,情緒好像挺高的。」

  「你看我穿這件合適嗎?」齊之芳拿出一件黑白細格子襯衫和一條黑色的綢褲子。

  王方對著齊之芳手裡的衣服搖了搖頭,道:「媽,要不你穿上次戴叔叔送你的那條連衣裙吧?」

  齊之芳臉上一紅道:「別害我啊,這麼大歲數了,穿什麼連衣裙啊!」

  王方並沒理會齊之芳的話,仍伸手把戴世亮送給齊之芳的連衣裙從衣櫃裡掏了出來。這是一條米色的半袖裙子,小裙襬,優雅的腰線設計,在細節上又處處透著一種富有青春氣息的俏皮味道。

  王方把這套米色半袖裙子塞進齊之芳的手裡,道:「媽,您看著一點兒也不老,至少比您實際歲數小十來歲!」

  齊之芳聞言一笑,道:「拉倒吧!」

  王方堅持道:「這裙子多大方呀,在國外,姥姥那歲數的人都穿連衣裙!」

  齊之芳拿著這套連衣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最終還是決定放棄,她道:「不行不行,不自在。還是讓我自在點兒吧。」

  王方半揶揄半勸地對齊之芳道:「媽,您看您,就是不能讓人家戴叔叔稱心,他想按他的審美標準打扮您吧,您非不幹,非弄得這麼土!」

  「他的審美觀點?他是誰呀?」齊之芳對女兒的話不免產生了點情緒。

  王方聞聽此言,走過去輕輕摟著齊之芳的肩膀,道:「媽,您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像您這歲數,還有兩三個仰慕者,這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

  「你這死孩子,結了婚後,怎麼什麼都敢說了。」齊之芳笑著狠狠地掐了王方的屁股一把。

  當晚,戴世亮特意選擇了市內最好的一家酒店宴請齊之芳和其他人。

  眾人落座之時,在經過了一番必須要走的彼此推辭後,戴世亮被眾人推坐在了餐桌的主座上。齊之芳則被安排坐在了戴世亮左邊的位置上。

  禁不住女兒王方一個勁兒的攛掇,齊之芳最終還是鼓起勇氣穿著那件戴世亮送給自己的米色連衣裙前來赴宴。

  齊之芳天生就長得比她的同齡人年輕,加之這晚她出來前又著意地打扮了一番,將自己濃密的頭髮梳理得很蓬鬆,臉上又稍稍化了點淡妝,她整個人便越發顯得比她本身的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引得戴世亮在吃飯時不時便會轉過頭朝著坐在自己身邊的齊之芳投來欣賞的一瞥。

  戴世亮藉著給齊之芳布菜的機會,小聲對齊之芳說道:「這件衣服是我到廣州訂貨的時候給你買的。當時還是春天,我就想像你夏天穿著它,一定漂亮。」

  「尺寸挺合適的,真虧得你把我看得這麼準。」齊之芳笑了笑。

  戴世亮也回應般地向齊之芳笑了笑,道:「那顏色和式樣呢,你喜歡嗎?」

  「我又不懂,你喜歡就行。」齊之芳說出這番話後立刻便開始後悔了。她剛才的那番話怎麼聽怎麼像話裡有話。

  不想戴世亮卻點了點頭,彷彿一切瞭然於心般地朝著齊之芳擠了擠眼,道:「那我就放心了。」

  齊之芳明白戴世亮可能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便故意裝傻道:「放心什麼呀?」

  「給你買東西自信了唄,要不還能有什麼啊?」戴世亮高興地滿飲了一杯酒後,笑著對齊之芳道。

  齊之芳笑著拒絶道:「得了,你可千萬別再給我買了!」

  「這可由不得你,」戴世亮邊說邊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遠處,彷彿像是在回憶他和齊之芳之間那段早已沉沒在時光中的轟轟烈烈的愛情,又像是在展望兩人的未來,「像你這樣一個女人,好衣服、好房子、貴重的珠寶,你都應該擁有。我在香港看見那些富婆,既沒有容貌,也沒有德行,可是世界上的好東西她們都有。我那時候就想到了你。我想,命運欠你的太多了,我要把命運虧欠你的儘量還給你。」

  「可是,世亮……」齊之芳低下了頭猶豫著,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些話,該不該對戴世亮說。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別說了。」戴世亮笑著對齊之芳擺了擺手。

  「你不知道我要說什麼,我要說,你應該找個年輕女人,漂亮、賢慧,不是沒有。我不能硬撐著當你的欣賞對象,我撐不動。」齊之芳到底還是把話說了。

  戴世亮卻笑容不改地對齊之芳道:「只要你喜歡我,你就撐得動。」

  「可是……」齊之芳不知自己該怎麼說了。

  戴世亮自信地繼續說道:「你還會喜歡我的,像過去那樣。我可以等你再喜歡上我,我有的是耐心。」

  齊之芳讓戴世亮這一番赤裸裸的表白搞得徹底沒話了,她只得轉過身去跟兒媳婦孫燕扯起了閒篇。時間一長,戴世亮亦自感無趣,便起身藉著出門方便為由離開,自行跑到該酒店的其他幾個豪華包廂中去應酬他在市裡政商兩屆的一些朋友。

  戴世亮離席後,齊之芳對兒媳婦孫燕道:「孫燕,你知不知道,你們公司還需不需要人?」

  「暫時不需要,怎麼了?」孫燕不明白婆婆為什麼忽然問起了此事。

  齊之芳答道:「我擔心王方在旅遊局待不長了。你們公司也有一些國外業務,對吧?」

  孫燕點了點頭道:「對,是有一些。」

  王東聽見母親跟自己老婆孫燕談起了幫王方找工作的事,怕母親給孫燕在工作上添麻煩,忙藉著提問把話題岔開,道:「媽,趙雲翔跟王方又怎麼了?」

  齊之芳卻不吃王東這一套,繼續專心致志地纏著孫燕,向她推薦著王方,她道:「王方的英文應該還湊合吧?如果你們和國外做貿易或者談判,說不準能用上她那點外語。」

  孫燕媽見勢知道自己不說話是不行了,忙開口很有技巧地接過齊之芳的話頭兒道:「芳子,不是我說你,你可真是的,還問孫燕!戴總僱用孫燕,都是看你的面子,你自己跟戴總言語一聲,別說一個王方,十個王方都能給你安插進去。」

  「媽,什麼呀?公司的聘用制度可嚴格了,戴總是按照國外的管理方式管理公司的。現在公司有了五六個董事,不經過董事會,誰也不能聘人。最近沒有空缺,不過王方要是真從旅遊局出來,說不定就有空缺了。今天我和戴總還準備去買一塊地皮,戴總想經營房地產。您知道戴總的競爭對手是誰嗎?是肖叔叔。」孫燕見母親已成功為自己解了圍,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以公司制度為名徹底把婆婆齊之芳托自己給大姑子王方解決工作的話頭堵死,不想說著說著竟將近日戴世亮跟肖虎因為一塊地皮之爭冤家路窄的信息無意間吐露了出來。

  齊之芳聽完一下子就愣了,她良久都沒能從這個對於她來說彷彿石破天驚般的消息中緩過神來。

  「兩人真的要上法庭?」齊之芳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自己的嘴裡很乾、很澀。

  孫燕只得如實地對齊之芳道:「肖叔叔說要跟戴總法庭上見,戴總沒有接茬兒。肖叔叔走的時候怒髮衝冠的!」

  聽完孫燕這番話,齊之芳眼裡焦慮和憂愁更甚。

  「現在咱們中國人又學會了一招兒,動不動就拉誰上法庭。」

  「越是上法庭,違法的事兒越多。過去咱中國人多老實,多奉公守法?誰整天吃飽了撐的,把錢都送給那些律師?」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孫燕爸媽,順著孫燕剛才的話題胡扯了兩句,便繼續悶頭跟盤子裡的大閘蟹繼續戰鬥了起來。

  他倆純屬扯淡的聒雜訊傳入了齊之芳的耳朵,不免讓齊之芳煩上加煩。為了化解盤踞在自己心中的煩悶感,齊之芳問孫燕道:「孫燕,那你看肖叔叔和戴總誰對誰錯呀?」

  「當然是肖叔叔不對了!」孫燕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為什麼?」齊之芳聲音中帶著一絲明顯不悅。

  孫燕卻有理有據地向齊之芳解釋道:「賣地皮的那一方開始是跟肖叔叔接洽的。兩人達成了意向協議。賣方見戴總出的價比肖叔叔出的要高兩成,當然想賣給戴總!這樣的競爭,我們天天都要面對,誰出的價錢最好,誰就贏得競爭唄。肖叔叔還要請律師,上法庭,最後肯定白花錢,白忙活。您該勸勸他。」

  「什麼?他倆撕破臉了?」齊之芳聞言不免又是一愣。

  孫燕點頭稱是道:「嗯。戴總說他前期投入了十多萬,肖叔叔說,他們在那塊地皮上投入得更多,簽了意向的一年多,那塊地皮上投入的是好幾百個消防隊員和幹部的期望,還有他們妻子、孩子的夢想。戴總就諷刺了他,說真正的投入就是金錢,還有創意和勞務,創意和勞務也能夠折算成資金,所以也是金錢的投入。肖叔叔就是被這句話惹火的。」

  齊之芳反駁道:「但是肖虎說得也沒錯啊!精神的投入,感情的投入,不能說完全是虛空的啊。」

  聽完齊之芳的這席話,孫燕覺得這種商業上的事跟婆婆齊之芳這個老年人根本說不通,索性什麼都不再說埋頭吃飯。

  在包間中吃完這頓價值不菲的晚飯,戴世亮準備安排司機分撥分批開車送眾人回家。王東、孫燕和孫燕父母誰會不明白戴世亮對齊之芳的那點心思,當即向戴世亮表示,戴世亮只要驅車送齊之芳便可,自己一家人包括王東向來都有飯後散步的習慣。

  由於齊之芳此時滿腹心事,她和戴世亮自然是一路無話。戴世亮卻誤以為齊之芳之所以不說話,是為了跟自己享受車內這狹窄空間中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私密氛圍,不但不對齊之芳的沉默有何責怪,反而倍感珍惜此時這種歲月靜好、細水長流的感覺。

  一段路再好再長,也終有一個盡頭。

  戴世亮新座駕白色皇冠汽車慢慢地減速,最後停到了齊之芳家所在的大雜院門口。

  戴世亮從後排的左邊車門下車,從車尾繞過去,正準備給齊之芳開門,不想齊之芳卻已經自己推開門走了下來。

  戴世亮低著頭苦笑道:「芳子,你讓我過過紳士癮好不好?」

  「嗯?」齊之芳有點聽不明白戴世亮此話的意思。

  戴世亮笑著解釋道:「在國外,女人都是等紳士為她們開門的。」

  齊之芳笑著反唇相譏道:「這不是在國內嗎?」

  戴世亮道:「對了,你是不是想對說我什麼?」酒稍微醒了點的戴世亮到底還是看出來齊之芳心裡有事。

  齊之芳想了想,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實話實說:「我聽說,你今天和老肖鬧意見了?」

  戴世亮苦笑道:「我沒和他鬧,是他要和我鬧。」

  齊之芳繼續說道:「之前聽老肖跟我說,他們單位蓋了兩幢宿舍樓,有個人聽說自己分不到房,服了毒。還有發匿名信的,說假如分房不公平,他就把新樓點著,管分房的一個幹部有天夜裡被人拍了板磚,到現在也查不出是誰幹的。消防總隊轉業軍人多,大部分都是直性子,他們幾個領導怕房子分出去反而會出事,乾脆把頭批建好的房子壓下來,準備搶蓋第二批樓房,然後把兩批房子一塊兒分。」

  「假如他們單位想拿到這塊地皮,沒關係啊,出比我高的價錢就可以。」齊之芳拉拉雜雜雖然說了很多,但戴世亮的回答卻只有這一句話。

  齊之芳知道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她繼續追問道:「那萬一你再往上加價呢?」

  不想戴世亮微微一笑地答道:「不是萬一,我一定要加價的。」

  「這有什麼意思呢?他們是政府單位,比經濟實力,你肯定比不過他們!」齊之芳試圖通過自己的理由勸戴世亮放棄。

  戴世亮卻傲然一笑,道:「芳子,他們層層官僚,一件事批下來,半年一年過去了。加一次價就要一年半年的話,你想賣方願意這麼跟他們耗嗎?」

  齊之芳不語了,她明白戴世亮在行動前已經把所有的可能都想好了。

  戴世亮見齊之芳不語,便接著道:「正因為他們是政府單位,選擇餘地比我大得多,老肖為什麼盯死這塊地?這種在我經濟承受能力之內的地皮並不多,老肖應該明白這點。」

  齊之芳抬起頭看著戴世亮,她一時無法判斷戴世亮說得是否有理。

  「你跟賣方開始談判的時候,對方告訴你,他跟老肖簽了意向合約嗎?」齊之芳問這個問題純屬是為了讓自己在良心上好過點。

  戴世亮聳了聳肩。

  齊之芳繼續問道:「所以你壓根兒不知道你的競爭對手是老肖?」

  戴世亮一字一句地答道:「我當然不知道!」

  聽完戴世亮的回答後,齊之芳再次陷入了沉思。

  走到家門口,齊之芳看到一個特大號的橢圓形西瓜。齊之芳慢慢走近,用手輕輕拍了拍西瓜。她知道肖虎今晚肯定來過了。

  齊之芳趁著天空中皎潔的月光把西瓜放在自己的廚房棚子裡,然後出了廚房,在踏過廚房和家門之間一米不到的月光後,她輕輕地推開了家門。

  走進家門後,齊之芳似乎為了讓眼睛適應黑暗,自己在門口站了片刻才試探著往前邁了一步。不想就算她如此地躡手躡腳卻還是驚動了躺在屋子裡的大女兒王方。

  「媽。」王方從帘子後面披頭散髮地走了出來。

  「還沒睡呢?」齊之芳愛憐地摸了摸王方的頭。

  王方小聲回答道:「睡了一會兒,又醒了。」

  「小天睡著了?」齊之芳邊說邊摸索到櫃子前面,拉開櫃門,把連衣裙掛了進去。

  「睡得跟小豬似的!還直打鼾!」只有說起兒子時,王方才會露出久違的笑容。

  齊之芳隨口問王方道:「你肖叔叔什麼時候來的?」

  「肖叔叔?沒來過。」王方一臉的迷惑。

  「那個西瓜是誰送來的?」

  聽完齊之芳的話,王方不免迷惑更甚:「西瓜?在哪兒?肖叔叔肯定沒來過。」

  齊之芳關上櫃門,語氣十分堅定地說道:「那就更證明他來過。當無名英雄,一聲不吭,把西瓜給咱們擱下了。」

  不想王方卻忽然沒頭沒尾地說道:「媽,我覺得,肖叔叔好像變了……」

  齊之芳聞言反問道:「誰不變?你戴叔叔沒變?」

  王方搖了搖頭,略做思考後道:「不一樣。肖叔叔過去像個軍隊的指揮員,特別自信,特別男子氣概,現在有點兒……窩窩囊囊的,說不出來,反正跟過去不一樣了。」

  齊之芳聽完女兒的這席話,心裡特別不是滋味。她一時停下動作傻傻地愣在了原地。

  王方知道母親因為自己的話不高興了,忙道:「媽您別生氣哦,我是覺得您應該跟戴叔叔好。男人成功就自信,一個自信的男人就可愛。你看雲翔,他折磨我,折磨他自己,就因為他缺乏安全感。再說,戴叔叔對咱們多好!孫燕對她現在的工作特別滿意。王紅打算出國,沒法找正式工作,戴叔叔也接納她幹臨時工,其實就是送一份兒工資給她,讓她照樣每天把主要時間花在英文補習上。我知道您和肖叔叔的感情很深,很難割捨,你以為現在我能割捨雲翔嗎?其實也很難割捨,但是我這次決定了。因為生命就這幾十年,得抓住這幾十年好好過日子。肖叔叔是個好人,你離開他他會受傷害,可戴叔叔就不受傷害嗎?戴叔叔當年被捕的時候,您說過,一個男人愛你愛到了無視法律,就愛得無以復加了,那是天大的情分。」

  齊之芳聽完王方這一席長篇大論,一時竟不知自己該如何回答。她伸手摟住王方的肩膀,眼神呆呆地望著自己前方全然黑暗的虛空。

  「我說的您聽進去了嗎?」王芳輕輕地問道。

  齊之芳輕輕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