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冠禮

新朝地皇三年元日,依然是在繁雜冗長的祭祀典禮中度過,很難想像我這樣性格的現代人能夠在落後的兩千年前整整生活了四年。

這四年,我由原先咋咋呼呼的性子硬給打磨成了別人眼中溫柔賢淑的好女子,這得歸功於陰識這個大惡魔,在他的高壓政策下,柳姬時不時的過來開解我一番,講一些為人妻者的道理。

「在想什麼?」鄧禹坐在我對面,從酒尊裡緩緩舀酒。

我樂呵呵的端起面前盛酒的耳杯,輕輕啜了一口,酒是去年秋釀的黍酒,上口香醇,帶著股淡淡的清香。

我斜著眼瞟對面的小帥哥,不過三四年的光景,他出落得越發像棵水蔥似的……啊,不對,更正,是水仙花才對。

「我在想啊,你從家裡偷偷拿酒菜來供我吃喝,總是有什麼事情要求著我,不會給我吃白食的。」

鄧禹輕輕一笑:「我有那麼市儈麼?」

「不是市儈,是你肚裡的小九九太多,七拐八繞的……」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嘖嘖有聲。

「變聰明了呀!果然年歲不是白長的,麥飯不是白吃的。」

我橫了他一眼,上他的當被他當猴耍又不是一回兩回了,再笨的人被耍得多了,也會有自覺的好不好?

我伸了個懶腰,將兩條腿朝前伸直。

漢代男女之防雖不像宋明時期那麼迂腐,可是對於禮儀的要求卻是前所未有的嚴格。就比如說坐,上了席面,就必須得是正坐,也就是臀部放於腳踝,上身挺直,雙手規矩的放於膝上,現代的小日本式坐法。

我學了四年,卻仍是無法適應這種痛苦的坐姿。

漢代對於坐姿的要求十分苛刻,現代日本男人尚且可以盤腿而坐,可是在這裡盤腿稱為「趺坐」,在正式場合裡也是不允許的。男女的要求都一樣,必須得正坐。

還有像我現在這樣把兩腿伸直了,更是大逆不道的姿勢。這叫做「踞」,與禮不合。據說當年孟子看到自己的妻子在家踞坐,居然氣得叫嚷著要休妻,若非賢明的孟母勸和,估計他老婆立馬就成了下堂婦。

聖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普通人。

這樣的姿勢,若在陰識面前,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敢做出來。唯獨鄧禹,我從一開始的裝腔作勢,到後來一點點的原形畢露,他居然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漸漸的,我膽子愈發大了,如今我會在任何人面前都稍稍裝出一副柔順的樣子,唯獨對他,我是盡顯本性,甚至恨不能施展迴旋踢,一腳把他踹飛出房間。

任何偽裝在他面前最後都會被摧毀,他就是有那個本事讓我抓狂。

按理說這個小子的大腦實在有問題,長了一張媲美繡花枕頭的臉孔,腦子裡裝的卻不是符合常理的稻草。為什麼我就不能贏他一次呢?難道除了暴力制服以外,我就真的拿他一點轍也沒有了麼?

我盯著他橫看豎看,不得其解,不知不覺中把一尊黍酒幹掉了一大半。輕輕拍了拍微微發燙的臉,我悶聲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拉屎記得上茅房!」

他仍是規規矩矩的跪坐在對面的軟墊上,慢悠悠的替我斟酒,眼瞼低垂,很專注的幹著手裡的活。

「今年……我滿二十了。」

「哦。」我點點頭,「那恭喜你。」

漢代的男子二十及冠,算是成人。

「過幾天我行冠禮,你來觀禮好不好?」他抬起來,誠誠懇懇的問。

「好啊。」我滿口答應,用手撕下一片幹牛肉,塞進嘴裡大嚼,「只要你讓我大哥同意放我出門,我沒什麼不樂意的。」

他笑了起來,眼角眉梢帶出一種難言的喜氣:「少吃點吧,」他把我面前的一盤鹵汁油雞拖到自己跟前,揶揄的損我,「你難道不知打年初起蝗蟲成災,南陽郡今年怕是要顆粒無收了。」

我伸長右手摁住那盤鹵汁油雞,惡狠狠的瞪他:「顆粒無收跟這只雞有關嗎?」

「當然有關係!」他咧嘴笑著,左手抓住我的手腕,右手用筷子撕下塊雞肉悠閒的放進嘴裡,「南陽郡顆粒無收,會有很多人挨餓,你少吃些,可以省下很多嚼用。」

我右臂掙了掙,卻沒能掙脫他的束縛,一怒之下左手啪地一拍桌案,抄起一副竹筷奮力對準他的手背紮下。

他早有防備,連忙縮手,我手中的筷子落下時方向稍稍偏離,一口氣貫串整只雞身:「小氣的人,你家窮得連只雞也吃不起了嗎?」我沖他呲牙,用筷子叉起雞身,張嘴便啃,「那你還妄想什麼娶妻生子?我看你連冠禮也索性免了吧,免得承認自己年紀大了沒人要……」

對面簌簌輕響,鄧禹突然騰身站起,直接跨過案幾,欺身而至。

我擎著雞身,一時忘了接下來的要說的話,呆呆的抬頭仰望他。這小子打算做什麼?一臉嚴肅的表情,太長時間沒挨揍了,皮癢不成?

「滿臉都是油……」他單膝點地,跪在我身前,用絲帕輕輕替我擦拭嘴角。

柔滑的絲料滑過我的面頰時,我臉上忽然微微發燙。

這姿勢啊,實在太曖昧,我尷尬的仰後,試圖不著痕跡的避開這種親昵:「沒事,吃東西難免的……」

「還真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子。」他突然噗哧笑了起來,「麗華,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有個大人樣子?」

我惱羞成怒,屈膝抬腿,準備一腳蹬了他。他靈巧的起身,避開我的攻擊,翩然回座。

「臭小子!你才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鬼呢!」我忿忿的指著他。

我啊,明明二十七歲了,為什麼非得給這種小鬼說成是小孩子?

「要不是跑這鬼地方來,保不准我今年都可以升博士了……」我磨著牙齒恨恨的嘀咕。

「什麼?博士?」鄧禹好笑的望著我。

猛地嚇了一大跳,我以為我講得很小聲,沒想到他耳朵賊尖,這樣居然也能聽得到。

「博、博……博士啊……」

我拼命想著該如何解釋這個新名詞給他聽,沒想到他忽然朗聲大笑:「你想做博士麼?女博士?《易經》、《尚書》、《詩經》、《禮儀》、《春秋》,此五經博士,敢問你是精通哪一類?」

「什麼?」我眨巴眼睛,沒聽明白。

「朝中中大夫許子威老先生,乃《尚書》博士,我瞧你這房裡也擺了卷《尚書》,可否聽你講講其中大義?」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我說,琥珀色的眼珠子像貓咪般綻放著狡獪的光芒,他起身整裝,對著我作勢一揖,「容在下洗耳恭聽新朝第一女博士之教誨。」

我窘得滿臉通紅:「你個臭小子!會五經很了不起嗎?上過太學就很了不起嗎?」

「是很了不起呀!」他臉不紅,氣不喘的回答,「漢武帝始建太學,設五經博士,其時每位博士名下僅學生十人,昭帝時太學學生增至百人,宣帝時增至兩百人,元帝時千人,成帝時三千人,直至新朝始建國,擴建校舍,也僅萬人……」

我琢磨著他的話,感覺這上太學比起考研統考來不遑多讓,門檻還真緊。鄧禹算是太學裡頭的尖子生了吧,這種學生應該很受老師喜歡才對。

心裡稍許起了欽佩之意,可嘴上卻依然不肯服輸:「稀罕什麼!」

我放下油雞,從席子上爬了起來。鄧禹太學生的身份讓我想起了我的大學生涯,我的考研夢……一時情緒低落,意興闌珊。

「別走!」經過鄧禹身側時,他倏然攥住我的手。

「我吃飽了,要去躺一會兒,鄧大博士請回吧!」他用力往回一拽,我被他拉進懷裡,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黍酒香氣,「你小子——」

「麗華,嫁給我好不好?」他的下頜抵著我的發頂,低沉動聽的嗓音帶著一種蠱惑的力量。

我有些頭暈,手掌撐著他的胸口,推開他:「我大概喝多了……呵呵。」

「也許。」

「呵呵。」我傻笑,佯作糊塗的揮揮手,不去看他的臉色,「你開玩笑是吧?哈哈,我才不上你當呢,你又想捉弄我……」

「是麼?」他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一顆心怦怦直跳,我確定自己沒喝醉,那點酒量我還是有的,只是……我現在只能裝糊塗。

嫁人!結婚!在古代?

我實在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或者說我還在逃避著生存於這個時代應該面對的一些事實。其實早在我及笄之後,陰識就已經開始替我物色夫婿人選,這件事我並非完全不知情,但是……只要陰識不跟我最後攤牌,我寧願很鴕鳥的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我還沒這個心理準備。即使以後註定要在這個時空生活一輩子,即使當真回不到原先的軌道上去,我也沒這個心理準備,要接受命運的安排,要在這裡結婚生子!

這樣的將來,要和某個人一輩子生生死死的纏繞在一起,對我來說,實在太虛幻、太恐怖!

我低著頭保持沉默,緊張得手心都在出汗,鄧禹這幾年對我一直很好,我不是沒感覺得到,他今天假如沒把話講絕,把我逼到絕路上,我是不想和他鬧僵的。畢竟,和他之間撇開男女之情,他算是個不錯的朋友。

「也許……喝醉的那個人是我。」他囁嚅著說了一句,伸手過來揉搓我的發頂,爽朗的笑道,「真是越來越聰明了,這樣都不能捉弄到你!」

我隨即附和的跟著他笑,只有自己才知道這樣的笑容有多尷尬和無奈。

男子的冠禮又叫成人禮,規矩眾多,儀式也極其講究。

先是由筮人占卜出良辰吉日,然後提前三天通知所有賓客前去觀禮。我不清楚鄧禹是如何說服陰識的,總之,當昨日傍晚,陰識突然跑來告訴我說要帶我去觀禮時,害我吃驚不小。

大清早便被拖出了門,我原以為是去鄧禹家,沒想到牛車打了個轉,結果卻是往鄧嬋家的方向馳去。

最後的目的地,不是鄧嬋家,也不是鄧禹家,而是鄧氏宗廟。

去的時候天色尚早,可是宗廟內卻已是擠滿了人。我在人堆裡瞧見了鄧嬋的大哥鄧晨,儼然一副主人神氣,鄧禹的父親就站在他身邊,反倒要比他更像個客人。

陰識領我至角落的一張席上坐好,然後一臉嚴肅的沉著臉跪坐在我身邊。宗廟內賓客雖多,可是卻沒有一絲雜聲,鴉雀無聲的只聽見細微的呼吸聲。

片刻後,身著采衣的鄧禹披著一頭長髮走了出來,我頓時吃了一驚。散發的鄧禹乍看之下美如女子,他本就長得帥氣,現在這副模樣更是把尋常姿色的女子統統給比了下去。

我忍不住斜眼去看身側的陰識,有著一雙桃花眼的他,不知道當年行冠禮之時,披髮於肩的模樣又是何等樣的千嬌百媚,風情萬種……

難怪漢代男風盛行,「斷袖」這個詞不正是漢哀帝的首創嗎?原來實在是帥哥太多作的孽!

等我好不容易回神的時候,鄧禹的頭髮已由贊者打理通順,用帛紮好。三位有司分別端著一張木案站在堂階的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案中分別擺放著著緇布冠、皮弁、爵弁。

鄧父在階下淨手,然後回來站在西階,取了緇布冠走到鄧禹跟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元為首,元服指的就是頭上戴的冠。

鄧父說完祝福語後,將緇布冠鄭重戴到兒子頭上,一旁的贊者立即上前替鄧禹系好冠纓。

鄧禹跪坐于席上,由雙手交疊,手藏於袖,舉手加額,恭恭敬敬彎腰鞠躬,起身時手仍是齊眉。作完揖禮後,跟著便是下跪。

我從沒見過鄧禹如此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做一件事,記憶中閃過的鏡頭,全都是他嬉皮笑臉的模樣。

他的雙手一直齊眉而舉,袖子遮住了他的臉,直到拜完起身站立,行完一整套拜禮後雙手才放下。那一刻,一臉正容的鄧禹仿佛一下子從一個男孩變成了男人。

我心中一陣悸動,鄧禹現在的樣子讓我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

而後鄧禹的弟弟鄧寬陪著他一同起身入房,等到再回來時身上的采衣已換成一套玄服,他依禮向所有來賓作揖。

緇布冠後又是皮弁,鄧父依禮祝福:「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鄧禹再拜,而後回房換服。

如此第三次再加爵弁。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等鄧禹第三次換服出來向來賓作揖後,他忽然把頭轉了過來,目光直剌剌的射向我。我臉上驀地一燙,他抿著唇,若有所思的笑了。

三冠禮後便是醴冠禮,筵席上鄧禹依禮向父親和來賓敬酒,忙得跟陀螺一樣,我想跟他講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麗華。」一直不吭聲的陰識突然打破沉悶。

「嗯?」我有點發呆的看著鄧禹忙碌的身影,總覺得今天的他給我的感覺大不相同,可是我又說不出是什麼。

「今日之後,鄧禹便可告宗廟娶妻生子了。」

「咳!」我一口酒嗆進了氣管裡,忙取了絲帕使勁捂住嘴,胸腔震動,悶咳。

陰識斜起鳳眼,眼中竟有了絲調侃的笑意,但稍縱即逝:「你沒有什麼話要對哥哥說麼?」

我自然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忙搖頭:「沒有,咳……大哥多慮了。」

一聲哄堂大笑將我倆之間的尷尬氣氛打破。

「好!好!」鄧父大笑,「就取‘仲華’為字。」

我還沒反應過來,陰識忽然騰身站了起來,取了耳杯徑直走到鄧禹跟前:「如此,恭喜仲華君。」

「不敢當。」鄧禹慌忙還禮。

我有些發愣,取了案上盛滿酒水的耳杯,一仰頭便把酒灌下。

冠者,娶妻告廟。

鄧禹他,難道真不再是我眼中的小鬼了麼?

那天我喝得有點迷迷糊糊,臨走時鄧禹拉著跟我說了些什麼話,我隨口答應著,卻是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想回去倒頭大睡。

然而第二天早起去給陰識行禮,當陰識突然告訴我鄧禹已經外出遠遊時,我猶如當頭被人打了一悶棍,腦筋頓時有些轉變過彎來。

「什麼?」

「他離開新野,四處遊歷,大概會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調整……」

「遊歷?他想去哪?不是說現在匪寇四起,造反的人越來越多……世道那麼亂,他出去幹什麼?」

「你現在這是著的什麼急呢?」陰識似笑非笑,「昨天也沒見你這般上心的。」

我蹙起眉,不解的向他投去一瞥。

他淡淡的低下頭繼續看書案上的竹簡:「嗯,我把你的意思轉達給他了……」

「啊?」我失聲驚呼。

「怎麼了?」他揚起眼瞼瞥了我一眼。

我忙穩住神:「不,沒什麼。」

「其實你不必擔心仲華會吃虧,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男兒志在四方,亂世方能出英雄嘛!仲華畢竟年輕,放他出去歷練歷練,對他有益無害。」

亂世……英雄!

我一凜,看著陰識唇角冷冽的笑意,心情大亂。在我印象中,王莽稱帝后沒多久就會被推翻,新朝在歷史上也不過就是驚鴻一瞥的瞬息,從大的歷史導向看,接替西漢的乃是東漢,漢家的天下註定是劉家人的天下。

「英雄……」我喃喃自語,癡癡的陷入沉思。

「麗華!」陰識從書案後站起身來,隨手取了一卷書冊,在我眼前晃了晃,「仲華有仲華的修行,你呢,是否也該開始你的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