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生死

出城時並沒費太大的事,守門的小卒見車內就一半死不活躺著不動的孕婦,二話沒說就揮手放行了。

我從未趕過馬車,也從不知道這看似輕鬆的活其實一點都不輕鬆。在城內街道筆直順坦,我還容易掌控些,可到了荒郊野外,那馬就開始不聽使喚了。我不抽鞭子,它自顧自的溜達到路邊啃青草;鞭子抽得輕了,它左右前後亂踱步;抽得重了,它突然尥起蹶子便狂奔發癲,橫衝直撞,大有不把馬車掀翻誓不甘休之勢。

九月的天氣,原該涼爽怡人,可我卻被一匹馬整得大汗淋漓。

道路顛簸,我還好些,但鄧嬋是一足月的待產婦,挺著個大肚子在車子受難的滋味卻想來不會好受。出宛城時她還是躺在車裡紋絲不動,像是傻了,可沒等我把車趕出五裡,她就開始哼哼了。

先還很小聲,漸漸的呻吟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讓人揪心,我就算想狠心忽略都不成。

「疼啊……」終於,她開始大聲嚷叫起來,「疼死我了!我要死了——疼、疼死了——」

我持鞭的手一抖,愈發不知道怎麼趕車了。

鄧嬋的叫聲一聲比一聲淒厲,眼見得日頭一點點的從地平線上往下墜落,我的心不禁也跟著顫抖起來:「表姐!你撐著點,算我求你……無論如何請你撐著點!你可別在路上生啊!」

我的哀求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連一點微薄的安撫性也不具備,鄧嬋反而叫得更大聲了,不斷在車子裡打滾似的亂撞東西,我能清晰的聽到陶罐碎裂的脆響,能清晰的聽到她越來越粗重的喘氣聲。

「麗華……我不成了……」她憋氣,伸手過來拽簾子,「幫幫我!麗華……」

我焦急的扭頭,只聽「嘩啦」一聲,偌大一片竹簾子竟被鄧嬋拽塌,她的手指緊緊的握成拳,竹片的碎屑甚至還插在她的掌心,殷紅的鮮血順著指縫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鄧嬋?!」我慌了神,顧不得再控馬指揮方向,反身爬進車廂。

鄧嬋面色煞白,眼神渙散的望著我,開裂起泡的嘴唇緩慢的一開一合:「我……不生,麗華,幫我……不生……」

她蜷縮的躺在車廂裡,空間逼仄,她的腿無法伸直,彎曲的膝蓋在劇烈的顫抖。我無措的望著她:「我要怎麼幫你?鄧嬋,我要怎麼幫你?」

要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六神無主,慌手慌腳的托著她的頭用力試著想將她扶起來。

「啊——」她淒厲的慘叫一聲,許是牙齒咬到了舌頭,雪白的牙齒上沾染殷紅的血絲,森冷的咧著,說不盡的恐怖。

她憋住一口氣,似乎這口氣永遠也緩不過來了,膝蓋的抖動帶動整個身子劇顫,抖著抖著,最後竟像是肌肉痙攣般抽搐起來。

「鄧嬋——」

「嗯……」她呻吟,時而慘叫,時而低喘。迷殤的眼神,瀕死的掙扎著,這一幕在我眼前不停的晃動。

我顫巍巍的將她放平,低下頭,目光往下移動,只見自己膝蓋所跪之處,正在逐漸漫開一汪血海。

血般絕豔的紅色蜿蜒至車廂的各個角落,我打了激靈,雙手扯住鄧嬋深衣長裾的裾角,用力一撕。可我之前已駭得手腳發軟,這一扯竟然沒能把裙裾扯裂。

我隨即低頭,用牙咬住布料的一角,用手借力一扯,只聽「茲啦」一聲,裾尾終於被我扯裂。

深衣內是一條沒有縫襠的白色長袴,我已經看不出它原有的顏色,鮮紅的血液將它染成了暗黑色。

我從不知道原來生孩子是這麼恐怖的一件事,原來一個女人體內居然可以流那麼多的血……

「表、表姐……鄧嬋……」我哽咽的帶起哭聲。天殺的,這個時候我腦子一團糨糊,渾渾噩噩的像是經歷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痛……」鄧嬋的眼睛閉著,呻吟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我不要生孩子……」

「鄧嬋……你撐著點,求求你!你現在不能放棄啊……」

「我根本……嗯——哼。」她抽搐得愈來愈厲害,一陣陣的肌肉痙攣,樣子十分駭人,「不……愛那個男人,我……為什麼要……替……他生……」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聲嘶力竭的瘋狂呐喊:「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車廂內的光線越來越暗,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整個天地間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再也看不到鄧嬋的樣子,只能聽見她斷斷續續的痛苦輾轉、呻吟:「表……哥……表哥……表哥……」

我泣不成聲:「鄧嬋,你醒醒,求你把孩子生下來……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

「唉……」她突然幽幽的歎了口氣,語音低迷淒婉,透著無限絕望,低不可聞,「你、你……為何從不看我……一眼……」

我哭了許久,她卻再無動靜,甚至連半絲歎息也吝於再施捨給我。我麻木的跪在溫熱的血水裡,渾身冰冷。

「鄧嬋……」顫抖著雙手,我摸上她的身體,她就這麼躺在我面前,面龐冰冷,氣息全無。

寂靜的夜色,濃得像團永遠也化不開的墨。

我身子一震,只覺得胸口撕心裂肺般的劇痛,呆呆的跪在她面前,捧著她的頭痛哭失聲。

天亮了,當曙光透射進充滿血腥味的狹小車廂時,我瞪著乾澀空洞的雙眼,愣愣的望著渾身冰冷僵硬的鄧嬋。她的面色在光線下泛著青紫色,眼瞼緊緊的閉著,我輕輕用手撫上她的臉頰。

這是張年輕漂亮的臉孔,這是個生機勃發的年輕生命,她才二十歲……才只有二十歲!

我木然的脫下外衣長襦,替她披上,動作輕柔的替她把散亂潮濕的頭髮重新梳好,回想那時她送我華勝時曾有過的盈盈笑語,如今卻都已經不在了。

整理妥貼後,我拉起她僵硬的胳膊,將她背到了背上。

天空有些陰沉,太陽隱在雲層裡,似乎也不忍窺視這一幕人間慘劇。

我淒然一笑,步履艱難的背著她往荒地裡走,半人多高的荊棘劃破了我的褲子,在我腰上、腿上割出一道道的血痕。鄧嬋的身子很沉,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儘量把她抬高,不讓草棘割傷她。

走了大約一百多米,撿了處雜草柔軟些的空地,我把她放了下來。取出一直隨身攜帶的短劍,我開始破土掘地。

反復的重複著同一個動作,我機械的幹了一天,直到太陽再次西沉,眼前終於出現了一個兩米、一米寬的淺坑。

胳膊已經酸麻得抬不起來了,滿身滿臉的泥,我很想再把坑挖深一些,好讓鄧嬋安眠得更舒服一些,然而心有餘而力不足。

漢代的人信奉事死如事生,人死後對於墓葬尤為重視,可我實在已不能再替她多做些什麼,如果這樣子帶她回新野,鄧家的人必然悲痛欲絕。

鄧嬋她……那麼擔心她的哥哥,我不忍讓她失望難過。

鄧晨在新野有大事要幹,那麼多人在等著他指揮行動,唯他馬首是瞻,稍有閃失,只怕死去的便不是一兩個人,很可能鄧家會淪落得和李家一樣。

「你且先在這裡委屈下……」我閉上眼,雙手攏起,把土推進坑裡。泥土漸漸覆蓋住鄧嬋毫無生氣的臉孔,我鼻子一酸,淚珠兒再也不受控制的簌簌墜落。「你等著,等熬過了這陣,我一定來帶你回去……一定……」

撿了塊長方形的石條,我把它豎在壘起的土堆前,想寫碑銘,卻發現身上根本無筆無墨。低頭一看褲管上的斑斑血跡,心中一動,於是卷起褲腿。被荊棘割傷的傷口仍在淌著血水,我直接用食指蘸了,一筆一劃的在石條寫下「鄧嬋之墓」四個字。

等幹完這一切,我看著這座曠野裡孤零零凸起的小土墳,心頭又酸又澀,早已虛脫的體力再也無法支撐下去,兩眼一黑,撲通仰天摔倒。

夜幕終於再次降臨,草叢中亮起了點點綠光,成群的螢火蟲在鄧嬋的墳塋上空飛舞,綠瑩瑩的光芒點綴著孤寂淒涼的四野。

我抬頭望著星芒隱現的蒼穹,不禁感到一陣茫然的心顫。

二十八宿……

難道命運把我送來這裡,就是為了見證這些殘酷的死亡嗎?為什麼非得是我,為什麼不是別人?為什麼偏偏是我?

眼眶中的淚水模糊了視線,一滴滴的自眼角滑落。

我舉起手,用手背抹去眼淚,眼中的水氣不絕。我閉上眼,用手緊緊蒙上自己的眼睛,強壓下心中的悲痛。

昏沉間聽得寧靜的夜空裡幽遠的傳來一聲馬嘶,我迷迷糊糊的撐開眼瞼,頭枕在草地上,身側是冰冷的石碑,我心裡一陣抽搐,痛苦的閉上了眼。

馬嘶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嘶鳴聲高亢清晰,我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翻身從地上爬起,卻見原本停在路邊的馬車,這會兒得得得的正往南駛去,有人影鬼祟的爬在車上,揚鞭呼喝。

沒想到這種時候,居然還有盜匪覬覦那輛破舊的馬車,我又氣又惱,腦子裡一陣眩暈。一天一夜,滴水未進,我的體力嚴重透支,可饒是如此,壓抑在心底的滿腔悲情終是撩起熊熊怒火,我抓起一旁的短劍,踉踉蹌蹌的追了上去。

馬車跑得並不快,估計偷車賊和我一樣,也是個不懂駕車的外行,響鞭劈劈啪啪的回蕩在寂靜的夜裡。我憋著氣追上馬車,強忍著眼冒金星的虛浮,就在奔到與車平行的當口,猛地躍上車駕,向那駕車之人撲了過去。

巨大的衝力之下,他「哎喲」一聲被我撞得跌下車去,摔下時我單手托著他的下頜,伏趴在他身前,巧妙的讓他給我當了墊背。他後背才挨地,我的手稍許使勁,壓著他的後腦勺撞在地上,他連聲都沒哼,便昏死過去。

我閉了閉眼,順了口氣,從他身上爬了起來,啐道:「讓你再偷我的馬!讓你……」

腦後驟然起風,我警覺的縮肩,迴旋一腳,身後有人悶哼一聲,捂著肚子倒跌一步。可惜我腳軟無力,使不出多大的勁,不然此刻他必定也得趴到地上去。

回眸冷冷凝視,我卻笑不出來,從馬車上又接連跳下兩人來,將成我成品字型的圍住。

沒想到,偷車的竟然不是一個人,連同倒地昏迷的傢伙在內,居然有四個人。

「是個女子?」

「呵……」其中一人猥瑣的□,「長得還不賴呢。」

我身上的外衣脫給了鄧嬋,眼下只穿了套中衣中袴,落在他們這些猥褻的小人眼中,最是香豔刺激。

我冷冷一笑,抽出短劍,牢牢的握在手中:「你們誰先來?」

三個人先是一愣,而後發出轟然大笑,我趁著他們笑得起勁,率先發難。猱身撲向其中離得最近的一人,一劍刺向他的心窩。

他駭然倒退,劍尖才劃破他的肌膚,身後有人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另一人過來搶奪我手中的短劍。

我厲喝一聲,右臂一震,掙脫搶劍之人的手,借著抱腰的那股力,雙腿騰空踢起,一腳把面前那廝踹出三米遠。

腰上的胳膊收緊,我一劍斫下,在那胳膊上劃出老深的一道口子,用力之猛,險些把那人的右手齊腕削斷。

身後發出一聲慘叫,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將其餘二人震住,兩人面面相覷,突然一人發出一聲低吼:「別管這瘋女人,搶了馬趕緊走!」

他倆也不顧地上昏死的同伴,竟是爭先恐後的奔向馬車,那胳膊受傷的人淒厲的慘叫:「等等我……」踉踉蹌蹌的追過去。

我沖了上去,短劍晃動,那人捂著傷臂,懼怕的躲開。轉眼間,另外二人已把馬從車上解了下來,共乘一騎瘋狂逃竄。

我氣得渾身發顫,眼見自己跑得不可能有馬快,絕望中不禁透出一股恨意,牙關緊咬,恨不能當場把剩下的兩名惡賊殺了洩恨。

正當我轉身時,卻聽馬噅嘶鳴,哎喲聲起,逃跑的兩個人不知怎的,竟從馬上跌了下來。

兩個人狼狽的再次爬上馬,我拼著最後一股力氣狂追而至,心中惱恨至極。

騎在馬後的一人急道:「快!快!勒馬踢她!踩死她!」

腦子裡「轟」地聲響,緊守的那絲理智終於消失,我發狂的沖了上去,一劍刺出。這一劍沒有削中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卻是狠狠的紮進了馬頸。

劍身完全沒入,馬兒長長的悲鳴一聲,我抽出短劍,頓時馬血狂飆,一股股的熱血噴得我滿頭滿臉,我站在原地顫慄的尖叫:「想要馬?我給你們!給你們——」

馬兒前蹄一軟,轟然倒地,一時馬血淌了一地,那馬一時半會兒卻不咽氣,側躺在血窪裡四肢抽搐。

「拿去啊!拿去!」我晃動著血淋淋的短劍,瘋狂的獰笑,「給你們——你們拿去啊!」

兩人狼狽的從地上滾爬而起,面面相覷後竟是撒腿而逃,那個受傷的傢伙見勢不妙也同樣溜之大吉。

我仰天大笑,笑聲淒厲,胸口似有塊千斤重的大石壓著,抑鬱難舒。笑到最後,已是雨淚婆娑,縱橫滿面。

那匹馬抽搐了幾下,終是不動了,血卻是越流越多,緩慢的滲透進土壤裡。

我一跤跌坐在死馬身旁。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噹啷噹啷的啞鈴聲響,隨著蹄聲逐漸靠近,一頭小灰驢在我跟前停了下來,長長的耳朵微微聳動,驢頸上掛著一隻青銅啞鈴,驢頭不時的搖晃帶出陣陣諳啞的鈴聲。

順著毛驢的腦袋一點點的往上看,竟是意外的觸到一雙深邃的眼眸,瞳孔烏黑,我第一印象就覺得那雙眼黑得很假,竟是一點光澤都沒有的深沉。

在那樣的烏瞳裡我完全看不到半點的流光倒影!

心裡一驚,沒等看仔細,那雙烏瞳的主人已從驢背上跳了下來,緊接著一件粗麻斗篷兜頭罩了下來,遮住我衣不蔽體、血污浸染的身體。

忙從斗篷裡掙出頭來,就聽一個磁沉悅耳的聲音問道:「喝水麼?」

我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他屈膝半蹲,將一隻陶罐遞了過來。瞪著那陶罐內瀅瀅晃動的清水,我咕咚咽了口幹沫,狼狽的劈手奪過。

仰頭猛灌一氣,卻聽那聲音不緊不慢的說道:「你幹的不壞啊!」

「咳!」我一口水嗆進氣管,難受得咳個不停。

這話什麼意思?

遲疑的放下水罐,我警惕的拿眼瞄他。那是個三十出頭的青年男子,膚色白淨,長相極為斯文,容長臉,下巴削尖,人顯得十分清瘦,也透著一份幹練。

他有一雙與陰識極為相似的眼睛,眼線狹長,然而陰識的眼稍眉角透著一股子別樣的嫵媚,在這人身上卻完全找不到,但是不得不承認,他長得要比陰識還好看。

那雙毫無光彩的眼眸始終一眨不眨的看著我,我卻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在看我,他的眼裡瞧不出任何的情緒。

他突然朝著那匹死馬呶了呶嘴:「把馬分了吧,如果嫌生肉帶在路上會壞,就制成熟肉。」見我沒反應,他伸手過來取我手中的短劍。

我右臂往後一縮,閃避開去,眼睛死死的盯著他。

「放心,我不會趁火打劫,只是拿水跟你換點肉而已。很公平的交易,不是麼?」

我左手抱著陶罐,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你看多久了?」

他拍了拍手,不動聲色。

「剛才盜賊搶馬的時候,你就在附近吧?」我冷冷的說,「如果現在馬車被搶了呢?如果我無法自保,被那些人渣□糟蹋,甚至滅口,你在邊上津津有味的瞧完熱鬧,最後可還會出來跟他們做交易?」

他面不改色,無動於衷。我的咄咄逼人,犀利言辭,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痛癢,仿佛我不是在質問他,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手指握緊劍柄,指骨握得生疼。過得許久,我終是鬆開,輕輕的籲了口氣:「在馬肉烤熟之前,先給我點乾糧。」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潔白淨的牙齒。在那個瞬間,我恍惚生出一種錯覺,這個人,長得一表人才,一派正氣,可笑起時卻同時給人純真與邪魅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給你。」他似乎早料到我會這麼要求,從驢背上解下一個布袋子,扔了給我。

他扔布袋的同時,我揚手把短劍拋了過去,然後接住布袋。他動作瀟灑的接了劍,快步走到馬屍,毫不猶豫的揮手割了下去。

聽著骨肉分離的咯吱聲,我不禁汗毛凜立,空蕩蕩的胃裡一陣噁心,忙捧著水罐以及乾糧躲遠些。

回到丟棄在路旁的那節車廂旁,我低頭默默的啃著燒餅,腦子裡想的卻是該何處何從,是繼續南下去新野,還是調頭回宛城找劉秀他們。

冥想間把一塊乾巴巴的燒餅吞下肚,胃裡稍許有了飽意,我歎了口氣。眼瞅著那個男人已俐落的將馬分割取肉,又在路旁撿了些乾柴枯枝點了火,準備烤肉。

看看天色,離天亮也沒多會工夫了,以這樣的速度,估計天亮前一個人幹不完這活。要是等天亮碰上過路人,豈不麻煩?

權衡利弊,最終決定還是過去搭把手,於是轉身將陶罐擱在車駕上,卻意外發現那個被我敲昏的男人還躺在草叢裡沒有動彈。

冷哼一聲,我握緊拳頭走了過去,正準備把他弄醒,卻沒想湊近一看,那人滿頭是血的側歪著臉,竟像是死了一般。

我頓時被嚇了一跳,只覺得渾身冰冷。剛才殺馬是一回事,殺人卻又是另一回事!我能安撫自己殺馬後的罪惡感,卻不代表能跨過心底那道道德準線,默許自己殺人。

小心翼翼的彎下腰,我顫抖著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鼻息全無——我渾身一震,僵呆了。

「以前可曾殺過人?」冷不防的身後響起這句冷冰冰的問話。

我嚇得尖叫一聲,彈跳轉身,張惶的看向他。

「不、不……我沒殺他,我只是……我沒下那麼重的手,我……」

他靜靜的看著我,漠然的說道:「殺過人的女人,可就不是女人了哦!」

我呼吸一窒,唇瓣顫抖著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忽然唇角往上一彎,露出一個笑臉來,我心跳如擂,惶惶不安,只覺得他的笑容裡透著一種叫人心煩的邪氣,絕非善類,不由惱道:「我沒殺他!」

拂袖逃開,心裡卻是亂成一團,一時間天大地大,卻覺得再無可有我容身之處。那種罪惡感無論我怎麼壓抑,總會從縫隙中鑽出來,攪亂我的心思。

「我殺過人!」他從身後跟了上來,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是喜是悲。

我轉身看向他,他勾著嘴角冷笑,烏黑的瞳孔乍然綻放一道厲芒,邪魅的氣息像是一種有生命的物體一般附著在他身上。我倒吸一口冷氣,這個男人,莫名的就會令人產生出懼意來。

「我的弟弟被人害死了,我替他報仇,殺了那個人!」他說得十分輕描淡寫,似乎不是在說自己的事。

他越是說的簡單淡然,我心裡越是發毛,懼意陡增,情不自禁的退後幾步,離他遠些。

他似有所覺,卻沒點破我,逕直走到火堆旁,將火上的肉翻了個面。油脂從肉上直滴下來,落在乾柴上,發出茲茲之聲,青煙直冒。

「我不想被抓,所以逃了,可是官府的人扣了我的父親,為了讓他們死心,我找人抬了具棺樞回老家,詐死逃匿……」他仿佛心情十分愉快,一邊輕鬆的說著話,一邊不停的忙碌著手裡的活。「我現在可已經算是個死人了呢。」

我不寒而慄。

潛意識裡我就是覺得他可怕,比那些盜馬賊,甚至四年前綁架我的馬武等人更可怕百倍!

「其實殺人,並不可怕……生逢亂世,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一場遊戲。今兒你是運氣好些,不然指不定就躺在這裡了。所以,要麼他死、你活,要麼你死、他活!你選哪個?」

氣氛異常靜匿下來,火苗陰冷的搖擺著幽藍色的光芒瘋狂的舔舐著柴枝,直至將它化為灰燼。

我猶豫片刻,終是小聲的說道:「沒有人會想死!」

想到慘死的鄧嬋,心裡又是一陣痛楚。

他頗為贊許的點頭:「看來是個聰明的女人哪!」

我嗤然冷笑:「殺過人的女人不是不能算是女人了麼?」

烏沉沉的眼眸再次閃過一道異樣的光彩,但隨即隱去,他笑了下:「是與不是,現在還說不準。」

我走近了些,從地上撿起串好的馬肉,放在火上燒烤。

「你叫什麼名字?」他突然問我。

我愣了下,半晌答道:「陰姬!」

「劉玄,字聖公!」他咬了口烤熟的馬肉,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沒在意他的名字,反正大家都是萍水相逢之人,未必會說真名。他自己不也說自己殺過人,已經算是「死」了麼,這個也許不過是他死後才用的假名。

「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再往南一些就是小長安,你要去哪?」

我想了想,小長安離新野還有一大段的路要走,如今馬車毀了,馬也死了,就靠我這兩條腿步行,估計得走個三四天。

「我去宛城。」我輕輕歎了口氣。

臨走時劉秀曾說相信我能把鄧嬋安全送回新野,可如今卻……

「宛城?宛城現在可不太平!你去那做什麼?」

「不太平?」我心裡一慌,「我有親戚住城裡……」

「最好先別去那裡。這些肉我們一人一半,你沒意見吧?」

「嗯。」我隨意的點了點頭,心裡放不下的仍是那三個字——不太平。

「好,那等天亮我倆便分道而行吧!」他把短劍在馬皮上噌了兩下,擦去血跡還了給我,「你一個女子,雖然有些武藝傍身,但孤身上路,畢竟膽子也忒大了些。如果……你實在沒處去,不妨來平林找我。」

「平林?」我心中一動,「難道你是想……」

平林——如果沒記錯,兩個月前平林人陳牧、廖湛二人舉兵回應綠林新市兵攻打隨縣,拉了當地千餘人反了。

難道他竟是要去投奔平林軍?

「沒錯,果然是個聰明的女人!我劉聖公還怕個什麼呢,這條命已是賺來的了,不吃虧。」

我茫然的看著他將烤熟的肉分成兩堆,包好。

他倒也不欺我是一介婦孺,分得也算公允,說一半就是一半。

「拿去!」他把包袱丟給我,烤熟的肉餘熱未消,捧在懷裡油茲茲,燙得胸口發熱。

亂世啊!亂世……

這難道就是我所期盼的亂世麼?

這當真是我之前殷殷期盼的生活嗎?

這樣的生活,當真精彩麼?

我茫然無語。

如有可能,我真希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還和過去一樣,鄧嬋沒有死,她快快樂樂的在宛城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一家人合樂融融……

我錯了!

亂世一點都不好玩!因為亂世需要玩的是命!必要時都是以命相搏!殘酷得令人髮指!

亂世起,百姓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