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這顆定心丸的效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在他以身作則的「廣告效應」下,劉縯這個柱天都部在數日內居然迅速拉到了兩三千人。
在劉敞等人無言的默許下,劉縯部署賓客,自稱天柱都部,迅速組織起一支以南陽宗室子弟為主的義軍,合計約有七八千人。因地適宜,這支義軍稱為「舂陵軍」,亦稱「漢軍」。
劉良聽到這個消息時,沒再找劉縯,只是讓小兒子劉軍把劉秀叫了去。一個時辰後,劉秀若無其事的回到家裡,看似平靜的神情之下,多了抹令人壓抑的淡淡哀傷。
周圍的人都滿心沉浸在幹大事業的興奮中,沒人會去注意劉秀的稍許異樣,我有心想問,卻是幾番欲言又止。
劉秀這個人,如果不是他主動想說的話,就是燜在肚子裡焐得腸穿肚爛,也休想從他嘴裡撬出一絲一毫來。我很明白從劉秀身上是挖不出什麼東西的,於是偷偷去找劉軍,細細一打聽,才知道劉良痛心一向老實的劉家老三竟與魯莽的老大同流合污,大加痛斥之餘,進而老淚縱橫。
我能明白在劉秀心中,這個對他有撫育之恩的叔叔佔據著多大的分量,劉良對劉秀的失望痛心,必然傷他甚深。
「真好看!」劉伯姬趴在窗口,削尖的下巴高仰,昏黃的燭火映照著她雪白的側臉,輪廓分明,「都第五天了,雖然比先前小了點,可還是那麼耀眼。」
她每晚都會念叨著那顆彗星。說來也怪,自打那天雷聲大作、烏雲遮日之際陡然出現之後,這顆東南緩行的彗星在大白天時便再也看不到了,也許是天氣的緣故,可那天的的確確是光打雷不下雨,仿佛這一切風雲變幻,還當真是應了天命所授一般。
當然,這些東西拿來糊弄那些相信天命的古代人尚可,我卻只能對此一笑哂之。
其實從科學角度上分析,這顆彗星並不是變小了,而是運行軌道逐漸遠離地球,想來再過不久,憑藉肉眼就再也找尋不到它的蹤跡了。
劉伯姬發了一會兒感慨後便轉過頭來,靜靜的看著我在燈下寫書簡,眼瞼眨都不眨一下。我被她盯得心裡發毛,右手微微一抖,好容易端正的筆尖突然一扭,詭異的畫出一串鬼畫符。
我歎了口氣,無奈的抬頭:「你又想說什麼?」
她櫻唇微撅:「我前後追問了你五天,翻來覆去不過是想求得一個答案罷了。」
劉伯姬看似嬌弱,其實還真是個特別有主見的女子,看來我不給她個答覆,她會當真纏我一輩子。
我想了想,很清晰的答道:「不是我不答你,是你問的問題實在奇怪,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
「哪裡奇怪了,不過是問你,到底喜歡我大哥還是三哥罷了。我覺著大哥和三哥對你都有意,你對他們也似皆有情……如今別說我糊塗,想必連我娘也糊塗了,所以只想來問問你,你到底想嫁哪個?」
我不怒反笑:「我想嫁哪個?我哪個都不想嫁!」
劉伯姬露出一絲困惑之色。我擱下筆,很嚴肅的說:「我不否認對劉縯、劉秀二人有好感,但也僅止於好感而已。我可不認為自己欣賞某個男人,就非得先存了婚嫁之念。那種一見鍾情、非卿不嫁的觀念在我看來是非常可笑滑稽的……」
見劉伯姬瞪大了一雙眼,我不由頓住,把話說的這麼具有現代意識,不知道她能不能聽得懂,抑或者會不會嚇到她?
正猶豫著,劉伯姬突然伸手過來一把抓住我的左手,笑道:「我還以為就我一個人愛作怪,原來麗華乃我的知音人也。」
我被她弄懵了,傻傻的不敢接她的話。
「你不知道哥哥們有多討厭,我未滿及笄他們就開始操心我的婚事,若非我堅持,只怕你現在看到的劉伯姬,與我大姐二姐沒有什麼分別,兒女成群,相夫教子……」
「兒女成群,相夫教子不好麼?」我笑著反問。
「好是好,可也得看是和什麼人。」她傲氣的揚了揚下巴,「這輩子我定要找個自己喜歡的男子,情投意合方能締結良緣,絕不會隨意委屈了自己。否則,我寧可不嫁!」
我笑著搖頭,劉伯姬看似古靈精怪,其實還是無法真正體會到我心中的想法,她畢竟是兩千年前的古人,雖然想法比同時代的女子另類了些,可與我所接收的二十一世紀新女性觀念還是有很大出入的。
當下笑而不語,我不想再多作解釋,有點話太過驚世駭俗,我一個人彆扭著也就完了,可別把好好的劉伯姬也帶得不倫不類,那可就真是我的罪過了。
「麗華,其實我三哥很好,你不妨多考慮考慮。」
「好。」我隨口敷衍,重新拿起筆蘸墨寫字。
「你這是在給你大哥寫信報平安麼?」
「不是。我大哥他還在長安。」
「那是寫給你弟弟的?」
我左手指了指邊上的一片木牘:「早寫好了。」
她瞥了一眼:「就這麼一句話啊。」
「難道還需寫上一日三餐不成?人活著比什麼都強。」心裡隱隱一痛,竟是再次想起鄧嬋。
「那你現在又是在寫什麼?」
我從黯然中回過神來,看著自己手下墨蹟斑斑的書簡,有點兒耐不住想笑:「寫日記……」
「日記……那是什麼?」劉伯姬好奇的取過那冊書簡,「是你寫的手劄吧……《尋漢記》……這是什麼?《尋漢記》是什麼東西?」
我嘻嘻一笑:「好東西。絕對是好東西。」
在現代黃易寫了本穿越武俠小說《尋秦記》,講述現代人項少龍尋找秦始皇的種種經歷,如今我身陷兩千年前的一世紀,有樣學樣,豈能不寫一本《尋漢記》出來?
光武帝……可惜我的歷史太差,若是早知今日,一定提前把漢代歷史背到滾瓜爛熟。
劉伯姬狐疑的瞥了我一眼。
我寫的毛筆字歪歪扭扭的不是太容易辨認,碰上不會寫的篆體字我就用現下通用的隸書代替,如果碰上篆書和隸書都不會寫的,我就索性拿楷體字代替,而且還是簡寫的那種……總之整卷竹簡約摸兩百來字,裡頭夾雜了各種形狀的文體,別說劉伯姬看不懂,就算讓劉秀這個飽讀詩書的太學生來看,也照樣能看得他一頭霧水。
「你確定這是在寫字麼?」
我咧著嘴尷尬的笑了笑:「那個……也不是正經的在寫,隨便……塗鴉而已……」
好在她對文字興趣不大,沉默片刻後很快便轉變話題。
「你說大哥為什麼要派孝孫哥哥去找那些綠林盜匪?」
我眉毛一挑,劉縯日前在初步整編舂陵軍後,派遣劉嘉前往新市軍、平林軍駐地,試圖勸說這兩支綠林農民軍聯合行動,以期壯大起義隊伍。就決策看,我認為這個做法非常明智,之前宛城兵變的失敗,足可看出僅僅依靠南陽宗室以及豪強的力量來對抗新朝政權是十分微弱的,雞蛋和石頭的區別在於,雞蛋太過脆弱,要想徹底擊垮王莽統治,必然得聯合目前實力最為強大的基層力量。
不著痕跡的掃了眼劉伯姬,那張美麗的臉龐上帶著一種困惑與不屑。
這是張宗親貴族的臉孔!
這是個擁有皇室血統的高貴女子!
即使她已沒落,可她骨子流淌的仍是漢室劉家的血液!即使她從小生活貧困,與一般老百姓無異,可她與生俱來的那種貴族式的自傲卻沒有絲毫的減少。
南陽郡今年大災,饑荒來臨的那一刻,已被廢黜為平民的劉姓子孫和那些落草為寇的窮苦百姓沒有太大分別,有些人同樣三餐無繼,不得溫飽。可是這些曾為自己的姓氏而感到驕傲的南陽宗親,他們無論自己生活怎麼艱苦,都不願承認自己其實已經和那些真正意義上的平民被王莽劃分到了同個等級上。
我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故意裝作沒聽到她的嘀咕,打著哈欠說:「睏了,睡吧。」
「嗯。」她輕輕應了聲,我吹熄蠟燭,往床上摸去。
黑暗中只聽劉伯姬窸窸窣窣的一陣脫衣之聲,然後她在我身側躺下,散開的長髮柔軟的擱在枕邊,淡淡的散發出一縷幽蘭香氣。
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際,耳畔忽然有個聲音幽幽的歎了口氣:「此生若能覓得一懂我、知我、惜我之人,則無怨無悔矣!」
我嘴角嚅動,有心回她一句,偏偏倦意濃烈,眼皮怎麼也撐不開,終是無言的沉于夢鄉之中。
早起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劉伯姬早不在房內,凝翠輕手輕腳的進屋替我張羅著打水梳洗。她是劉縯妻子潘氏的陪嫁丫鬟,在這個時代,陪嫁丫鬟若是成年後還未配婚,多半最後只有一處歸所,那便是——媵妾。
凝翠的年紀也不小了,看模樣倒也周正,手腳俐落,如果把她收作妾室,相信潘氏會很樂意自己多了這麼個貼心可靠的幫手,這或許也是潘氏當初把她帶到劉家的真正原因。
忽然間覺得有點落寂,不全是為了劉縯而感到難受,更多的是覺得自己雖然在這個時代生活了將近五年,可真正想要融入這個社會,還是很難。
看來我這輩子,即使真的無法再回到二十一世紀,也不可能在這裡尋到一個懂我、知我、惜我的男人了。
我沒辦法嫁給這裡任何一個男人!沒辦法在這個時代結婚、生子……
自嘲的對鏡一笑,身後正替我梳頭的凝翠動作明顯一僵,許是我的笑容冷不丁的冒出來嚇著了她。我忙開口打岔問道:「孝孫公子可是回來了?」
凝翠愣了下,細聲細氣的答道:「天亮便已回。」
「哦?」我急忙收拾妥當,穿了木屐開門,「可知是和誰一道回來的?」
「奴婢不知,只是聽公子吩咐夫人,中午設宴,有貴客需好生款待。」
我眼珠子骨碌碌的打個轉,笑顏逐開。想不到劉嘉這個看似木訥的傢伙還有點做說客的本事,我原還擔心他笨嘴笨舌的請不來救兵呢。
院子裡這幾日進進出出多了許多舞刀弄劍的漢兵,我看多了已不覺著奇怪,不過就在我靠近主屋時,卻被三名手持長戈的壯漢給攔了下來。這三個人穿著粗陋,顯然不是漢軍的人,看樣子新市軍和平林軍兩處這次派來的人還有些來頭。
我悻悻的摸了摸鼻子,正琢磨著退回去到別處轉悠,主屋的側門忽然打開,一個男人搖頭晃腦的從裡頭走了出來,身影在我跟前一閃,我愣了下,直覺得這人相貌特別眼熟。
他在經過我身邊時瞥了我兩眼,起初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走過三四步的時候突然回過頭來,面帶狐疑的再次看了我一眼。
「是你!」腦子裡靈光一閃,我陡然想起來了,指著他叫道,「是你!怎麼是你……你怎麼在這裡?」
我嗓門極大,這一叫倒把周圍閒散練武的漢兵給引了來,那男人皺著眉誇張的往後跳了一大步,我仗著人多膽氣十足的沖上去,一根手指險些戳到他臉上:「你還認得我麼?果然冤家路窄……」我氣勢洶洶的捋袖擦掌,「你終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他給唬懵了,下一秒回過神來,沖著我破口大駡:「這女人莫不是個瘋婦!」
他厭惡的揮手拂開我的手指,我倏然變指為拳,右臂縮回然後一拳揮了出去,直搗他面門。他沒料到我竟然會動武,猝不及防間,饒是他反應得快,右側臉頰也仍是被我拳頭擊中,臉偏向一處,重心不穩的踉蹌退後。
「咄!」那三名壯漢見狀,手中長戈一橫,便要上來架住我。
「放肆!」漢兵也不是吃素的主兒,這些人本就是當地豪強,一向自視甚高,哪容得這些草莽出身的粗魯漢子在自己的地盤上撒野,看我要吃虧,急忙呼斥著湧了過來。
我腰肢一扭,眼見一枝長戈橫在胸前,不由厲喝一聲,氣凝於臂,化拳為掌,右掌一鼓作氣的劈了下去。
「啪嚓!」一聲脆響,那三指粗細的木杆應聲而裂,持戈的傢伙嚇得面色煞白,惶恐的瞠目結舌。
只這眨眼工夫,十多名漢兵已將這四個外來人團團為住。
「這……這算什麼意思?劉縯!原來你竟是心懷不軌,設了一場鴻門宴……」
門嘎吱一聲拉開,屋內的人魚貫走出,劉縯氣勢傲人的在門口站定,目光淩厲的掃來:「瞎了你們的眼,這是我劉伯升請來的貴客,豈容你們無禮?」
中氣十足的聲威當即讓這些人退了開去,須臾有人終是不服氣的回了句:「非是我們無禮,是他們欺負陰姑娘在先!」
劉縯原本嚴厲的面容陡然一變,目光迅速在我身上轉了一圈:「到底怎麼回事?」他大步向我跨了過來,「麗華……」伸手扶我之前,聲音忽然一頓,注意到我腳下的一截斷木,勃然大怒,「馬武,這是何原故?!」
馬武用手背蹭了下紅腫的臉頰,啐道:「他媽的,我還想問你呢,你倒先質問起我來了!」
劉縯臉色鐵青,身形微微一動,作勢便要動手。
「大哥!」劉秀及時出言制止。他原本站在人後,這時急忙走了出來,攔在馬武和劉縯之間,「莫為了一點小事傷了和氣。」
小事?我咯噔一下,聽這話就像是一口嚼了粒沙子,磣得我牙根酸疼。
我正要辯駁,劉秀轉身淡然的掃了我一眼,看似無意的舉動,卻讓我產生一種莫名的心虛感,那句搶白的話就此噎在喉嚨裡,重新咽下。
「子張莫怪,一場誤會而已,我們屋內敘話。」劉秀胳膊虛抬,做了個「請」的動作。
馬武兩眼一翻,悻悻的嚷道:「老子是出來更衣的,沒想到平白無故的討了這等晦氣,這會兒尿還憋著呢!」
眾人轟然大笑,方才劍拔弩張的嚴峻氣勢被劉秀三言兩語溫和的撥散了。
胸口一陣氣悶添堵,偏生又發作不起來,我氣得咬牙切齒,握緊拳頭雙手微微發顫。正有氣沒地撒時,倏地身上一冷,直覺得有道視線在某個角落陰冷的注視著自己。我遽然轉身,一對烏沉黝黑的眼眸瞬間跳入我的眼簾,眼睛的主人離我有七八米遠,若隱若現的混在人群後,我卻很明顯的感覺到了他可怕而真實的存在感,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戰。
劉秀招呼著賓客重新入內,烏眸的主人站在原地不動,我知道他正在看我,那樣陰冷邪魅的目光除了他,不作第二人選。我心生怯意,腳步往邊上挪了一步,卻不想恰好撞上了劉縯。
「麗華,你沒事吧?」劉縯擔憂的扶住我,「是不是……剛才那個馬武當真對你做了什麼無禮的事?你別怕,告訴我,我自會替你作主!」
「不……不是。」這會兒我哪還有心思管馬武,轉頭看去,屋門口已空蕩蕩的再無一個人影,「平……平林!」我一把抓住劉縯的手,急切的問,「平林軍那裡派來的使者是什麼人?」
「平林?」劉縯愣了下,「哦,陳牧、廖湛對兩軍合作甚為重視,是以遣了我族兄劉玄前來……」
「劉玄?他真叫劉玄?!」我吃驚得險些跳了起來,「他怎麼又成了你的族兄了?」
我一時緊張,指甲竟掐進他的手背,他「噝」地吸了口氣,眼神卻出奇的放柔了,笑道:「他和我家關係遠了些,我曾祖與他曾祖乃是親兄弟。你知道子琴吧,嗯,就是那個劉賜……劉賜與他更親密些,他二人乃是堂兄弟,當年劉玄為他弟弟劉騫報仇殺人,被迫遠走他鄉,後詐死避難,他家中老父老母全賴劉賜代為照顧……你放心,大家都是宗親兄弟,沒什麼話不好放開來說的。倒是新市軍的那個馬武……一身草莽匪氣……」他撇了撇嘴,不放心的再次追問了句,「他當真未對你無禮麼?」
我口乾舌燥,心煩意亂。馬武的確得罪過我,不過不是現在,而是在四年前。
新市軍……馬武!腦海裡似有道異光快速閃過,我卻沒能及時抓住,總覺得方才一刹那令我想起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麗華,哎,麗華。」劉縯感歎的吸了口氣,避開其他人的視線,以極其快速的動作在我臉頰上親了一口。
我猛地一哆嗦,目瞪口呆的望著他。
他盈盈而笑:「這些日子實在太忙,等我空些,一定親自去新野向你大哥提親!」
我啞然,半晌才驚醒過來,一時無言以對,竟找了個最爛的理由:「我哥他……他不在家。」
他笑了,眼眉舒展開來,說不出歡愉:「沒關係,他會回來的,他很快就會從長安回來的。」他彎腰附在我耳邊,輕聲低語,「相信我……我會是你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