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生離

我幾乎是帶著一種賭氣的性子離開了棘陽,走的時候甚至拒絕了劉縯提供的輜車。其實倒也不是真的不接受,故意給自己的兩條腿找罪受,只是一想到他們馬上就要攻打宛城,軍中輜重本就不充裕,能省還是省些吧。

這本是我的一番好意,可我卻偏學劉秀的作派,不說真話,還擺出一副「誰要你們施捨」的樣子,把劉縯氣得當場抓狂。結果臨走那天,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和劉縯兩個當真在院子裡動起了手。

都說拳腳無眼,我當時正在氣頭上,別說劉縯皮厚肉糙,就是細皮嫩肉的劉秀,我也照揍不誤。最後劉縯一個沒留神,挨了我一記迴旋飛踢,身子倒飛出去兩米,活活把潘氏、劉黃、劉元等女眷嚇得個魂飛魄散。

「姑娘,為什麼我們不往南,反而要往北走?」

我走路早已成習慣,胭脂雖是奴婢,可一向不曾幹粗活,從沒吃過這等苦頭,一路上少不得唉聲歎氣。

「你就那麼急著回家?」我停下腳步等她跟上,乜著眼輕笑,「你就不怕我大哥揭你皮了麼?」

胭脂白了臉,哆嗦道:「姑娘莫嚇奴婢,但凡大公子有責罰,還請姑娘代為求情些,免得奴婢多挨皮肉之苦。」

我噗哧一笑,從她肩上將包袱卸下,隨手背在身上:「走吧,希望天黑之前能趕到那裡。」

胭脂不敢讓我背行李,爭執了老半天終是搶不過我,只得苦著臉問:「姑娘到底是想去哪裡?雖說姑娘本事了得,可如今兵荒馬亂,四處都有流民匪類,姑娘畢竟還是個嬌滴滴的姑娘家……」

「我去小長安。」我幽然歎氣,心裡填充的盡是苦澀,「我答應過表姐,要帶她回家……」

轉念想到鄧家已化為灰燼,就連祖上墳墓都被刨挖殆盡,當日若非我無能力將她的屍身帶回新野,只怕如今她的骸骨也已慘遭□,曝露荒野。

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眼見天色陰沉下來,急忙催促胭脂:「快走!快走!能用跑的最好。」

小長安其實是個村落,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和胭脂趕到村口的時候,天已擦黑,灰濛濛的頭頂突然飄下一朵朵雪花。

飄雪如絮,扯不斷,理還亂。

當夜借宿在一戶農家,因家室簡陋,沒有門廡,我和胭脂只得在豬圈邊上的一間堆放雜物的房舍裡擠了一宿。

緊靠著豬圈的就是茅廁,這一晚不只是受凍,還得憋氣,好容易撐到天亮,出門一看,我不禁傻了眼。

當初把鄧嬋葬於草野,我就不是十分清楚地形,只是後來詢問劉玄,方知為小長安。我原想小長安地方再大,我慢慢尋找,總能憑藉記憶找到位置。可誰想天不助我,這一夜的好雪,竟是將天地方圓盡數染成白色。

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我呵著氣,雙手攏在臉上,悵然若失。

鄧嬋啊鄧嬋,你究竟在哪?這可要我如何尋到你呢?

胭脂在風雪中抖抖瑟瑟,眼巴巴的等著我拿主意,可我眼下也沒了主張,只得硬著頭皮說:「等雪稍歇,便是把這山頭翻轉過來,也要把表姐的墳頭找到。」

這句話說出來容易,做起來卻是比登天還難。老天爺故意跟我為難,這雪下了三天兩夜才算停住,沒等天放晴,胭脂卻因為夜裡受凍,渾身無力,發起燒來。

這樣拖拖拉拉一直過了四五天,胭脂的病情才稍見起色,然而天地銀匝,積雪凝冰,即使穿了木屐也是一步三滑,別說找墳頭,就是蹣跚走出村子也得費半天工夫。

就在這日晨起,濕潤的空氣中漂浮了一層大霧,我見之大喜,胭脂不解的問我為什麼反而高興。我笑道:「大霧過後,必見陽光。這說明天將放晴,咱們且等著吧,過中午便可出門了。」

兩個人正說笑著,忽然聽見前堂嘩啦聲響,這家男主人倉皇失色的跑了來,比手畫腳:「快跑!快跑!官兵來了!」

胭脂條件反射的從床上跳了起來,抓起包袱就要往外沖,我連忙拉住她,定神問道:「官兵又非是強盜,為何要逃?」

男主一拍大腿,懊喪道:「可不是連強盜也一塊兒來了嗎?」不等我再追問,掉頭就跑。

胭脂慌道:「姑娘!強盜固然可怕,官兵也不得不防啊!」

我點點頭,當下拉著胭脂往外跑。適逢天寒地凍,大霧彌漫,出門只聽哭喊聲與兵刃敲擊聲互相摻雜,從四面八方湧來,卻無法看清五米開外任何景物。

胭脂大病初愈,一見這等狀況,早嚇得腿軟無力,我咬緊牙拖著她在雪地裡拼命往前走。沒等走上十步,就聽咣當一聲,一柄明晃晃的長刀破空揮落,砸在我倆腳邊。

胭脂嚇得「啊——」的聲尖叫。

長刀緊握在一隻手上,手腕連著上臂,再往上的部分卻是齊刷刷的被斬斷了,斷口處汩汩的流出鮮血,灑出的血跡猶如紅梅般點點綴在雪裡,觸目驚心!

胭脂瞪著那只斷臂,頻頻跳腳,尖叫聲不斷。

我一把捂住她的唇,凶巴巴的說:「不想刀下枉死,最好閉嘴。」

她也是個機靈人,雖事出突然被嚇得不輕,到底還是懂得其中利害關係的,於是含淚點頭,顫抖不已。

我鬆開手,彎腰將長刀從那斷臂的五指中掰下,轉身塞進她的手中。她抖縮了一下,終是彆彆扭扭的把刀握在了手裡,只是終究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女,刀拎在手上竟是抖若篩糠。

「你會殺人嗎?」

她嚇得差點把刀丟掉:「奴……奴婢不……不……」

「那你會殺雞嗎?」

「會……會……」

我閉了閉眼,強迫自己狠下心腸,無視她眼中的懼意:「那你就只當自己是在殺雞!」

我知道自己說這樣的話很殘忍,不只是在逼她面對最殘酷的事,也是在逼自己做最殘酷的事!

拖著胭脂踉踉蹌蹌的跑出百來米,廝殺聲卻是愈來愈厲害,耳邊充斥著淒厲的慘叫呼喊,猶如修羅地獄。我暗自慶倖多虧這場大霧遮蔽,總算沒讓胭脂親眼目睹戰亂的恐怖。

好容易跑出村子,我才要鬆口氣,突然前頭毫無預兆的躥出一輛輜車,拉車的牛顯然受驚過度,竟是歪歪扭扭的朝我撞來。大霧中的能見度太低,等我看清是個什麼東西撞過來時,只來得及把胭脂推開。

牛犄角擦過我的肩胛,幸虧我肢體韌度極好,閃得夠快,否則一定被那尖角戳個血窟窿。

胭脂嚇得哇哇大哭,連滾帶爬的沖過來:「姑娘!姑娘!」也不知她哪來的膽量和力氣,竟然舉刀就往牛身上砍。

有兩道人影快速從車上跳了下來,一個撲向胭脂,搶下她手中的刀子,一個則撲向我。

我躺在地上還沒爬起來,見人影撲至,順勢抬腳蹬腿,一腳踹在那人腰上,同時借力從地上跳了起來。

那人「哎唷」一聲,捂著腰往後退了兩步,抬頭滿臉痛苦的看向我:「是我啦。」

我不及思考,順嘴回他一句:「管你是誰!」

「陰姑娘,是我……」抬手護住頭臉,怕我再打他,「我是劉軍。」

「劉軍?!」我終於醒悟過來,奔前兩步,眼前之人可不正是劉軍?再往前一看,那輛輜車上坐滿了男男女女,狹窄的平板牛車上居然擠了四個人。

還都是些我熟悉的老面孔——良嬸、潘氏、劉興、劉仲的妻子王氏。

再回頭,那個搶下胭脂手中長刀的人居然是良嬸的大兒子劉安。

「你們……怎麼會在這兒?」我腦筋急轉,驚愕不已,「不是說去宛城麼?」

劉軍道:「就是去宛城呢,結果半道兒遇到了伏擊,碰上這樣的大霧天,根本不知道咱們的人在哪兒,新兵又在哪兒,混打一氣……這牛驚了亂跑,我們迷路了。」

「女子。」良嬸在車上沖我招手,「你是不是也跟秀兒走散了?上車擠擠吧,讓劉安和劉軍兩個隨車步行就是。」

我心裡一酸,敢情良嬸還不知道我已經離開漢軍了,於是婉轉道:「良嬸和兩位嫂子若不介意,可否允我的丫鬟上車歇一歇,她病了還沒好,實在沒什麼力氣趕路。」

胭脂抹淚道:「姑娘……奴婢、奴婢能自己走……」

良嬸是個老好人,不等潘氏和王氏答話,她已憐惜的招手:「上來吧,都上來,雖然人多,可擠一擠總好過走路。」

我溜眼一看,算上胭脂,這輜車上已經擠了五個人,基本跟個沙丁魚罐頭沒區別。我是無論如何都擠不上去了,除非把潘氏或者王氏趕下車。

「我隨劉大哥、劉二哥走路就行。」我其實更擔心這車嚴重超載,那頭老黃牛已是白沫橫飛,就怕想跑也跑不快。

這會子可是在逃命,速度比什麼都重要!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不無道理,牛車跑了半裡路不到,車輪突然卡進了一個坑裡,無論怎麼使勁推拉,都沒法把車輪從坑裡拔出來。

正躊躇不決,忽聽周圍廝殺聲起,竟是一股新朝官兵不知打哪兒沖了出來,霧色中無法得知對方到底有多少人馬,我拔出隨身攜帶的長劍,手腕一抖,挽出一朵劍花,挺劍而上。以一敵眾,我殺紅了眼,使出渾身解數,劉軍卻突然在我身後悶哼一聲。扭頭一瞥,他半邊身子從右肩到胸口竟給劃了一道大口子,鮮血淋漓,浸染衣衫。

我打了個寒噤,正要撲過去相救,他倏然抬起左手往後一指,淒厲的尖叫:「快救我娘——」

輜車上那堆女人早嚇作一團,劉安手持劈柴的砍刀和三四名新兵混戰在一起,明顯處於下風,手忙腳亂之餘身上已有不少地方掛彩。

我三步並作兩步的沖到輜車旁,三下五除二,連砍帶劈,將準備爬上馬車的幾名新兵毫不留情的打下車架。這時已有不少騎兵圍住輜車,不住的兜馬繞著車子轉起了圈子。

「女子!」良嬸厲聲長呼,「你走——走得一個是一個!」

我心裡咯噔一下,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手上動作稍一滯緩,背上一陣劇痛,巨大的衝力迫得我往前撲出兩步,險些摔倒。

背上火燒似的疼,我來不及細想原由,便聽一聲慘叫,劉軍口噴鮮血,砰然倒地。魂飛魄散間,就聽見身後潘氏一聲慘然高呼:「陰麗華!求你——」

「娘——娘——」劉興被潘氏抱著用力拋向我,我不敢大意,忙伸臂去接,只一個簡單的動作,卻是牽動的背上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劉興不懂事的在我懷裡踢騰掙扎,哭鬧不止:「我要娘!我要我娘——」

我悶哼一聲,舌根下一股腥甜氣息上湧,生生逼出一身冷汗。轉眼間,有人搶上車去,良嬸為了保護潘氏和王氏,與那人爭執,竟被那人推下車去,一時馬蹄奔過,活生生的在良嬸身上輪番踩踏……

劉安大叫一聲,睚眥盡裂,猱身撲上與人拼命,卻是被飛來的七八枝竹箭釘在一棵枯死的樹幹上。

「大嫂,我求你件事……」我抱著劉興左躲右閃,卻聽王氏突然淒聲高喊,「我沒能替夫君生下一男半女,但求大嫂念在你我妯娌一場的份上,若是興兒僥倖得救,便讓他轉于我做兒子吧……」

好半晌卻不見潘氏回答,我暗叫不妙,匆匆一瞥,果然見她雙手抓著一枝長矛,矛尖已沒入她的胸口,眼見不活。

血絲順著她的唇角滑落,我依稀看到她淒婉而笑:「好……興兒一定會……是你的兒……」

我潸然落淚,將哭鬧不止的劉興抱在懷裡,殺開一條血路,沖到黃牛身旁。手起劍落,一劍將掛在牛身上的繩索砍斷。

那些新兵見我搶牛,紛紛圍攏過來,我一鼓作氣的帶著劉興跳上牛背。劉興這會兒估計徹底嚇呆了,頻頻尖叫哭泣,倒是不再掙扎。

我咬牙憋住一口氣,拿劍在牛股上輕輕一刺,疲憊不堪的老牛吃痛,踢騰著四蹄奔騰起來。顛簸震動我背上的傷口,我只覺得背上熱辣辣的有股熱流淌下,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隱約間,耳邊似乎傳來胭脂淒厲的慘叫:「姑娘——不要拋下奴婢——」

我揮手持劍架開一柄長矛,心虛手軟的摟著劉興不住發抖。

對不起,胭脂……我沒辦法帶你走!你服軟屈降吧,以你的身份新軍應該不會太過為難你。可是……興兒,我不能不帶他走,以劉縯的叛逆行為,那是滿門抄斬的重罪,興兒落在官兵手裡,必死無疑。

淚如雨下,我哽咽著緊緊抱住劉興。

驅牛衝開包圍圈,我體力不支的癱軟下來,上身的重量壓住了劉興,他似有所覺,不舒服的在我懷裡蠕動身體。過了許久,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止住了哭聲,黑乎乎的小手摸上我的臉頰,稚聲稚氣的說:「姑姑別哭,姑姑別哭……我把這個送給你。」

他從懷裡掏出一樣小東西,一本正經的放到我手心裡:「三叔說,想哭的時候看看這個,就又會笑了……」

淚眼朦朧的看著手心裡的一隻草編蜻蜓,我驀地心裡大痛,五指合攏,緊緊捏著草蜻蜓,失聲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