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家這回並沒有跟著漢軍舉家遷都洛陽,除了大部分宗族仍留在新野外,就連原居宛城的百來口人丁也沒全部跟過來。陰識帶著妻子和二弟陰興等十多口人暫住在洛陽城上西門大街,漢代的城池皆是坊市分開,上西門附近是處市集,那裡龍蛇混雜,顯然並非是長久居住之地。
我以前常常因為住的地方靠近圜闠而興奮不已,畢竟出門就能買到東西,逛集購物乃是我的人生樂趣之一,可是現在回想起來,不禁對陰識的別有用心有了一番新的認識。
古語有雲:小隱於野,大隱於市。陰識的做法,也許正好與他處世不偏不倚的求存心態相吻合,況且,市集乃是聚集人氣最佳的地方,三教九流之輩皆出沒于此,陰識若要收集和傳遞情報,這些人也許正是最好的媒子。
我帶著琥珀也擠到了這處不大的宅院,之前我曾想過無數種解釋的理由,可沒想最後竟一種都沒用上。在這裡住了三天,不只陰識沒問過我一星半點,就連平時最愛冷言譏諷的陰興見了我,也未曾擺出一絲的不悅之色,而陰就則壓根就沒跟來洛陽,據說已被陰識遣回新野老家,伺奉母親。
我隱隱嗅出一絲不尋常,可待在房裡納悶了三天也沒找不出究竟是哪裡不對勁。我未出嫁前在家向來嘻嘻哈哈,沒一刻安靜,突然之間像這樣什麼都不做的閉門三天,想不引人注意都難。可我的一切反常,偏偏落在陰識、陰興兩兄弟眼裡卻是視若無睹,怎麼也沒想到,陰家上下第一個忍不住好奇和關切之心,敲響我房門的人竟是我的大嫂柳姬。
柳姬跪坐在席上,因為怕膝蓋著涼,來串門時,她的貼身婢女翡翠手裡還專門拎來了厚軟的墊子。她已經有四個多月的身孕了,肚子雖然不顯大,可我瞧她正襟端坐的模樣也委實替她吃力,於是便請她上榻。
柳姬搖著手婉言謝絕,她在新野素以溫柔嫻淑著稱鄉里,陰識這幾年納的幾房小妾都是她主動張羅的,且從不以正妻的身份欺壓那些妾室。婚後這幾年她一直未有所出,可我的侄子侄女們倒也沒見得少添,只是不管怎樣她的身份在妾室們的眼中都高高擺那呢,她是正妻,是主母,妾室們在她跟前和翡翠這樣的奴婢沒多大區別,即便是最受寵的姬妾到了她跟前,也得乖乖的按照尊卑禮節給她磕頭,聽她任意使喚。
漢代的宗族很講究身份,也就是要求子嗣嫡出。親不親生的沒關係,哪怕是外頭抱養的養子,只要名分上是正房所出,這孩子的身份和地位就明顯得比其他兄弟姊妹高出一個級別。如果是長子嫡出,那就更厲害了,只要他老媽不犯大錯,沒被休棄,那他就是未來的家族掌門人。
我悄悄瞄了眼柳姬短袖遮掩下的腹部,甭管陰識有多少兒子,只要她這一胎是個男孩,那他鐵定就是我陰氏一族的宗子,未來的宗主。
在現代看多了清宮劇,裡頭常被掛在嘴邊的一句臺詞叫「母以子貴」,可這話擱在漢代得倒個個兒來,換成「子以母貴」才是正解。甭管將來孩子多聰慧,多討人喜歡,嫡出就是嫡出,庶子就是庶子,老媽的身份就是孩子未來命運的保障,這是打從一出生就註定了的。
「小姑在想什麼那麼出神?」
「噢!」我回過神,發覺自己神遊天外,短短五分鐘,我胡思亂想的竟然扯到了那麼深遠的家族問題上。
柳姬雖然正坐,可身子卻下意識的稍稍前傾,一雙手也未曾放在大腿上,而是護在了腹部。她臉上笑容雖淡,但眉宇間露出的卻是真情實意的母性溫柔。我心中一動,忽然想起鄧嬋來,一時間悲切之情更濃。
柳姬似有所覺:「當年陰家遣了媒人到家中納采,我便曾聽媒人提起你與姑爺間的糾葛,我只是不信,嫁與你大哥後,因你總在病中,半年多都未能見上一面,反倒讓我對了愈發好奇起來……」她輕輕的笑了下,有點不好意思。
我用一種期待的目光瞅著她,鼓勵她繼續往下說。
陰小妹和劉秀之間究竟發生過怎樣的一段情結,一直是我心中未解的謎團。以前對劉秀不熟悉,我對這事雖然好奇卻並不太上心,這會子舊事重提,倒讓我來了興趣。
不只柳姬好奇,換了我,我會更加好奇百倍!
「後來你身子好了,性子卻並非像外傳的那般抑鬱寡歡,我新到你家為婦,你也未對我多加刁難,反而俏皮可親。嫁到陰家的這麼些年,我看著你一點點長大,在名分上你雖是我小姑,可我自己知道,我心裡更多的是把你當成妹妹來疼愛。」她抬手扶觸我的眉心,眼中憐惜之情大起,「我只希望你能快活些,能看到你像以往那般暢懷大笑,我覺得那比什麼都好……你當初與鄧仲華那般要好,我原以為你會嫁他為妻,誰知造物弄人,最後竟還是跟了……」
「嫂嫂。」我伏低身子,將頭輕輕枕在她的膝蓋上。
她憐惜的摸著我的鬢髮:「以前你整日淘得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沒想一出門一年有餘,回來時已成了個有主見的大姑娘。你哥哥說你願嫁武信侯,我當時聽了十分吃驚,可既是你的選擇,旁人也不好強求你什麼。只是……只是別怪嫂嫂多嘴,我總覺得武信侯與你……你倆性情迥異,只怕合不來,你終不免要受委屈……」
我眼睛發酸,聽著這般誠懇的肺腑之言,險些落淚:「嫂嫂,我知道你是真心疼我。」
「你既知我疼你,便聽我一句勸,你若狠得下心,這次便離了他,鄧仲華與你情趣相投……」
「嫂嫂!」我沒想到她會扯上鄧禹,倏然抬頭,一時間漲得面紅耳赤。
柳姬無奈的看著我,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道歎息:「你終還是捨不得!也罷!」她唉聲歎氣,「你與武信侯起爭執,不過是為他動了持節北上之念,其實你若不願他去,原也不是難事。你與宮中的趙夫人關係甚好,若是能求得她在陛下面前討個主意,你還怕武信侯能走得成麼?」
我猛然一震,雙手藏於袖中微微發顫。她以為我只是因為劉秀要北上,不舍分離才會抑鬱如此?!
不!我怨的不是分離,我恨的是劉秀的背棄!
柳姬出的這個主意雖不是很好,卻未必無效。我只需讓趙姬在劉玄那吹幾道枕邊風,生性多疑的劉玄又豈會輕易把劉秀放出洛陽?
「容我……仔細想想。」
劉秀,劉秀……是你不仁在先,那便休怪我無情絕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