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熬了一宿未曾合眼,腦子裡顛來倒去想的都是劉秀。天明洛陽城門開啟,馮異將我重新送到白虎門前,隨後離去。
南宮有四門,分別以四象神獸為名,其中朱雀門作為南宮正南門,與洛陽城平城門相通直達城外,乃屬專供帝王將相出入之道,故四門中以朱雀門最為尊貴,其建築也格外巍峨壯觀,據聞遠在四十裡開外的偃師,遙望朱雀門闕,天門宛然與天相接,堪稱奇觀。
我以前進宮走的最多的是玄武門,經由玄武門往西去趙姬住的西宮,白虎門這條路我尚屬第一次走。
南宮宮殿的總體大小換算成現代計量單位,南北長約一千三百多米,東西寬約為一千米,總占地面積達到了一千三百平米,雖是舊朝遺留未曾多加翻修,卻也有宮殿三十餘座。
我還沒去過長安,不清楚長安的長樂宮、建章宮和已經被大火焚毀的未央宮到底有多大,但是僅僅觀摩洛陽南宮,便已能揣測一二。都說現代遺留的明清皇宮紫禁城雄偉壯觀,依我看只是可惜了這些漢代殿宇無法保留到兩千年後,不然必將震驚世界。
我神思恍惚的過了白虎門,因為沒馬沒車,我只能步行,途經一座重樓殿宇,建有高閣四間,門前侍衛嚴加把守。我原想退避而過,可不知為什麼那裡卻似有股神奇的力量總引得我頻頻回首。
「劉夫人,請往這邊走。」此刻給我引路的是名中黃門——我進白虎門的時候恰好碰上了曹詡,他不便邀我上他的車馬,便尋了個中黃門帶我去西宮。
「請問……那裡是處什麼地方?」我回頭對那四間高閣指指點點。
那中黃門回首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那間殿名曰雲台,乃是宮中貯藏珍寶、簡牘章典之所,極為重要。」他們都是原先留在洛陽宮城伺候的老奴了,這些在我看來像是迷宮般的樓道,在他們而言,卻是閉著眼都不會走錯的。
雲台往北乃是蘭台,這些樓宇殿閣皆建在十幾米的高處,每座殿閣下有數十級的漢白玉石階,上有複道相通,可供人行走,而不必下樓往返奔波。這樣的建築風格不禁讓我想起現代擁擠的大都市為人車分流而建造的立交橋與地下通道。
那中黃門是個識趣之人,其後每過一處,不等我出言相詢,便主動指點殿名與我知曉。
轉眼過了阿閣,他卻沒再領我走複道,而是徑直走石階下了樓,從樓底繞過後面的那間殿宇。殿外空蕩,了無人聲,鼻端間或嗅到一縷縷的淡淡異香,非麝非檀,不知是何薰香。
那中黃門突然加快了腳步,但是步履放下時卻又輕盈無聲,顯得異常小心翼翼。
奔命似的無聲疾走了十余步,眼見得西宮在望,卻聽頭頂有個女聲突然嬌斥:「站住!」
那中黃門腳步一頓,急忙轉過身來,我不明所以的也轉過身。
「喲,我說這身影怎麼瞧著有點兒眼熟,原來是陰姬啊。」
我循聲抬頭,只見對面複道上站著七八名盛裝女子,鶯燕嬌媚,各具姿色。為首跟我說話的那人卻是老相識——榮寵明升暗貶的夫人韓姬。
她現在雖然已由妻變妾,可到底是皇帝的小妾,名分降了,地位卻是升了。我不敢輕視,忙恭恭敬敬的跪下行禮:「妾身拜見韓娘娘!」
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聽她說句平身的話,卻聽樓上一群女子嬉笑聲不斷。
「妹妹們笑什麼,你們是笑她衣著狼狽呢,還是笑她不會打扮?」韓夫人的聲音冷冷的,似笑非笑中凜然透著一股威嚴,那些剛才還在笑鬧的女子登時皆住了嘴。
我在山上蜷了一宿,天亮也沒顧得上梳洗就直接進宮了,想來自己現在的模樣委實端莊不到哪去。
「你等皆是些鄉野村婦,不曉得她的美名,真乃井底之蛙。」韓夫人指著身旁的女子們不停的數落,「那可是武信侯夫人,新野第一美人兒。當年武信侯為了她,曾發宏願,天下皆知——仕官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嘖嘖……」
我暗地裡磨牙,只當沒聽見她指桑駡槐的諷喻。
「陰姬這是要去哪啊?」她倚在欄杆上笑問。
「回娘娘的話,妾身……往西宮探望趙夫人!」
頂上輕輕「哦」了聲,半天沒了聲響,我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膝蓋有點受不住。過了約摸一刻鐘的時間,眼前出現一雙絲履,長長的裾尾拖在身後,衣上的薰香有點兒刺鼻,我鼻子癢癢的,險些打噴嚏。
「陰麗華!」一隻手突然向我伸了過來,我下意識往後縮,那手撈個了空,長長的指甲離我的眼皮僅三公分。
「大膽!」玉指染蔻,顫慄不止。
韓夫人原想擒我的下巴,大概她做夢也想不到我居然能閃開,也居然敢閃開。
我倔強且略帶嘲弄的抬起頭來,與她目光相交。
韓夫人年紀應該不小了,她是劉玄的原配,就算旁人不說,我猜她也已年過三十,歲月的滄桑一點都沒對她有絲毫的吝嗇,該賦予的痕跡一點都沒有少半分。她原不是富貴人家出身,跟著亡命天涯的劉玄想必也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
她在臉上施了一層厚重的胭脂,這張堆滿濃妝的臉孔與年輕貌美的趙姬相較,孰勝孰負,明眼人一看即知。她現在唯一能倚仗的,不過是期望劉玄能念及多年夫妻之情。但是劉玄像是那種不貪美色的人嗎?僅看他將貧賤之妻定名分為夫人,又想立新寵趙姬為皇后這件事看來,韓姬成為下堂婦已成定局。
「別以為攀上了趙姬那個小賤人,你就能享榮華富貴了!」韓夫人面色陰沉,目光猙獰,似有千萬恨意欲將我捏碎在她手心。
「娘娘誤會了,妾身……」
「你敢說你沒在背地裡挑唆那小賤人與我爭奪後位?」我跪地不起,她居高臨下咄咄逼人,手指在我眼前不住晃動。
我用餘光四下掃視,卻見左右宮人早已主動回避不見人影,於是索性抬手「啪」的拍落她那只囂張的手。
「你……」
「皇后之位乃陛下裁定,除了陛下,沒有任何人有權力置喙……」
「你這賤婦!」她揚手再次揮來,我腳尖點地,腰杆一挺從地上彈跳而起,退後兩步,似笑非笑的望著她。她氣得臉色煞白,「你……你……」
「娘娘請多保重,妾身還需往西宮面見趙夫人,恕妾身先行告退。」
「你……你敢對我如此無禮?趙姬算什麼東西,你別忘了,如今住在長秋宮椒室的人是我,不是她!」
我冷冷一笑:「那想必娘娘不久便會遇到喬遷之喜了。」
「陰麗華!你這個潑貨,如此傲慢無禮,你將來必不得好報……蒼天有眼,終有一日也叫你嘗到這種貶妻為妾、屈於人下的羞辱!」她說的咬牙切齒,因為太過激動,臉上的粉簌簌直落。
我想笑,卻突然生出一縷憐憫之情。紅顏已老,然而昔日恩寵卻已不再,相濡以沫,最後終是相忘江湖。
「你在想什麼?」
「嗯?」我回過神。
趙姬笑吟吟的托腮凝望著我,菱角般的朱唇未撅,眼中帶著明顯的笑意:「你今天心不在焉,從踏進我這宮殿門檻起便不停的走神兒。」她抿嘴一笑,沖我眨了眨眼,神秘兮兮的壓低聲音,「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心裡一驚,下意識的重複問了句:「想什麼?」
「你在想……武信侯!」
我鬆了口氣,原來她只是在調侃我。
我並不想對她說起韓夫人惱羞成怒的事情,趙姬才十六歲,雖然在普通人眼中已是成年小婦人,可落在我眼中,卻仍是個不知人間愁苦,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她非常天真,一雙眼清純得就像頭無害的溫順小鹿,快樂時兩眼也會帶笑,悲傷時無需流淚便已叫人心疼憐惜。這般天生柔媚的女子,不需太多調教,已能憑天性擄獲君王的寵愛。
趙姬原是大家閨秀,千金小姐,就和以前的陰小妹一般無二,她足不出戶,在家裡除了一大堆奴僕外,基本與外人毫無接觸。其實她也渴望有朋友,只是還沒機會交友就被劉玄招入掖庭。
我的主動示好很輕易的就博得了她的好感,也或許我實在太瞭解劉玄的秉性,對她稍加點撥就讓她榮寵不斷,以至於入宮沒多久便晉封為夫人。之後,在她的父親趙萌的默許,甚至鼓勵之下,她開始放心且毫無顧忌的信任我,如今她對我即便沒有言聽計從,也已是百般依賴。
雖然趙姬與我親近,前提不過是趙萌覺得我有利用的價值,但這只是趙萌的心思,不等於趙姬。這女孩子待我倒是真心真意,不曾與我設防,只可惜……我卻真是揣著私心在巴結和利用她。
「娘娘真是說笑了,我想他作甚?」
「還說不想他!」趙姬突然刮了下我的鼻子,俏皮的笑,「昨晚上陛下都跟我說了,如今朝上的三公九卿們正為了武信侯出使河北的事在爭論不休呢,陛下都被他們吵煩了,今兒個早起我好說歹說,他才肯上朝的呢。」
「此話怎講?」
她得意的笑:「瞧你,先前還裝著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其實朝上的事我是不太明白的,只是聽陛下的口氣,好像河北各郡國的勢力非常強大,必得物色一名得力之人前往,否則弄巧成拙反倒不好了。」
我連忙點頭。
「大司徒認為宗室成員中除了武信侯再無一人適合持節北上,只是大司馬等人極力反對……」她漫不經心的對鏡試貼花黃,一旁的宮女手捧銅鏡在她身後替她打著反光,另有三名宮女正托著一件深紫色綢緞面的曲裾深衣,持薰爐細細的熏著,室內香氣襲人,這股薰香味與長秋宮椒房殿的香味迥然不同。
繼劉縯之後擔當大司徒乃是劉賜,他雖是劉玄的堂兄弟,但是與劉縯、劉秀兄弟的交情倒也非淺。
就眼下看來,劉玄已在洛陽紮穩腳跟,劉縯遇害已過數月,劉秀的無為使得劉縯以前在軍中積聚的人氣與軍威漸漸消彌。對於劉玄而言,劉秀此刻已然不成威脅,他不再將沒有大作為的劉秀放在眼裡也屬正常。
退一步而言,劉秀無論如何也算是劉玄的族弟,同宗之人甚少自相殘殺,即便當日殘害劉縯,也是由朱鮪等人出面。礙著這層血緣之親,劉玄到底還是念了份情,倒是朱鮪、張卬等人卻固執的抱著斬草除根之心,絕對不會有絲毫手軟。
「我聽爹爹說渡黃河去北面招降,其實是份苦差事,你和武信侯新婚燕爾自然不舍分離,他若是去河北,你怎能不隨了去?」趙姬回過頭來,「你一個花般嬌豔的女子,怎可去那種地方受苦,不如等陛下退了朝,我找機會替你進言,讓陛下擇旁人去吧。」
我的心怦然一跳,兩眼發直的望著一臉誠懇的趙姬。半分鐘後,我舉手加額,緩緩拜下:「娘娘!夫君身為劉氏宗親的一份子,理當為陛下分憂解勞。這是夫君為國為君效犬馬之勞的心願,我既為他的妻子,豈能拖累於他。」我重重的叩下頭去,額頭貼著室內鋪墊的貂氈上,眼睛漲得酸痛,「萬望娘娘成全!」
「哎呀!」趙姬慌張的將我扶起,「你我情同姐妹,說好無人之時,不必行此大禮。你……你夫婦二人實乃忠君仁義之人,僅憑你們的這份心,便該我替陛下謝過你們才是。」
她單手虛扶,一旁的宮女見狀急忙攙著我的兩側胳膊把我扶了起來。
我說不出心裡是何滋味,苦澀、酸痛、傷感,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澀一股腦的湧了進來。
「為陛下,為大漢……為人臣子,理當竭盡全力……」最後的這番話,我如鯁在喉,邊說邊打噎。幸而趙姬沒什麼心機,不僅沒瞧出不妥,反而以為我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高興得笑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