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渡黃河後,首先進入的地界乃是河內郡。雖然劉玄未曾遣派一兵一卒,然而才過黃河沒多久,以前曾跟劉秀一起並肩作戰過,或者有過交往的人開始陸陸續續的像馬成那般,棄官從洛陽甚至家鄉趕來。
傅俊乃是其一,他是潁川襄城人,以前也參與了昆陽之戰,因功被更始帝封為了偏將軍。漢軍攻下洛陽、長安兩京後,他因家中親人故世,辭歸潁川郡奔喪。
再有一個就是劉姓宗室子弟劉隆。居攝元年,也就是距今十七年前,安眾侯劉崇起兵討伐王莽,當時劉隆的父親劉禮也曾參與其中,結果事敗被誅,舉家株連,劉隆因未滿七歲,得以倖免。
劉隆原在長安遊學,後來劉玄定都洛陽,他便攜帶妻子兒女舉家遷到洛陽,官拜騎都尉。可當他聽說劉秀奔赴河北,竟毅然單槍匹馬的棄官追至。
形形色色的人物開始進入我的視線,我有點應接不暇。直到這個時候,我才開始慢慢看清劉秀的另一面,他有他獨特的人格魅力,不然不會有那麼多人不顧一切,放著大好前途不幹,辭官棄家的追隨他亡命天涯。
他並不真如我想像的那樣,只單單是個喜弄稼穡的農夫而已。劉縯錯看了這個弟弟,他並非是個無能的人。
我以陰戟的身份留在了劉秀身邊,少部分親信,譬如鄧晨、馮異、王霸等人對我的真實來歷皆是心知肚明,只是他們都心照不宣的形成了一種默契,不管人前人後,他們全都口徑一致的稱我為「陰戟兄弟」。
這個不是秘密的秘密,讓我以男子身份在北行的隊伍中安然生存下來。
這一日匆匆忙忙趕到鄴縣,車馬勞頓,我坐車坐到想吐卻什麼都吐不出來,頭一回領略暈車的滋味。
馮異是劉秀的主簿,這職位類似于現代的秘書,皇帝的生活有侍中打點,劉秀便只能靠主簿了。好在馮異這人心極細,平時話很少,眉宇的神情總是淡淡的,似乎什麼都漠不關心,可偏有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一路上也幸得有他照料,這瀝瀝拉拉幾百號人才不至於太過狼狽。再怎麼說也畢竟是大漢使節,雖說人數不多,排場也不夠氣勢,可到底代表了漢朝的體面。
進入十一月,氣溫逐漸降下,時而下雨,時而飄雪。這路途越往北走,風雪越大,越能領略到不同尋常的北國風光。
月掛樹梢,劉秀挑燈夜讀,從洛陽傳來的諜報稱劉玄在眾臣的慫恿下準備遷都,而且已經派劉賜前往長安打點。當初長安破城之時被朱弟、張魚等人火燒殿門,這把大火不僅使王莽的女兒定安太后葬身火海,還殃及未央宮。當年王莽毀了劉氏宗廟,所以劉賜這一次到長安幹的活跟之前劉秀幹的司隸校尉一般無二,都得先去打打底,把宗廟和宮室重建,該修的修,該補的補……
「你苦著臉做什麼?」劉秀拿著那塊帛書已經大半個時辰了,兩眼發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把他書案上的油燈燈芯挑亮些,「劉玄遷都也是好事,長安乃是虎踞龍盤之地,他如今不僅得了傳國玉璽,還得了高祖的斬蛇劍,承續漢統也算是名正言順了,自然得去長安定都。」
劉秀聞言不答,過得片刻,笑著搖了搖頭。
我不滿的推了他一把:「別賣關子,你若覺得我說的不對的便講出來嘛。」
「所謂‘國家之守轉在函穀’實乃謀臣們的臆測,此一時彼一時,現今的局勢豈是高祖時可比?若是遷都長安,把朝廷重兵調入關中,山東、河北、中原,爭雄者比比皆是,關東不平,則天下不寧。屆時天子尊號固然名正言順,卻對中原局勢鞭長莫及。一旦遷都……後果不堪……」
我瞪大了眼,一個看似簡單的遷都問題沒想到居然涉及那麼多方面。可是漢朝已立,這在歷史上可是有根有據的,史稱「東漢」。難道劉玄做這個東漢之君還能有什麼變故不成?東漢開國光武中興,那可是名垂青史,無法改變的歷史!
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寒噤,難道說歷史要變?
但是一旦歷史變了,那後世怎麼辦?兩千年前的歷史變了,那兩千年後的世界還存在嗎?
「在想什麼?」
「不……不想什麼。」我囁嚅,手腳無力的轉身,「我去睡了,你也早點睡吧。」失魂落魄的走了兩步,突然腳尖一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劉秀及時跳起從身後抱住了我:「怎麼了?不舒服?」
他的手自然而然的貼上我的額頭,我彷徨不安的搖了搖頭。如果兩千年後的世界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世界,那我即使找到了二十八個人,繼而回到現代,卻也已經物是人非,回去又有什麼意義?
「麗華?你說句話,哪兒不舒服了?怎麼額上盡冒冷汗?」
我猛地一把抱住了他,內心的惶恐不安盡數發洩出來,只有依偎在他懷裡,聞著那熟悉的淡淡清香,我才能有片刻的寧靜。
也許……我其實……真的回不去了!
「別擔心,一切有我……」他輕輕拍打著我的背,溫柔得像是在哄孩子。
「大司……」門是虛掩的,我進來時也沒覺得有栓上門閂的必要,沒曾想馬成居然會推門沖了進來。看著他一臉錯愕的表情,三秒鐘後我才反應過來,急忙一把將劉秀推開,整個人向後彈出三尺遠。
「大……司……馬……」馬成的眼神有點兒走樣,表情更是古怪。
「什麼事?」劉秀一派自然,回眸笑問。
他有泰山崩於前而面無改色的勇氣,我卻還沒修煉到他那份鎮定自若的功力。臉頰慢慢發燙,我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前堂有人求見!」
三更半夜的,會是什麼人居然還非得巴巴兒的讓馬成來跑一趟?轉念我又有點明白為什麼別的人都不來,獨獨差了他來。想來是馮異、鄧晨等人皆知我的身份,怕夜深了我們夫妻安歇,旁的人驚擾總說不過去,就差了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木訥傢伙來當驚夢人。
只是……房門未鎖,馬成不請自入,這樣的結果肯定也是馮異他們沒有預料到的。
「哦?是何人求見?」看得出來,劉秀是有點兒好奇的,只是面上完全看不出一丁點罷了。
斜著眼偷睨他的表情,突然發現劉秀的輪廓在我腦海裡刻畫得越來越清晰。雖然他總是只有微笑、笑、大笑,這麼相差無幾的三種表情,但是相處久了,會發現他在舉手投足間還是能夠通過一些小動作看出他內心細微變化的。不過一般情況下,外人根本不大容易察覺他的異樣,更別說他有意扮豬吃老虎的時候,那時他有名的溫柔一刀已經幾乎媲美小李飛刀——例無虛發!
他這個人呢,即便保持同樣的微笑,在不同的時候,不同的場合,我現在已能慢慢揣摩出他的不同心境。
越想越得意,我忍不住托著自己的下巴壞壞的笑了起來。劉秀其實也就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他也有激昂、憤怒、傷心、失望的時候,只是不大形於色罷了。溫柔是他的武器,微笑是他的保護色,在這層保護色下,真實的劉秀……
「什麼?你再說一遍!」陡然間突然迸發的振奮聲音使得我的魂從太虛境界震了回來。劉秀的眉結在舒展,雖然同樣是微笑,但這一次他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
我在心裡暗暗給出結論——只是……是什麼事情讓他如此高興?
「他……」
「他在哪裡?」沒等馬成複述,劉秀已快步出門,走了兩步後,他突然轉過頭來,沖我招了招手,「陰戟,你來……我們一起見見這位老朋友!」
「諾。」
劉秀的笑容愈發深沉,他沒顧得上再答我,加快腳步走向大堂。
堂上燭火通明,堂下石階旁的一棵大樹下,形只影單的站著一個人。馬成引著我們兩個快步登堂,我困惑的頻頻回首,那樹下的人影終於動了下,從陰影中稍稍移至月下,沖我揚了揚手中的豎篴,示意我趕緊上堂去。
等我再回首,劉秀已走遠,卻聽裡頭笑聲傳出,在月上中天的淒冷夜裡顯得格外熱鬧。我想了想,終於還是打消了去堂上見客的念頭——如果是老朋友,那他必定認得我,萬一在眾目睽睽下沒心沒肺的把我「供」了出來,泄了我的老底,這堂上能人眾多,無論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又豈會猜不透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怎麼不進去?」看我走到樹底下,馮異略有驚訝。
「那你怎麼不進去?」
「人太多……」
嫌人多?
我斜眼瞧他一副安靜淡然的模樣,忽然覺得他這個人十分耐人尋味。看似冷漠無情,偏又愛管閒事,說他古道熱腸吧,他又如此拒人千里。
抬起頭看著天上的繁星,想到了那一場改變我命運的流星雨,忽然心生感慨。我已經很久不去想念現代的朋友、親人以及所有相關的一切,這時看著馮異,卻突然聯想到了葉之秋。
這兩個脾性古怪的人,給人的感覺,還真有點兒相像呢。
「快進去吧,裡頭有你想見的人……」
我漫不經心的「諾」了聲,思維仍停留在自己的憶念中沒能拔出來。
馮異的身子稍稍前傾,背脊離開樹幹,手中竹篴朝前點了點:「你不去見他,他也總會來找你……」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扭頭,卻見堂上匆匆下來一人,手持木杖,點地篤篤有聲,黑暗中瞧不清那人是誰。
但聽馮異在邊上又補了句:「你好自為之。」我詫異的回頭,卻見他說完竟然扔下我走了,連頭都沒回一下。
篤地聲越來越近,聲聲急促,點點顫慄。我還沒顧得上回頭,那聲音已然來到我身後:「麗華……」
一聲沙啞的呼喚令我渾身一震。我不敢置信的猛然轉身,刹那間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眼前之人滿臉風塵,肩背佝僂,雙手微顫,若非手中尚有一根木杖支撐,只怕一陣強風吹來也能將他刮倒。
「麗華……我終於找著你了。」
左手持杖,右手向我伸了過來,我像是中了魔法般無法動彈,任由他的手撫上我的臉頰。
「呵呵……長大了,麗華也終於有個大人樣了。」他的掌心綁著布條,指腹冰冷而又粗糙。
我打了個哆嗦,顫聲:「鄧禹……」
吧嗒一聲,鄧禹手中的木杖跌落,他整個人突然向我倒了過來,我急忙抱住他,叫道:「鄧禹!鄧禹……來人哪——來人——」
堂上本已有人跟著鄧禹一同出了門,只是他們似乎有意讓我和鄧禹敘舊,全都聚在門口遠觀而不走近。聽得我厲聲呼喊,這才全都快步奔了過來。
眾人合力將鄧禹抬到堂上,到了燈火通明處,我再看細瞧,卻冷不防唬得倒抽一口冷氣。
鄧禹滿臉須渣,面無血色,嘴唇凍得發紫,身上穿了件破舊的夾襖,面上劃破了好幾道口子,灰濛濛的棉絮從裡頭露了出來。
「怎麼回事?他怎會搞成這樣?」我激動的尖叫。
醫官急匆匆的背了醫箱趕來,堂上人多且擠,劉秀趁亂將我拖出門。
「到底怎麼回事?」我強迫自己保持鎮靜,但是內心的震撼卻已讓我發出的聲音不受控制的開始顫抖。
「他從新野來……」
「然後呢?」
「他自及冠之後便遊歷四方,沒人知曉他去了哪裡。陛下傾慕他的才名,曾四處派人尋訪,終是無果。」劉秀深吸口氣,語氣有點沉重,「方才據仲華自述,因劉賜在長安移文露布,廣詔天下,他始知我持節北上之事,念及同窗之情,特前來投奔。他身無長物,有的只是一身的五經雜學,若我不嫌棄……便……」
「別說了!」我痛苦的閉上了眼。
什麼五經雜學,什麼若不嫌棄,這哪裡像是我認識的鄧禹會說出的話語?他一直是個神采飛揚,如陽光般燦爛的人,恃才傲物,學富五車,他會自得自誇,卻從不會自貶身價!
他當真是因為得知劉秀北上而千里追尋?還是……我猛地睜開眼,提氣沖到門口。
在醫官的指揮下,眾人已各自散開,可鄧禹仍躺在大堂的席上昏迷不醒。劉秀默默無聲的跟了過來,在我身後站定。
我哽咽:「他可是徒步而來?」
「嗯。」
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我不忍的別開眼。
我敢肯定他自從離開新野後就再沒回去過,為什麼如今反會從新野趕來?他回新野了麼?既然要投奔劉秀,為何還繞道回新野?為何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麗華……我終於找著你了。」這是他見到我後說的第一句話。
我終於找著你了……
我的心一陣抽搐。
笨蛋鄧禹!世人都說你聰明,可在我看來,為什麼你總是那麼愚不可及!
眼淚無聲的落下,我急忙伸手抹去,啞著聲問:「他無大礙吧?」
「仲華只是太累了,他為了追上我們,日夜兼程,只怕這一路都沒怎麼好好休息。」一隻手擱上我的肩膀,「你別擔心,他沒事。」
我點點頭,一種悲傷的無力感滑過心頭:「沒事就好。夜深了,我先回去睡了。」
我不敢看劉秀是何表情,低著頭與他擦身而過。
「麗華……」
我駐足。
「好好休息!」
無力感無限的擴大,我耷拉著肩膀閉了閉眼:「諾。你也早些安歇吧,仲華若是醒了,告訴他我明天再去探望他。」
劉秀沒再出聲,我加快腳步,頭也不回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