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亡命

劉秀北上的下一站是真定所轄射犬城。

臨近年關,元日將至,即便困苦如我們,也或多或少的沾了點新年的節氣,大家在射犬奔忙之餘不自覺的臉上帶起了笑容。

我訓練的五十名騎兵也開始似模似樣,我心有所慰,只是時機未到,仍是不便拿出來與人炫耀。

然而事情並不如我們所想的那麼一帆風順,大年將至之際,一個措手不及的變故驚雷般砸向我們每一個人。

我們前腳剛離開邯鄲,後腳那個奸險歹毒的小人——趙繆王之子劉林便率百騎兵卒馳入邯鄲城,進駐原趙王宮殿,擁立了一個叫「劉子輿」的傢伙為天子。

劉子輿封劉林為丞相,拉攏了趙國大姓豪族,封李育為大司馬、張參為大將軍,杜威為諫議大夫,李立為少傅。

這一切的變故,我們這批更始漢朝的使者一概不知,直到更始二年正月初一,劉子輿命少傅李立起草檄文,分遣使者,徇下幽、冀各州,移檄郡國,我們才慢半拍的驚醒。

「制詔部刺史、郡太守:朕,孝成皇帝子子輿者也。昔遭趙氏之禍,因以王莽篡殺,賴知命者將護朕躬,解形河濱,削跡趙、魏。王莽竊位,獲罪於天,天命佑漢,故使東郡太守翟義、嚴鄉侯劉信,擁兵征討,出入胡、漢。普天率土,知朕隱在人間。南嶽諸劉,為其先驅。朕仰觀天文,乃興於斯,以今月壬辰即位趙宮。休氣薰蒸,應時獲雨。蓋聞為國,子之襲父,古今不易。劉聖公未知朕,故且持帝號。諸興義兵,鹹以助朕,皆當裂土享祚子孫。已詔聖公及翟太守,亟與功臣詣行在所。疑刺史、二千石皆聖公所置,未睹朕之沉滯,或不識去就,強者負力,弱者惶惑。今元元創痍,已過半矣,朕甚悼焉,故遣使者班下詔書。」

這份詔書通過層層傳看,最後遞到我手裡,我瞪著它看得滿頭大汗,卻半天也沒瞧出個所以然來。再抬頭看劉秀劍眉緊鎖,一言不發,鄧禹、馮異等一干人等皆是面色鐵青,如喪考妣。

「這個劉子輿又是什麼來頭?」我明知不該問,卻還是小心翼翼的問出了口。

如今不比看陰識給的密函諜報,這道檄文詔書上通篇官話,且用的字體還是篆書,我就算能看懂幾個字,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沒人理會,堂上的氣氛靜得嚇人。

過了一會兒,馬成跳了起來,居然附和著我的話嚷道:「就是!這道帛書上到底寫的是什麼?你們識文斷字的看懂了也不加解釋,坐在那哭喪個臉,真是讓人乾著急!」

一席話自暴其短卻絲毫不覺愧疚,要不是現在的氣氛實在不宜打趣,我早笑倒了。

傅俊、王霸、臧宮等人面上皆是一紅,想來他們也是識字不多,武功是有的,只是文墨卻和我一樣不太通,勉強認得幾個字的,平時還能糊弄過去,可真碰上長篇大論的文章,卻都是半瓶子醋,空晃蕩。

「詔書上說,劉子輿乃是漢成帝遺留在民間的子嗣!」終於,馮異艱澀的開口,他身為主簿,即使劉秀不開口解釋,他也有本份得把話交代清楚。「當年成帝時期飛燕、合德□宮闈,殘害宮中子嗣,即使僥倖孕胎的宮女也無一倖免……」

我眼眸一亮,這個典故我知道,各種各樣的電視劇把這個故事都給拍爛了。後世所謂的「環肥燕瘦」的成語正是打這兒起的,漢成帝劉驁最後死在了趙合德的身上,精盡人亡,也算是開創了一代帝王史篇。因為他被趙家姐妹折騰得無子,最後只能立弟弟定陶王劉康的兒子劉欣為帝。這個劉欣也不簡單,正是玻璃的鼻祖,始創「斷袖」美譽的漢哀帝。

「漢成帝何來的子嗣?若有子嗣,當年皇室早翻找出來立做天子了。成帝薨了已近三十年,如今死無對證,信口雌黃,豈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跳出來說自己是帝王之後?」劉隆不滿道,「我劉姓宗室的血統豈容他人胡亂玷污?」

「就是,之前也曾有人說自己乃是劉子輿,結果被王莽殺了。怎麼如今又冒出個劉子輿,誰知真假?」

眾人七嘴八舌,鄧禹犀利的切中要害:「河北豪強擁兵自立,本就只是需要一個名目罷了。這個劉子輿是真是假對他們而言並無多大區別……倒是我們,晚了一步!」

眾人一凜。劉林舉著劉子輿的名頭傳檄天下,動作之快的確是我們這群人無法想像的,劉秀之所以到河北來,為的就是招攬這些擁兵自立的豪強,讓他們歸順大漢,如今才走了沒幾站路,居然跑出個劉子輿,搶先把人都拉了過去。

這是河北,是人家的地盤,等劉子輿勢力坐大,又豈容我們在他地盤上搶人?

劉隆道:「邯鄲本是趙國都城,漢初高祖寵倖戚夫人,封子劉如意為趙王,重在邯鄲建造王宮。大司馬原是帝室後裔,入住王宮本無可厚非,但大司馬尊禮,以‘非王者不能居王宮,居王宮乃僭越’為由反住館舍,那劉子輿是什麼東西,竟敢鴆占鵲巢,實在讓人著惱!」

這種話題多說無意,再抱怨憤慨又如何?現在人家占也占了,天子也做了,還怕你在這裡氣得跳腳嗎?

我冷冷睃了在場眾人一眼,一群人都閉口不語,臉色說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這次真是吃了資訊閉塞的啞巴虧,太大意了。我再一次深刻體會到了陰家情報網的重要,長期的收到最新情報,讓我早有了依賴性,這會兒陰識說撒手就撒手,果然刹那間我成了瞎子。而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河之北,劉秀他們這群人就算再聰明,也不可能料事如神。

我長歎一聲,從席上站了起來:「那還等什麼?天上不會掉餡餅,趁著人家還沒追過來,趕緊收拾包袱跑吧!」

「你說什麼!」馬成拍案而起,額上青筋跳動。

「說什麼?說的大實話!就憑我們這麼點人馬,是夠人家打,還是夠人家殺?」

「豎子大放闕詞,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你拿過刀沒?殺過人沒?打過仗沒?」

我秀眉一挑,在場熟知我來歷的人全都緊閉著嘴巴不吭聲,一些不清楚的卻跟馬成一樣打心眼裡瞧不起我,冷冷的斜眼輕視。

我正要發作,劉秀突然站了起來,他這一起身,身側馮異、鄧禹、堅鐔等人也紛紛起身。

「回去收拾行禮,整隊連夜出發!」劉秀聲音雖低,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儀。越到緊要關頭,他內在的那股狠勁才會爆發出來,一改平時溫柔軟弱的模樣。

馬成顯然還不太適應劉秀另類的說話方式,愣了半天,嘴巴動了兩下,終於垂下頭:「遵命。」

風雲難測,前一刻還風光無限、前途光明的大漢使節頃刻間變成落荒而逃的狼狽之身。劉子輿不僅控制了邯鄲以及周圍許多地盤,甚至懸賞十萬戶要取劉秀項上人頭。

這個劉子輿還真是看得起劉秀,當年王莽恨極劉縯之時,開出的天價懸賞也不過五萬戶食邑,他倒好,為了殺一個小小的漢朝使節,居然開出翻倍的天價之中的天價。

這裡頭肯定少不了劉林那痞子使壞的份。

正月初三,我們趕到了盧奴城。

自劉子輿稱帝的詔書傳檄各郡之後,得到訊息,且投靠歸附邯鄲政權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已經不敢隨意跑哪個城池亂鑽了,萬一不小心鑽進敵方的套子,那可就真鑽進了老鼠籠子,死路一條。

面對此情此景,大家開始商議要不要考慮往南撤,河北看樣子很難再待下去了,而且僅憑我們這點人根本不是劉子輿的對手,除非洛陽肯出兵打邯鄲。

不過劉玄這會兒大概正忙著遷都長安,根本顧不來河北這邊的動向。等他把政權搬到長安,那麼對於邯鄲而言,真可謂鞭長莫及,白白把大好屏障讓與他人。

雖然大家都閉口不說,但彼此卻心照不宣,目前形勢下我們其實已相當被動,狼狽得猶如喪家之犬——我們的確是更始帝放到河北的一隻忠犬,只是現在河北不好混,劉子輿開始打狗,我們的主人卻對我們不聞不問,任憑我們一路東躲西藏。

這一路上不斷有士兵吃不了苦,或者眼見前途未蔔而逃跑,我們好不容易在鄴縣招募到的一千多人,到達薊縣的時候只剩下三成不到。

一切又給打回原狀,仿如渡河之初,只是那時候的情勢即使艱難,至少安全還是無虞的,現在呢,劉秀從一支績優股驟然變成一支連連跌停板的崩盤股,前景堪憂。

不過也有例外,在眾人紛紛逃離的時候居然有人孤身前來投效,這是件讓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所以當那青年風塵僕僕的沖進館舍謁見劉秀時,一大幫人驚弓之餘把他當作邯鄲的細作,結果起了衝突。

等我出大堂,馬成、祭遵、傅俊、堅鐔……一干人等皆躺在了地上,我再一掃眼,居然在地上還發現了王霸。

這會兒還好好的直立站著的就只有遠處躲大樹底下瞧熱鬧的馮異,銚期正跟那青年在動手,不過看那青年的身手靈活,武藝絕對在銚期之上,銚期所仗的不過是膂力和蠻勁,勉強還能支撐片刻。

「住手!」我厲喝一聲。

銚期打紅了眼,對我的喝阻根本沒聽得進去。這幾日大家都跑得累了,不只是身體累,更主要還覺得特別憋屈。對於他們這些熱血男兒來說,誰願意跟個喪家之犬似的東奔西跑呢?

那青年倒顯退意,只是銚期不依不饒,我惱了,沖上去對準銚期右腿腿彎就是一腳。銚期猝不及防,膝蓋一軟,撲通栽地上了。正巧那青年一拳砸過來,我想救銚期卻又不敢大意硬接,於是飛起一腳直踹對方面門。

漢代的男子崇尚武力,雖自漢武帝起儒學盛行,但男子成年後仍是喜歡腰懸佩劍,奉為時尚。這一點連純粹的太學文生也不例外。

所謂「劍者,君子武備,所以防身」就是這個道理。擊劍武鬥漸成風俗,以前還算是項強身健體的競技類項目,一擱到亂世,就真變成武俠小說裡頭描寫的那樣,成了生死之搏——劉縯當年與李通的同母弟弟公孫臣就是為了給樊嫻都醫病給不給面子的這點小事,拔劍相向,結果公孫臣死在了劉縯劍下。

如果早年久居深閨的我還不太懂得他們男人之間那點好勇鬥狠的惡習,那麼現在的我早已耳濡目染,深知其害。

漢代的男人會使劍,使刀,會十八般武器也統統不算稀奇,但是拳腳相加時很少像我這樣以腿功見長。

那青年唬愣了一下,急速後退,我騰身一記側踢,仍是直踹他的面門。我搶的就是速度,拼的是快、狠、准,哪容他有思考反擊的餘地,連連將他逼退三四丈。

銚期在身後叫了聲:「好!」

青年面上一冷,目露精芒,我頓時明白這傢伙是個不好相與的高手,不敢大意直追,占了這幾分便宜後撒腿就撤。身後怒吼一聲,他果然追了上來,我想也不想,心隨身動,騰身一記後踢。

木屐踹上他的胸口,他怎麼也想不到我跑著跑著還能來這麼一下回馬槍偷襲,頓時仰天摔倒。

眾人大叫一聲,喝彩聲不斷。

青年動作靈活,落地後一個彈跳便已穩穩站直,絲毫沒有半點受挫的痕跡。我即刻醒悟,若單比武技,此人身手或許遠在我之上,只是他從來沒見識過跆拳道的招式,所以才會被我打了個措手不及,可時間一長,我終要落敗。

心念一轉,我索性不再做攻擊狀,雙手合攏,作揖道:「小人陰戟,多有得罪!」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才沒那麼白癡去硬碰硬,更何況我也絕非好漢。

青年收住腳,回我一禮:「我乃上谷郡太守之子耿弇,父親命我前往洛陽,進貢以獻歸附大漢誠意。」我儘量保持客氣的沖他微笑,他繼續說道,「途經宋子縣,聽聞劉子輿稱帝,我的兩名隨從不聽我勸,逃去投奔邯鄲……」

他說得誠懇,我卻品出一絲的傲氣。這個人不過二十歲出頭,搞不好在家裡就是一名二世祖,身手不錯,長相也不錯,五官剛毅,不苟言笑,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年輕人特有的孤傲。

然而孤傲卻並不偏激!只是更加恰如其分的烘托出他獨有的氣質。不管他是不是二世祖,至少他來了,敢在人人都投奔大好前景的劉子輿時,反而找上了落難的劉秀。

看帥哥正看得起勁的我,心口突然一震,耿弇的影子在我眼前瞬間一分為三,我的心臟麻痹,腿腳發軟,竟是站立不住的撲通摔在地上。

「陰戟!」一時間眾人亂作一團。

摔倒也只是刹那間突發的事情,連我自己都說不上來為什麼身體會突然虛脫,不受控制。銚期離得我最近,可他不敢抱我,馬成想抱卻被祭遵等人擠到一旁。

他們眼看著我躺在地上卻只是大眼瞪小眼,連扶都不扶我一下,這種場景真讓我哭笑不得。好在眩暈一會兒就過去了,我緩了口氣,用手撐地慢慢坐起。

「咣當!」有什麼東西砸碎了,接著密集的打鬥聲透過圍堵的人牆傳了過來。

我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撣去身上的塵土,分開人群一看,呆了。

一直在樹底下擺弄豎篴的馮異不知道怎麼跑了過來,居然還跟耿弇交上了手。

「你們不要欺人太甚!」耿弇動了真怒,拔劍相向,下手再不容情。

馮異用篴架住他的劍:「你傷了她,自然就得付出代價!」

兩人針鋒相對,我急忙沖過去大叫道:「住手!住手!誤會!誤會……公孫!」我上去抱住馮異的胳膊將他往後拉,「人家是好心來投奔的啦!」

馮異鬆了鬆勁,有點意外的上下打量我,滿臉困惑:「你沒事?」

「沒事!沒事!不小心絆了一跤罷了,你還不知道我麼?我是打不死的蟑螂,哪能那麼容易就出事?」

馮異的眼神登時變得陰鬱而古怪,盯著我瞅了三秒鐘後,他突然撒手,轉身就走。

「喂——公孫……」

他頭也不回,脾氣怪得叫人捉摸不透。

這頭鄧晨等人已經和耿弇熱絡起來,稱兄道弟,我無可奈何的目送馮異離去,聳著肩膀轉過身來,卻無意間觸到一雙冰冷的眼眸。

耿弇雖與眾人寒暄客套,可是目光卻是越眾而出,冷若冰霜般直射在我身上。

我頭皮猛地一炸,也顧不得猜他是何用意,低聲道:「我去回稟主公!」縮了縮脖子,趁機開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