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議親

信都郡開始招兵買馬,因為實在無人肯來,所以放榜文時,便特意招募一些亡命之人,並允諾出攻傍縣,如果不降,便聽任士卒搶掠。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點道理果然不假,沒多久,居然招募了四千兵力。而後劉秀任命任光為左大將軍,李忠為右大將軍,邳彤為後大將軍,萬脩為偏將軍,皆封列侯。

一切準備就緒,劉秀命任光、李忠、萬脩三人率兵進入巨鹿,然後偽作檄文稱:「大司馬劉公將率城頭子路、力子都兵百萬眾從東方來,擊諸反虜!」

城頭子路與力子都乃是河北造反的兩股勢力,城頭子路有兵二十萬,力子都亦有十余萬人。劉秀謊稱已與這兩部聯合,虛張聲勢,吏民得知後奔相走告,倒也替信都軍爭得不少兵威。

而後推兵直逼堂陽縣,堂陽縣守軍被劉秀所布疑兵震懾,竟是當夜投降,劉秀順勢進兵鄰縣。

我雖然行動不便,無法隨軍,可因為有尉遲峻在身邊,劉秀的一舉一動卻反要比常人知道的更清楚。

近日劉秀帶兵前往昌城,聚兵昌城的劉植率領數千兵馬開城迎接,劉植因此被劉秀拜為驍騎將軍。

程馭開的藥我每日都按時服用,然而收效甚微,眼見得半月過去,劉秀帶兵越行越遠,我卻不得不留在信都,實在叫人鬱悶。

「姑娘,你還有最後三劑藥,程先生關照這三劑藥得每隔三日服用一次,中間不能中斷,只是……藥性甚猛,禁忌甚多,姑娘服用後若有不適,請一定忍住。」

吃苦我不怕,我只擔心自己無法再走路:「只要能治好腿疾,怎樣都使得。」

尉遲峻捧著藥盌準備出去,走到一半突然回頭問:「姑娘想不想去昌城?」

我愣了下,沒想到一向循規蹈矩,從不說廢話多嘴的尉遲峻居然也會問這麼八卦的問題。我莞爾一笑,大方的回答:「若非腿傷未愈,我必隨軍前往——夫君去哪,陰姬自然跟去哪!」這句話字字真心,絕非虛偽客套。

尉遲峻沉吟片刻,忽道:「小人……送姑娘去昌城吧!」

「昌城?我這副樣子如何去?」

「只要姑娘想去,小人自有辦法。」

尉遲峻的辦法其實很簡單,他找了輛馬車,一路顛簸的將我送往昌城。這一路可真是受罪,我本來腿就疼,這下骨頭差點沒被他顛散了架。

可是尉遲峻十分固執,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固執的非要把我送到昌城,難道僅僅是因為我一句「想去」,他便盡忠的想要替我完成心願?

這……好像並不太像是一個資深影士會幹的事情。

在前往昌城的路上我開始服用第一劑藥——果然是猛藥!一盌藥我才喝下去不到半個時辰,便覺腹痛如絞,揮汗如雨,一開始還能勉強忍住,到後來竟是痛得我在車上直打滾,一雙腿又癢又痛,恨不能一刀砍掉算了。

若非程馭是陰家兄弟特意請來的所謂高人,我一定會認為他不是在醫病,而是要整人害命。

這一劑藥足足痛了我兩個時辰,才算得到解脫。翌日晨起,我忽然發現自己的小腿肌肉有了知覺,不再像以前那麼木鈍。

我又驚又喜,原來那麼痛也是有回報的!果然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抵達昌城是在黃昏,城門已快關上,尉遲峻似乎對昌城街道十分熟悉,不用問路,便徑直將車趕到了府衙門口。

及閘吏通稟後沒多久,門裡便沖出來一堆人,沒等我尋到劉秀的影子,就聽馬成扯著大嗓子狂笑:「陰戟,好樣兒的!我就知道你在信都憋不長,可不還是跟來了?腿傷可好了?」

我踞坐于車內,臉上掛著微笑,尉遲峻轉身正欲背我下車,馬成已興匆匆的沖到車前:「你來得正好!算你小子有口福……」

「君遷!」

「君遷!」

「君遷!」

異口同聲的,馬成身後響起一迭串的呼喝聲。

馬成莫名其妙的回頭:「你們幹嗎?陰兄弟來昌城正好趕上喝一杯劉公的喜酒,這可是喜事……」

杵在門口的鄧晨、王霸、祭遵等人面色尷尬,臧宮不斷的給馬成打眼色,見他還在喋喋不休,甚至忍不住動手將他扯向一邊。

笑容從我臉上一點點斂去,我抱著僥倖的心理,結結巴巴的問了句:「哪個劉公?」

我希望聽到的答案是劉隆,或者隨便哪個姓劉的,可是偏偏事與願違,馬成的答案絲毫沒有給我留一點餘地。

「瞧你這話問的,怎麼幾日不見,連劉公都不記得了,自然是大司馬!我跟你說,他這回要娶的可是……唔!」

臧宮一把捂住馬成的嘴,他拼命掙扎,銚期與臧宮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將他連拖帶拽的往門里拉。

「站住!」我氣得身子發抖,抬手指向馬成,「把話……說清楚!」

馬成唔唔吱聲,臧宮與銚期愣了下,兩人對視一眼,突然扭頭拖著馬成跑了。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三個消失在府內,微顫的手指倏地指向鄧晨等人:「到底……怎麼回事?」

鄧晨低頭不語,祭遵都成了啞巴,我氣得用手捶車:「我既已到此,你們還能瞞我幾時?」

尉遲峻在車前跪下:「姑娘請息怒!」

我紅了眼,厲聲道:「尉遲峻!你是否早知此事?你送我來昌城,你……」

「姑娘息怒!」

「陰姬!」鄧晨忽然歎道,「大家知道你性烈如火,所以才瞞著你不說,你也別太死心眼,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何況文叔年紀也老大不小了,至今膝下無子,有道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劉家的香煙今後可全靠他一人了……」

我渾身顫慄,胸中有團熊熊火焰在炙熱的燃燒。

怎麼忘了,怎麼就忘了,怎麼可能因為那個人是劉秀,我竟全然忘了這個社會的婚姻法則!

三妻四妾……這個時代男人的劣根性!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鄧晨的話在旁人聽來句句在理,在我看來卻是最最狗屁不通。

「你不必這樣,你待文叔的心,我們瞭解,文叔待你的心,我們也明白。如今不過是替他再娶房妾室,你仍是正妻,日後即便妾有所出,你也是嫡母……」鄧晨在輩分上算是我的表哥,旁人不敢在我面前說教的話,他硬著頭皮一點點的掰給我聽,「你總不能一直霸著文叔不娶二房吧?」

「有何不可?」我的淚已經含在眼中,卻仍是不肯服輸的咬著牙冷笑,「我就要霸著他,一輩子……他不可以有別的女人,只能屬於我,只能愛我一個!」

鄧晨駭然,祭遵唇線抿成一條縫,眼中已有明顯的不贊同。

淚悵然墜落。

只屬於我!只愛我一個……這真是我的一廂情願啊!如今我再如何癡心,也不過是妄想,他居然瞞著我娶妾!他怎麼可以……如此傷我!

深深吸氣,我仰起頭,哽咽:「我要見文叔!」我儘量保持聲音的平穩,然而卻無法抑制內心的顫抖。

鄧晨皺眉道:「陰姬,你真叫人失望!這般妒婦行徑,毫無寬容賢德的雅量,日後如何操持家業,如何當得一家主母?你別怪表哥多嘴指責你,今日即便你大哥在此,也會這般勸你——不管你愛不愛聽,一個已婚女子,就該有身為人婦的自覺與守則,你怎可如此偏激?」

「就算大哥在這兒,也別想拿什麼大道理來壓我,我不聽,也不會答允,新婦若是敢進劉家門,我拿刀捅了她!」

「陰姬!」鄧晨厲聲,「不許說瘋話!」

「我要見文叔……」我腦子裡渾渾噩噩的,仿佛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我……只聽他一句話,只要他親口對我說他要娶妾,我便……答應……」

鄧晨喜道:「當真?看來你性子雖倔,到底還是能聽文叔的話!快進去吧,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一個大男人在門外哭泣落淚,總是說不大過去的!」

尉遲峻遲疑的看著我:「姑娘……」

「背我去見他!」我擦乾眼淚,心裡冰涼。

「諾。」尉遲峻背我一路進府。我趴在他背上,只覺得胸口一陣陣的抽搐,心臟像是負荷不了快速的跳動而要炸裂開般的疼。

行到一半,尉遲峻突然停下腳步,低低的喊了聲:「姑娘……」

我漠然抬頭,只見三四丈開外的道上擋了一個人,滿臉憂色與心疼的瞅著我。

我快速的垂下眼瞼,低頭吩咐尉遲峻:「走吧,去見大司馬!」

「諾。」尉遲峻加快腳步。

與鄧禹身邊擦身而過時,他低低的說了句:「我等你……」

尉遲峻的腳程極快,我只聽見這三個字,後面的便再也聽不清了。然而恰是這三個字在我傷痕累累的心再次狠狠的紮了一刀。

我果然是個笨蛋!當初既然能對鄧禹狠下心腸,理智的處理自己在這個時空的情感糾葛,為什麼一碰上劉秀,就自亂陣腳,全盤皆輸了呢?

我不禁自嘲冷笑,搖搖晃晃的看著尉遲峻踏上一級級的臺階,最終上了大堂。因為處得高,眼波流轉間已將堂內各色人物盡收眼底。

劉秀高居首座,原以為他見到我時至少也該有些內疚或是自愧、驚慌的神色,卻沒想他正坐于席,面不改色,居然連半點異常反應也沒有。

我的心愈發往下沉,如墮冰窟,身上一陣陣的發寒。

「這位是……」劉秀身側坐了位四五十歲的長須男子,略略抬起上身。

我只瞥了一眼,便覺目眩頭暈,那人的五官到底長什麼樣也分辨不清了。

傅俊道:「這位是護軍陰戟,劉公一路北上,多虧有他一路扶攜。劉將軍莫要瞧他年紀小,陰護軍的一身武藝可是出類拔萃,數一數二的厲害!」

「哦,是麼?」那人哈哈一笑,贊道,「那可真是年輕有為,令人欽佩啊!」

尉遲峻將我安置在末席,退下時在我手心裡寫了個「植」字,我頓時明白,原來此人便是昌城主人,新封的驍騎將軍劉植。

我原為質問劉秀娶妾之事而來,可現在劉秀卻像個沒事人似的端坐高堂,底下更有數十位將士齊聚一堂,且半數以上的人是我所不熟悉的新面孔。這裡更像是正在商討軍務的會議室,這般嚴肅的氛圍下,顧慮到我此刻的身份,一時反倒不好發作,只得按捺住性子坐在末尾。

然而腦子裡卻是十分混亂,他們在講什麼我完全沒聽清楚,眼前一幕幕閃過的盡是這些年與劉秀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從相遇、相憐、相伴,再到允婚下嫁,然而是不是註定我們只能走到這裡,註定無法相愛,更無法相守?

因為他是兩千年前的古代男子,因為我是兩千年後的現代女子,因為有了兩千年的時代鴻溝,所以……婚姻、道德、習俗、文化,這些看不見卻真實存在著的差距終於還是將我倆阻隔開,像是一道無形的牆,永遠無法逾越。

恍惚間,馬成的大嗓門突然將我游離的神志拉了回來:「劉公,這等美事,有何不應?你還在猶豫什麼?」

我猛地一震,眼睫顫顫的揚起,臉轉向劉秀。

劉秀並未看我,低頭目視身前,微微拈笑:「秀已娶妻……」

任光笑道:「哎呀,知道知道,世人皆知劉公那句‘娶妻當得陰麗華’!我們沒讓你娶妻,只是納那劉揚的外甥女做妾……」

馮異不冷不熱的說:「劉揚是何等樣人?他的外甥女又是何等樣人?豈肯輕易屈為妾室?」

臧宮悄悄瞥了我一眼,猶豫著說:「妻妾總有先來後到之分,陰麗華……名分早定,斷不可更改。」

我的一顆心堵到了嗓子眼,只覺得胸悶難受。看樣子這事比我想像的更離譜,他們現如今一個個的,不管對我的身份知情的還是不知情的,所考慮的並非劉秀該不該納妾的問題,而是該如何妥貼安置這個妾室的身份。

我攥緊拳頭,嘴裡輕輕噓著氣,這會兒真是連動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妻……秀已有了,妾……不需要!」劉秀忽然在眾人的爭執中站了起來。

「劉公!」劉植叫道,「我與那真定王磨了五天五夜的嘴皮子,他最後願以外甥女嫁與劉公,此乃化干戈為玉帛的天賜良緣,劉公為何不允?」

劉秀腳步沒停,徑直走到門口,面朝我,背向劉植,緩緩一笑:「娶妻麗華,夫複何求?」

「劉公——」邳彤一聲厲喝,「大丈夫能屈能伸,這樁婚姻從眼下看來無非是有些受人脅迫,非劉公意願。然而同盟聯姻,娶一女子而得十萬兵力,何樂而不為?在我等看來,此事有百利而無一害,劉公為何要如此意氣用事?」

劉植勸道:「天子一聘九女,諸侯一娶三女,劉公兩女,並不為多。劉揚親附,若不結為姻親,如何肯真心歸降?劉公情系髮妻陰氏,此心天地可鑒,我想陰夫人識大體,自然不會介意妒嫉。況且……劉揚的外甥女郭氏並非凡女,與公有緣莫要錯過!」

劉植話音剛落,任光及時附和:「伯先所言甚是,劉揚的父親真定恭王劉普實乃景帝七世孫,他的妹妹人稱郭主,貴為一國翁主,身份顯赫,所嫁郡功曹郭昌更是曾把數百萬田宅財產讓與異母兄弟,舉國震動,人稱義士。郭昌早卒,兒女幼小,郭主帶著一雙兒女投奔兄長,劉揚待外甥視若己出……劉公,郭氏人品家室,皆屬上流,莫說做妾,便是扶為正室,亦是門當戶對,綽綽有餘。」

「娶妻郭氏,抵雄兵十萬,望劉公三思!」

我倒吸一口冷氣,只見滿堂部將,皆離席跪拜,懇請劉秀娶妻郭氏。

郭氏!郭氏!郭氏……

一顆心疼得像在被刀剜,終於,怒氣再也抑制不住,我憤而怒叱:「主公已言明不願娶妾,你們何故咄咄逼人?既然你們口口聲聲贊那郭氏如何的好,不如由你們去娶回來吧!」

一時堂上鴉雀無聲,知情的皆瞠目結舌,不知情的則在停頓兩秒後轉移目標,七嘴八舌的開始不斷指責我。

「你怎敢這等放誕無理?」

「果然年少不明事理!」

「豎子,你可知道真定王劉揚鎮守真定郡,手中握有兵馬十余萬,其弟臨邑侯劉讓、族兄劉細各擁兵數萬,成三角列陣,互為倚重。如今劉揚依附邯鄲,我們欲取邯鄲,先得過了真定王這一關,若不能拉攏於他,則真定發兵,十余萬兵馬瞬間壓境,兵臨城下。若能與他聯姻,則十余萬兵馬化敵為友,為我所用,反破邯鄲。一來一去的這筆帳,你自己算算……」

「娶一女子而得十余萬兵馬,不費吹灰之力……若是不娶……」

我被轟炸得頭昏腦脹,憋著氣從頭到尾就只咬緊一句話:「不娶就是不娶!」

眼看知情者們也終於按捺不住,紛紛加入指責我的行列中,我有心想逃卻陷於包圍無法逃脫。他們這些人礙於無法當面斥責劉秀拒絕聯姻,便都借著罵我的言語來罵劉秀——典型的指桑駡槐!

我一張嘴自然不敵幾十張嘴,想動武偏又有心無力,抓狂之餘正欲捂耳朵放聲尖叫,突然人群分開,劉秀擠進包圍圈,對眾人一一行禮:「諸位!諸位莫動怒……秀原是一鄉野村夫,娶妻陰氏,已償夙願。郭氏貴不可言,恕秀不敢高攀!」

趁著眾人僵化的瞬間,他彎腰橫抱起我,扔下一干人等倉惶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