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始二年秋,蕭王率領大軍攻打巨鹿、東郡等地的銅馬軍。
與當年南陽郡的綠林軍相仿,河北也有農民軍,只是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這些起義的農民軍有大大小小數十支,勢力非常分散。在這些農民軍中,銅馬軍、高湖軍、重連軍大致屬於一個集團,當年呂母帶賓客起義,勢力相當龐大,後呂母亡故,旗下眾人便分散入赤眉、青犢、銅馬的勢力之中。
銅馬軍在鄡、博平、清陽一帶活動,不僅戰鬥力極強,且人數眾多。劉秀親征,採用堅壁自守戰術,將因為人數眾多,給養困難的銅馬軍趕到了魏郡館陶。銅馬軍殘部之後與聞訊趕來增援的高湖、重連二軍會合,也難擋漢軍的銳氣,最終銅馬軍在蒲陽被逼無奈全軍投降。
納入銅馬軍兵力並重新整編後的蕭王兵力已達數十萬,強兵在手,羽翼日豐,劉秀因此得了個「銅馬帝」的稱號。
這個稱號讓劉玄甚為惱火,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再在我面前發作,而是指著案上成摞的奏疏,似笑非笑的對我說:「真想不到劉秀用兵如神,看他斯文秀氣,一副受氣包的樣兒,居然會有此等能耐。」
我侍立一旁,手攏於袖,淡淡微笑,不置可否。
輕視劉秀的能力,是更始帝執政中最大的敗筆。當年的昆陽之戰,歷歷在目,雖說拜天時之利甚多,然而劉秀在當時所展現出的機智與果斷,早已顯示著他非池中之物。
劉玄將我羈絆在身邊,讓我以趙夫人閨中密友的身份暫居長秋殿,非主非僕,他每日都臨駕長秋殿,似乎是來探望趙姬,又似乎是來看我……他對我的態度出乎意料的尊重,甚至連稍許過分的舉止都未曾有過一點,與之前那個邪惡如魔鬼一般的人物判若兩人。
蕭王在解決銅馬軍後,並未就此停歇,緊接著又引兵南下,攻打河內射犬聚的青犢、上江、大彤、鐵脛、五幡等十余萬的農民軍。
為避免再發生劉秀鯨吞這些農民軍的兵力,劉玄命令尚書僕射謝躬帶兵襄助蕭王。名為襄助,其實不過是想盡可能的不讓蕭王勢力繼續擴大,壓制劉秀。
劉秀與謝躬二人在消滅王郎後,曾各自領兵駐於邯鄲,分城而處。劉秀攻打銅馬時,謝躬並未有所作為,此次南下攻擊青犢,得更始帝授命,謝躬與劉秀聯合,劉秀率兵進攻青犢軍,謝躬率隊攻擊山陽的尤來軍。
北方的戰事隆隆打響,我在長秋殿中翹首祈盼,卻不能顯露出一絲一毫的擔憂,唯恐引起劉玄質疑。
如果我處在劉秀的位置,事到如今,已不能再放任謝躬這樣的人在身邊置喙,然而一旦除掉謝躬,則代表著與劉玄徹底翻臉。如果明著來不行,那麼暗除亦可,只是不知劉秀肯不肯這麼幹。
殿外落葉繽紛,天空雲卷雲舒,七月流火,秋的氣息濃郁地充斥著每個角落。
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是從何時起,我的心腸已變得如此堅硬如鐵,竟能把一條人命看得如此輕淡,或許這一切真該拜劉玄所賜,是他讓我懂得了要如何保護自己,要如何硬起心腸,要如何在這個亂世生存,如何分清自己的朋友和敵人……
背後有異感靠近,我假裝不知,攏在袖中的手指握緊、放鬆,再握緊。
「你認為劉秀是個怎樣的人?」聲音低沉,略帶喑啞。
我故作驚訝地回身,盈盈拜下,那雙屬於天之驕子的手及時托住我的手肘。我嬌弱地喊了聲:「陛下!」
他的眸底有絲黯然,比平時更添一份深沉。三十而立,意氣風發,漢家天子,中興之主,眼前的這個男子,他真是歷史上那個東漢王朝的開國之君麼?
我掩藏住內心深處的鄙薄與不屑,暗暗的審視著他,他在後宮之中醉生夢死,不是他不想做一個大權在握的自主皇帝,只是強迫他做傀儡娃娃的那根控線還未徹底斷裂。朝上除了他的親信勢力外,把持朝政主力的仍是那些昔日的綠林軍主腦。
「陛下……可是有什麼不痛快?」我明眸淺笑。
他看了我許久,終於低歎一聲:「謝躬死了。」
我有片刻的驚訝,卻假裝不解,惋惜道:「謝將軍如何便……」
手肘上一緊,他的指甲掐痛我的胳膊:「他敗于尤來軍,退兵鄴縣,遇伏而亡。」眼眸一烈,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濃烈的殺意,「你們不是常贊蕭王為人敦厚老實,怎的如此敦厚老實之人,竟也會使這等奸詐之計?」
「陛下!」我連連呼痛,蹙眉道,「賤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他推開我,冷道:「謝躬不曾死于尤來的伏兵,他是死在留守鄴縣的魏郡太守陳康之手。」
「那又如何?」
「蕭王雖不在鄴縣,可他的部將吳漢、岑彭卻恰恰去了鄴縣。」
我挑眉冷笑:「那又如何?」
「謝躬死了,他的部下已盡數歸於蕭王,振威將軍馬武奔赴射犬城,未向蕭王興師問罪,卻反而歸降了。」
我暗自好笑,馬武雖然一直身處綠林軍,但他與劉秀惺惺相惜,那等交情是在昆陽之戰上並肩抗敵,生死與共換來的。劉秀若是求他歸降,簡直易如反掌。
「那又如何呢?陛下!」第三次,我從容不迫的把這句反問丟了出來。
他高深莫測地瞅著我,不怒反笑:「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
「何需驚訝。」我笑道,「姑且不論謝將軍是如何亡故的,蕭王總還是大漢的蕭王,是陛下的蕭王,他為臣,陛下乃君,君臣名分仍在。陛下如此在意蕭王的所作所為,難道是為了最終逼得他在漢朝無處安身,而像公孫述那般自立為王?還是……像當年劉望那樣,尊號稱帝?」
劉玄倒吸一口冷氣,臉色慢慢變了。
「賤妾以為,當務之急,眼光並不應短淺的放在蕭王身上,如今蕭王連連征戰,剿滅收並河北各路自立勢力,這不也是替我大漢朝斂兵揚威麼?蕭王再如何兵多將廣,那也是大漢的蕭王,陛下的臣子。比起擔憂遠在河北的蕭王,賤妾以為陛下不如多想想近在咫尺的赤眉軍才是正理!」
說完這些話,我不忘擺出一副謙卑之態,畢竟在我面前的這一位乃是一國之君,即便他的癖好與眾不同,喜歡看我咄咄逼人的發狠,卻也不代表他能容忍我以下犯上,拂逆龍鱗。
該如何把這個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我還得繼續作進一步的摸索探試。
良久,劉玄吸氣:「你平時也是這麼著和劉秀講話的?」
我思量片刻,模棱兩可的答:「陛下難道還不瞭解賤妾是何等樣人麼?」說罷,抬頭嫣然一笑。
他有片刻的愣神,而後輕笑,伸手撫上我的面頰,呢喃:「野性難除的狼崽子!」
我下意識的想躲,卻最終克制住,忽略他的手掌在我臉上撫摸的觸感,笑道:「難道陛下不喜歡賤妾如此講話?如果陛下認為賤妾言行太多放肆,那懇請陛下責罰,從今往後賤妾必當引以為戒……」
劉玄猛地將我胳膊一扯,拉入懷中,他的手攬著我的腰,灼熱的鼻息噴到我的臉上。我脊背一僵,險些忍耐不住欲出手打人,好在他只是摟住我,並未再有進一步的動作。
「陰麗華,你有呂後之風!」
呂後?呂雉?!
心裡猛地一跳,劉玄的話好似當面扇了我一巴掌,就連呼吸也變得沉重起來:「陛下為何拿賤妾比作呂後?」
永不敢忘記,後人是如何評價這位西漢開國之後的,用「蛇蠍心腸」四字尚不足形容貼切,劉玄居然拿我跟她做比,壓抑不住勃發的怒氣,面上慍意乍現。
劉玄是何等樣的人,怎能看不出我的不滿,於是眯眼問道:「怎麼?你似乎待高皇后頗為不屑?」我冷哼一聲,未予答覆,劉玄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高皇后的才智決斷,你若能多學得幾分,當可不輸男兒矣!」
我萬萬沒料到劉玄竟對呂雉的評價如此之高,記憶中對呂雉的唯一印象便是她用極其殘忍的手段對付戚夫人,將其剁去四肢,剜目割耳,餵食啞藥,最終丟入茅廁製成了「人彘」。除去這個,我對呂雉的生平軼事,一概不知。
劉玄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唇角噙笑:「留在朕身邊,朕會讓你變得比高皇后更厲害……」不知為何,他的話莫名的讓我感到一陣毛骨悚然,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卻未察覺我的異樣,反把目光移開,慢慢轉向殿外:「赤眉是麼?」他低喃,須臾咧嘴笑了。笑聲自喉嚨逸出,震顫的感覺透過不算厚的衣料,從他身上很清晰地傳達過來,我忽然覺得身上有些發冷。
緩緩抬起眼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尖瘦的下巴,目光上移,最後停留在那一圈濃密的髭須上,我斂起笑容,目光一點點的變冷。
有呂後之風麼?無法得知那位「蛇蠍心腸」的呂雉若是身處我今日的境地,會是何等作為,或許談笑間便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她能做到的一些事情,我未必有那份本事做得到,可若要我留在這裡眼睜睜的看著親者痛仇者快而無動於衷,也同樣不可能。
一葉落而知秋!
那如果在不知不覺中,落葉已鋪滿整座長樂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