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禹在安邑打了數月,劉玄似乎把他當成了宿敵,居然不惜一切代價,將防備赤眉軍的王匡、成丹、劉均等人調往河東,誓要與之決一死戰。
漸漸的,劉玄來長秋殿的次數少了,有關外頭的那些戰事我瞭解的也少了,趙姬更是個兩耳不聞宮外事的典型後宮代表,我再有心打聽,也僅知更始漢朝已處於一種焦頭爛額的狀態之下。
轉眼已是四月,夏日炎熱的腳步一點點的臨近,長秋殿的宮人已經開始忙碌的準備起度夏用品。
起初在宮裡無所事事之時,我還會望著殿外的天空靜坐發呆,時而遙想著那些故人們此時此刻都在幹些什麼。然而困守的時間一長,慢慢的連我自己都麻木了,每一日皆是重複著前一日的枯燥生活,毫無新意,也毫無樂趣——這便是後宮女子的生活。頭頂的天空永遠只有那麼一小塊,猶如那只坐井觀天的青蛙。
這一日天下小雨,一大早韓姬便借著宮宴之名將趙姬請走了,長秋殿冷清清地只剩了幾個留守的黃門與宮女。我先是坐在回廊下吹風聽雨,等確定殿內當真無人之後,便摸到了偏殿。
抻腿——這項以前日常做慣了的動作,如今重新再做,竟有些僵硬,腰板與大腿內側的肌肉有明顯的酸痛感。我微微吸了口氣,看來想要恢復到以前的狀態,還得花一番心血重新鍛煉才行。
抱著頭在室內繞牆做了一小時蛙跳,衣衫被汗水沁濕了黏在身上極不舒服,滿頭大汗,淋漓灑下。待聽到前殿有人聲遠遠傳來,我便收工,調整呼吸裝作漫不經心的走了出去。
趙姬帶著宮人進門便撞見了我,呆了片刻後訝然低呼:「姐姐這是怎麼了?」
「出去走了走。」
「下著雨呢,姐姐也不叫人跟著,你看都淋濕了。」趙姬嬌嗔不已。
「沒事,雨下漫步,別有情趣。」我撒謊不打草稿,面不改色,「一會兒去泡個澡,把衣裙換了也就是了。」
趙姬回身吩咐宮人:「趕緊燒水伺候陰姐姐沐浴。」
「諾。」
四月的天,陰雨不斷,天氣似熱還涼,身體抵抗力差一些的人很容易著涼。那一次我並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倒是出殿赴宴的趙姬卻感染了風寒,病倒了。
期間劉玄來探望過兩次,每次總是來去匆匆。原以為趙姬不過是生場小病,可是沒過幾天,她半夜突然大叫肚子疼,在床上不住打滾,臉色煞白。等把太醫請到宮裡來時,床上已滿是鮮血……
太醫最後診斷為小產。
這是趙姬的第一胎,許是以前年紀小的緣故,入宮以來她一直未有得胎的跡象。然而無論是趙姬,還是我,都沒有生孩子的經驗,以至於得胎兩月竟是渾然未覺,最後竟使得好好的胎兒流掉了。
趙姬小產後翌日,劉玄命人將我帶離長秋殿,送入長信宮居住。
長信宮乃是長樂宮主體建築,自從惠帝遷居未央宮後,長樂宮便成了皇太后居住之地,其中長信宮乃是太后寢宮。
劉玄父母皆已不在,唯一的親弟也被人殺害,但是他有三個兒子,長子劉求、次子劉歆、麼子劉鯉。
長信宮久未住人,我貿然入住後,宮裡因此新添了許多宮人。沒過幾天,有個十多歲的少年領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在侍中的陪同下走進了長信宮。
少年華衣錦服,長相端正,容貌酷似劉玄,所以不等他自我介紹,我也早猜出他是誰。他走到我跟前,面無表情的打量著我,我正猶豫著該不該向一個小屁孩磕頭行禮時,他已將手中牽著的小男孩往我身邊微微一引:「父皇讓我把弟弟領來長信宮住,以後他便由你照顧。」他的口氣不算淩厲,但也並不客氣。
在我愣忡間,一隻柔軟的小手已經放入我的手中,那是個勻臉柔膚,烏眉靈目的男孩兒,長得十分漂亮,跟個瓷娃娃似的。
他微扁著紅嘟嘟的小嘴,瞟了眼哥哥,又怯生生的瞟了眼我。我蹲下身,笑吟吟地喊了聲:「是小鯉魚麼?以後跟姑姑一塊住好麼?」
孩子怯怯地瞅了我一眼,眼神靈動中帶著一股怕生的靦腆:「我叫劉鯉,不是鯉魚。」聲音小小的,很軟很嬌,同時還帶著一點小小的抗議。
我哈哈大笑,蹲下身子,捧著他的小臉用力親了一口:「以後就叫你小鯉魚,真是可愛的小鯉魚!」
劉鯉不安的扭動著身子,試圖脫離我的魔爪,我和他鬧著玩的時候,劉求蹙著眉,滿臉憂色:「你好好照顧他。」
我抿了抿唇:「陛下將三殿下送到長信宮來,自有送來的道理,大殿下不必太擔憂了。」
他悶悶不樂的點了下頭,轉身離開。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懷裡的劉鯉突然喊了聲:「大哥——」他的小嘴癟著,一副想哭卻又不太敢的可憐表情,「娘真的不要鯉兒了嗎?」
劉求頓住腳步,卻並未回頭:「鯉兒,以後你留在長信宮,跟這位夫人一起住……」
「哥——」哀聲更悲,劉鯉像是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在我懷裡不斷掙扎,「鯉兒會乖,會聽娘的話,我要娘……我不要住在這裡,我要找娘……」
劉求的身影終於消失于宮門口,劉鯉的眼淚嘩的滾了下來,小小的唇哆嗦著,卻出乎意料的很快安靜下來,不再吵鬧。看著那張被眼淚糊成一團的雪白小臉,我心裡一軟,忍不住將他小小的身軀摟緊。
傍晚時分劉玄蒞臨長信宮,用晚膳的時候,劉鯉安靜又懂事的坐在末席,在宮女的侍奉下自己吃著飯菜。
劉玄看起來與平時好像並無兩樣,可是我跪坐于席上,卻是如坐針氈,飯菜送入口中,如嚼石蠟。一頓飯吃完,月已掛上樹梢,劉玄命人將昏昏欲睡的劉鯉送入寢室歇息,我假裝漫不經心的說:「趙夫人小產,陛下也該多往長秋殿探望才是。」
言下的逐客之意昭然若揭,他不可能不明白我要說什麼。
他用巾帕擦了擦嘴,眼瞼低垂,嘴角掛著一抹笑意:「朕把劉鯉送到長信宮來,你可明白為的是什麼?」
他並沒有要馬上離開的意思,我聽他的口氣,知道自己想完全假裝不無所知已是不能,於是歎氣道:「可是因為鯉兒的母親——韓夫人?!」
這種涉及後宮的鉤心鬥角我委實不感興趣,後宮的女子為了爭寵,總喜歡幹一些損人利己的事,這些我就算沒有親身經歷,影視劇也看得多了。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更何況這後宮有三千人……
他把劉鯉送到長信宮與我同住,從某種程度上確實保護了我——用他自己的兒子當人質,來達到震懾韓姬的目的。
「韓姬麼?」劉玄笑著搖頭,「她還沒那麼大的能耐。憑她一人又能掀起多大的風浪?朕只是想讓她認清楚事實罷了,到底她該站在哪一邊才是最正確,最明智的。你認為呢?」
我心裡一凜,緊抿著唇沒敢接話。
「怎麼?陰麗華便只這點眼力麼?」
「陛下這是在考賤妾呢。」我舉袖虛掩唇角,一半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大會作假的情緒。
「別在朕面前跟朕裝傻!」他笑著起身,長長的寬袖拂動,高大的身形慢慢靠近我。
當陰影籠罩於我頭頂的時候,我伏下上身,恭恭敬敬的磕頭道:「賤妾愚昧,請陛下指點迷津。陛下將賤妾送至長信宮,自然不希望賤妾有朝一日如同趙夫人腹中的胎兒一般……」
「哼。」他冷哼一聲,「你當真看不透麼?陰麗華,你若看不透這些,朕救你也是枉然。你記住,能在這個世上苟活下來的,永遠不能指望別人的憐憫與援手,要想活只能靠自己!」
「賤妾……惶恐!賤妾愚昧……」我跪伏在席上微微顫抖。
頭頂一聲蔑然嗤笑:「看來你尚欠調教,倒是朕太高看你了。等你有一天想明白了……」聲音停頓了下,突然轉了口氣,「如若想不明白,倒還不如現在便死去痛快!」
冰冷的話語,透著絕然的冷酷與無情。
額頭抵著蒲席,直到腳步聲逐漸遠去,再也聽不到一絲不好的動靜後,我才慢騰騰的直起發麻的脊背。
以我的性格,真的很難掩藏自己的內心,我向來是衝動的,直爽的,毫不掩飾的。我開心是因為我真的開心,憤怒是因為我真的憤怒。曾幾何時,我已逐漸改變這樣的心性,也學會劉秀那套裝傻充愣的本事了呢?
是為了活命嗎?人類的求生本能果然無窮大。
雙手撐著席面,我慢騰騰的爬起身,慢騰騰的往寢室走。
紗帳內的劉鯉,睡容憨態可掬,那是個純潔無瑕的孩子,還是無憂無慮的懵懂時期。這樣的孩子又怎能明白在陰暗皇宮中,他已成為他父親手中的一枚棋子?
以趙姬那樣單純的性子,或許,腹中的胎兒掉了,未曾禍及她自身安危,乃是一種幸運。
我在床沿坐下,伸手撩開紗帳,近距離的瞧著劉鯉的睡顏,思緒不禁縹緲起來。
自古後宮與政治密不可分,後宮代表的是外戚勢力,也就等於是朝廷的黨派勢力。劉玄說的自然是對的,在後宮之中憑韓姬一個小小的夫人自然不可能有什麼作為,真正興風作浪的只怕是朝廷內的那幫大臣。
會是什麼樣的人,有膽子敢和堂堂更始帝作對,而更始帝似乎卻拿對方沒轍呢?
放下紗帳,悄然退出寢室,長信宮冷清而又蕭索,上百盞宮燈將我的身影映照得支離破碎,無數殘影拖在我的身後。
篡改歷史的下場,是否便是再也無法回到現代重新做回管麗華呢?
驀然回首,望著地上的那些個或長或短,不住搖曳的殘影,我不禁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