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符瑞

王匡得知陳牧、成丹二人被誅後,果然帶著人馬逃往長安,與張卬等人聯手合兵。身在新豐的更始帝劉玄自然不甘心被亂臣賊子逼在京都之外,一心要剿滅叛亂,重回長樂宮的他令趙萌收撫陳牧、成丹兩營,同時召回鎮守掫城的李松,全力反攻長安。

狗咬狗,一嘴毛。眼看著大漢朝的內戰越演越烈,我坐山觀虎,樂見其成。

劉玄忙於應戰,沒空顧及我,閒暇時除了和趙姬、劉鯉他們說話聊天外,我抓緊一切可能的機會勤練武功,盡可能的提高武藝。據劉能卿回報,陰識不放心我孤身犯險,已責令劉能卿將長安一帶的影士盡數召集起來,在必要的時候會不惜一切代價帶我離開。

我能明白這是陰識對我的任性放的最大限度,其實他待我的縱容,真的已是無可挑剔。每到夜深人靜,我躺在營帳內,聽著小劉鯉磨牙的咯吱聲,不免會感到孤獨,這個時候會想起許多幼時在陰家發生過的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快樂點滴,會想起陰識待我的寵溺、陰興的口是心非,陰就的關心體貼,還有我的嫂子柳姬,我的「母親」鄧氏……

回憶使人傷感,想的越多,則越容易失眠,有時候輾轉反側,竟會心痛的想到劉秀,然後一發不可收拾,會胡亂的猜測他現在在做什麼,想什麼,會猜想他與郭聖通的感情,他和她的兒子劉彊,他和她之間的林林總總……然後想到極處,心也跟著痛到極處,淚濕枕畔而不自知。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數天,就在我下定決心要把這個胡思亂想的癮徹底戒掉的時候,劉能卿捎來了遠在鄗縣的劉秀的最新消息。

「姑娘如何看待這個情況?」自打王匡逃到長安,與張卬、廖湛結為一夥後,劉能卿對我的態度愈發謙卑。若說以前他聽我的話是看在陰識的面上,那麼現在卻已是打從心底裡對我惟命是從。

我丟開一份竹簡,抓過另外一冊,漫不經心的開口:「赤眉奉劉盆子為帝,稱今年為建世元年……這很正常啊。大漢朝亂成這一團,他們不趁火打劫那才叫奇怪。只是……」

「只是什麼?」

我撇嘴:「怎麼國號又是‘漢’?除了這個,難道想不出別的國號來了麼?一點都沒創意!」我喃喃抱怨,不知道劉能卿能不能聽明白,不過瞧他的表情挺傻的,看來是聽不懂的了。

「可是……姑娘,當初反莽而起的亂軍,不正是打著匡複漢室的旗號才得以招攬將士的麼?在天下百姓眼中,漢室劉姓子孫才是真龍天子……」

「是麼?百姓真的那麼在乎誰當皇帝嗎?」我冷笑,「那以前王莽篡奪皇位,改漢為新之初,怎麼也沒見天下百姓站出來表示反對的?」

與其說民心思「漢」,不如說民心思「變」。

困在長樂宮一年,別的好處沒撈到,倒是宮中的一些記載紀年的典籍讀了不少。王莽在篡位之前,作為漢朝的大司馬,已實際操控所有政權。在他從大司馬過渡到「假皇帝」,全權攝政,再由「假皇帝」過渡到改朝換代,把西漢最後一個皇帝劉嬰趕下朝堂,自稱為帝的整個過程中,未動一兵一卒,便將歷史改寫,一切都是顯得那麼的順其自然。而朝臣們的反應也是古怪,整個漢朝體制搬到新朝來,一切照舊,三公九卿照常上朝,除了王莽的姑媽——後宮的太皇太后氣得把傳國玉璽砸碎了一隻角外,大臣以及百姓們的反應平淡得出奇。

應該說那時的王莽不僅不是惡人,還是個克己奉公,聘任賢良的好人。他的風評其實並不差,至少像現在人們口中所說的什麼「反賊」、「亂臣」等等唾駡之詞,在那時還未曾氾濫。

如果王莽能夠就此心滿意足的打住,相信之後的亂世便不會有機會發生,我和劉秀也不必勞燕分飛,而歷史上的新朝也將開啟一個新時代。

王莽篡位之所以造成了梟雄並起的亂世,真正原因在於他的新政。

記得上中學那會兒也曾背過王莽改制的一些條款,可是過了這麼多年早全部還給老師了,記憶中除了「王莽改制」這四個字之外,對於王莽的一切所作所為我一無所知。淪落兩千年前的異時空後,對歷史頭痛的我不得不靠著啃下那一冊冊晦澀難懂的文字,賴以彌補自己對時政的缺失,個中辛苦勝過常人數倍。

長樂宮,特別是當年王太皇太后居住過的長信宮中珍藏的典籍,對於王莽的記載頗為詳盡,姑且不論史官對於他篡位過程以及運用手段的描述存在多少真實性,但那些改制的條款倒確是令我耳目一新。如果不是王莽已死,我真想沖到他面前,大聲質問他是不是也是從21世紀穿過來的現代人。

因為,那些改制的內容,實在太……社會主義了。

譬如說「王田」,這整個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之初,為實現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而開展的土改運動。按照這個「王田」制,王莽宣佈了土地公有制,即取消地主階級,把田地盡數收歸國家所有;手中沒有田地的農民可以從政府那裡拿到田;一夫一妻的家庭能夠分配到一百畝地;有八個男丁的家庭能分配到九百畝地,如果家裡不夠八個男丁,就得把多餘的土地分給九族鄰里。

王莽在頒行王田制詔書中,指責買賣奴婢有違于「天地之性人為貴」之義,因此規定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買賣。這是承認奴婢為人而不是牲畜,在我看來,算是一項很有意義的人權改革。

然後還有「五均」、「六筦」。所謂「五均」就是政府對一般商品的物價控制,讓百姓均富並防止商人獨富。他在長安及洛陽、邯鄲、臨淄、宛、成都等六大都市設立五均官,由原來的令、長兼理,稱為「五均司市師」,這就跟現代設置「物價局」一個道理,用來平衡市價,防止物價哄抬。「五均司市師」不僅起到了「物價局」的作用,還兼備「銀行」、「稅務局」的作用。通過「五均司市師」不僅可以辦理賒貸,根據具體情況,發放無息賒款或低息貸款,還能徵收山澤之稅及其他雜稅。至於「六筦」,籠統理解便是「工商局」,目的是為了限制富商大賈的投機兼併活動,以保證人民生活生產所需,也是為了增加官府的財政收入。

以現代人的眼光來評判王莽制訂的種種條款,我唯有豎起大拇指,發出一聲讚歎——這傢伙若不是從現代穿越來的,可真是太有才了!

不過,正是因為這套具備現代意識的政策,在施行的同時也替王莽召來了滅頂之災。

他要真是現代人,就該受教于馬列毛鄧,學過政治經濟學——雖不至於倒背如流,融會貫通,最起碼那句經典的「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應該能耳熟能詳吧。

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政治》這門必修課是無論怎麼討厭,也躲避不了的。因為印象太深刻,我至今仍清晰的記得考研前夕,為把這些辯證關係背出來,我和俞潤兩個恨不能學古人頭懸樑錐刺股,激勵發奮。那時候的知識點全靠死記硬背、囫圇吞棗,一切只為應付考試,考試一完也就立即全丟開了。

想到這裡,我長長的歎了口氣,王莽要真是穿來的,那他肯定沒把《政治》學好。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如此經典的一句話,竟然徹底斷送了他的政治生涯!

這個新政無疑觸犯了眾多地主豪強、公卿諸侯的利益。而且,規定的田稅比較高,所以他雖然給了農民田地,卻沒有從根本上解決農民的經濟困難,土地均分制兩面都不討好,這套改革方案在實際操作中完全失效。

之前王莽之所以能夠當上皇帝而沒人反對,其實跟地主、豪強的支持是分不開的,在封建主義這個大的生產關係下,得了天下後的新朝正是極力需要倚靠這些人,繼續維持一個國家政權的運營的時候,但是這些改革,卻恰恰反而給予這些豪強貴族們一項毀滅性的沉重打擊。豪強貴族的不支持,最終導致改制成了個副空架子,在這種無聊窮折騰的狀況下,老百姓被耍得團團轉,改制沒給他們帶來真正的生活改善,反而把原有的一切社會機制給全部打亂了。老百姓沒了活路,豈有不造反的道理?

記得當時瞭解完王莽改制的前因後果,我的第一反應是特別慶倖自己沒有穿越落戶到帝王家,不然憑我當初那點自以為是,到哪都蠢蠢欲動的現代優越感,搞不好會自作聰明的把我所瞭解的現代文明依樣畫葫蘆的都搬來獻寶。那樣的話,一個強盛的封建國家,不出三年,必定在我手中徹底敗光!

「姑娘在想什麼那麼出神?」

我回神,發現劉能卿局促不安的瞅著我,想來他剛才跟我已經講了好些話了,只是我都沒仔細聽。

「沒什麼!」抖開手中的竹簡,我微笑以對。要怎麼跟他解釋,說我剛才在想未來兩千年後的世界,在反思治理一個國家時的基本政治國策,在品味封建主義國家和社會主義國家的區別?!

剛瞟了兩排字,笑容便僵在臉上。啪的聲,我收起竹簡,激動的抬起頭:「這上面講的可都是真的?」

「確實不假。自滅王郎起,勸蕭王自立稱帝之人便絡繹不絕,可他每次都笑著拒絕了,且觀其態度十分堅決,並非假意托詞。」

心頭怦怦直跳,手中抓著那冊竹簡,我在原地團團打轉,喃喃自語:「他為何不允?以他現有的兵力和威望,大可學著赤眉軍在河北放手一搏,況且他此刻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以他劉氏宗親的身份,比起樊崇,更具人氣……」

劉能卿被我的絮叨繞得有些眼暈:「這個……主公曾有話要帶給姑娘。」

我猛地刹住腳:「什麼話?」

「主公言:‘算劉文叔還有點良心!’——主公關照就把這句話原封不動的轉給姑娘,說姑娘聽了,是去是留,悉聽尊便。」

我手一滑,竹簡「吧嗒」落地。

陰識這話……難道是指劉秀不稱帝,跟我有關?

猛地想起劉玄,他把我困在長安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劉秀雖然沒有因為我而停止大軍向河南進逼的大局,可也一直未曾公然反抗更始漢朝,他至今仍頂著更始帝所封的「蕭王」頭銜,這是在向天下人、更是向劉玄表明,他還是臣,更始漢朝的臣……

陰識讓人把話帶給我,其用意正是要逼我離開劉玄!他沒辦法勸我撤離險境,所以故意把劉秀抬出來,拿劉秀的前途來誘惑我離開,如果我設身處地的為劉秀著想,應該會選擇離開吧。

哥哥啊,我的哥哥……

我苦笑不迭,和他們這些精明幹練的人相比,我的這點小小心機果然還是稍嫌稚嫩了些。

這一夜,再次失眠。

我瞪著帳頂想了一宿,快天明的時候,悄悄起身出帳,取出隨身的小刀,借著頭頂微弱的月光,在一小塊木牘上歪歪扭扭的刻下那斟酌再三的句子:「劉秀髮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鬥野,四七之際火為主。」

我不會寫詩,連打油詩都寫不好,更別說讓我寫什麼漢賦了,這三句已是我絞盡腦汁後所能拼湊出來的最佳作品。原還打算湊滿四句,可等我滿頭大汗的刻完二十一個字,才發現天居然已經亮了,有衛兵在我身前經過,眼神古怪的向我這邊探頭探腦,我忙收起木牘,假裝出來小解完,睡意朦朧揉著眼睛的溜回營帳。

中午趁人不備,我偷偷找來劉能卿,把木牘塞到他手裡:「找機會儘快把這個送出去。」

「這是什麼?」

「嗯……讖緯——赤伏符!」

我故意把話編得玄玄乎乎的,果然劉能卿驚得嘴都合不攏了,半天才訥訥的捧起那塊木牘左右觀望,激動的問:「《赤伏符》!姑娘從何得來?」

我懶得跟他多費唇舌,直接說道:「你找個合適的人儘快送到鄗縣,交到蕭王手中,這事最好不要讓咱們的人出面……」

他沉吟片刻,隨即道:「如果是去面見蕭王,倒有一人正合適!」

「誰?」

「蕭王昔日太學時的同窗舍友——彊華!」

我先是一愣,轉而笑道:「果然是個合適人選,他在新豐?」

「原在長安,這陣子城裡打得厲害,聽說死了不少人,彊華逃到新豐,正愁無處可去。」

我點點頭,並沒太往心裡去,只是抿著唇沉吟。劉能卿以為我沒什麼要交代了,便行了禮準備離開,我突然叫住他:「等等!這道《赤伏符》獻于蕭王之時,務必替我轉告一句話。」

「姑娘有什麼話要交代?」

「嗯,就這樣說——昆陽滹沱,符瑞之應。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劉能卿重複了一遍,表示記住了。

我又問:「馮異是否仍停留在洛陽城外麼?」

「馮將軍已被召回鄗縣。」

「那就更妙了!」我拊掌而笑,「彊華獻符之時,一定牢記要當著這位馮將軍面轉述我的話。」

他有點捉摸不透了,好奇道:「姑娘這是何用意?可有玄機?」

我笑而不答,不願多做解釋。

背負神秘四象星宿緯圖,按照漢人的理解方式,我應該算是個和蔡少公差不多的善於讖緯之術的預言家,再配合當初昆陽龍捲風、滹沱河結冰這些近乎神跡的天象,想讓人不胡思亂想都難。

我不清楚劉秀會對我胡謅的《赤伏符》信上幾分,但至少這兩次神跡發生的時候,馮異都曾在場親眼目睹。所以即便到時劉秀不肯全信我的胡編亂造,馮異也必能理解我的一番良苦用心,有他從旁勸諫,不愁劉秀最後不依從眾人意願,尊號稱帝,徹底脫離更始。

我要彊華把我的話帶去,同時也是從側面告訴他我的決定——鄗縣,我不會去,既然已經離了他,那便不會再回去。到目前為止,我還是沒辦法說服自己,能夠做到坦然接受他和他的另一個老婆,甚至孩子……

更始三年六月,彊華從關中捎去《赤伏符》。

六月廿二,劉秀在眾將的再三奏請下,終於依從符文所指,趁漢朝長安四王內亂之際,在鄗縣以南千秋亭五成陌設立祭壇,舉行登基大典,定國號「漢」,改元建武。

從此以後,在新朝滅亡的中國土地上,以「漢」定國號的劉姓皇帝,除劉玄之外,又多了劉盆子、劉秀兩位皇帝。

玄漢皇朝、盆漢皇朝、秀漢皇朝,三漢並立!我忽然有種奇妙的快感,那個存于歷史的東漢皇朝的時代,延續兩千年後的歷史軌道終於被我徹底攪亂了。

命運已然脫軌!回不去了!

究竟是我顛覆了歷史,還是歷史顛覆了我?這個問題就好比到底是雞先生了蛋,還是蛋先孵成雞那麼深奧,我已無心再去探討這種無意義的問題。

反正,木已成舟,這是當初我自己做出的選擇,無論對錯,我都會堅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