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囂身邊有兩大重臣——文鄭興,武馬援。
馬援是位能征善戰的將才,這一點毋庸置疑;而鄭興,則對隗囂上諫無數次,每一次都能使隗囂啞口無言的被迫放棄許多錯誤的決定。但自古忠言逆耳,鄭興的大膽諫言,最終換來了隗囂對他的不耐煩,於是鄭興借父母歸葬為由離開了天水。
就在馮異離去後沒多久,隗囂手下申屠剛、杜林,脫離西州,投奔雒陽。劉秀大喜,皆拜為侍御史,另外又拜另投明主的鄭興為太中大夫。
三月,公孫述命田戎出江關,集結舊部,欲攻打荊州,結果沒能得逞。於是劉秀下詔隗囂,命他率兵從天水南下攻打蜀中。
夏四月初八,劉秀前往長安,祭拜前漢歷代帝王園陵,這一次我沒跟去,因為實在不知道去了長安要如何面對馮異。最終,我沒去,劉秀卻把郭聖通帶走了,臨走又命建威將軍耿弇、虎牙大將軍蓋延等七人,取道隴西討伐公孫述。
想想也是好笑,除非劉秀在宮裡,不然的話,他似乎總在有意無意之間想盡辦法分開我和郭聖通共處一個屋簷下的機會,用一種懷柔的手段,巧妙的化解著我倆之間的衝突和矛盾。
劉秀一走,留下一座空落落的皇宮給我,雖然胭脂為了討好我,隔三差五地便會來西宮問安,但我抑鬱的心情卻始終得不到緩解。
劉陽滿兩歲生日那天,陰興趁進宮送賀禮之暇,向我透露了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莊光找到了,而且已經秘密入京。
我喜不自勝,翌日便換了便服,出宮拜訪。
莊光住在陰興府中,待若上賓,然而按他的要求,卻處處顯得低調,並不刻意張揚。陰興門下也蓄養門客,卻從無人知曉這個受到主人家另眼相待的神秘人物是何來歷。
見到莊光的那一霎,我有些發懵,六年過去了,莊光的相貌似乎根本沒有改變,秀氣的五官,依然仿若少年,只是氣度從容穩重,目光睿智明利,更勝從前。
「莊……莊公子……」
陽光下,他正彎腰侍弄著一大塊枝葉粗壯的樹根,手中的匕首一刀刀的刻在樁上,雕出凹凸的不知名形狀。金色的光曦灑在他的發上,眉睫的陰影投射在臉頰上,隨著他身姿的輕微搖擺,明暗不定。
我出聲喊他時,他並未抬頭,專心致志的幹著手裡的活,旁若無人一般,雖然……早在進門前我便已敲門通稟。
我踮著腳尖踩在蒲席上,才剛走近兩步,突然聽他一聲厲喝:「停——」手中匕首指著我,仍是不抬頭,語氣卻帶著不耐煩,「在我沒刻完之前,不許打擾!」
早已見識過他的狂傲,我見怪不怪,雖說心裡不舒服,卻仍是耐著性子坐在離他五六丈開外的一張榻上,安安靜靜的看著他雕刻。
隔得稍許遠了些,看不清他到底在刻什麼,只是看那木屑紛紛飄落,他手中的木樁卻在一圈圈的逐漸縮小體積,隱約顯出一個人形來。
他沖著那塊巴掌大的木頭吹了口氣,陽光從窗牖外透進來,遠遠的,滿眼盡是塵埃舞動。
「陰麗華,你覺得鄧禹與我相比,如何?」
我正愣愣的看著那金色塵埃飛舞,他突然不冷不熱的丟出這麼一句,我一時反應不過來,訥訥的說:「不曾作比……」
「朝中既有梁侯,又何必非要強求莊某?」他抬起頭來,目光如炬的看向我。
我呆呆的望著他的眼睛,忽然腦海裡冒出一句「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但是……但是,禹光如何能與瑜亮相較,這兩者之間不存在可比性啊。
猛地發覺自己似乎被他繞進了一個盲區,如果腦子真跟著他的思維運轉,或許會被他徹底牽了鼻子走。
我不動聲色:「我一直好奇一件事,莊公子究竟是名叫莊光還是莊遵?」
「這有什麼區別麼?莊光也罷,莊遵也罷,我叫什麼,不叫什麼,難道隨著名字的改變,我會變得不是我嗎?」
能說會道的人,果然擅於唇槍舌戰。
假若單論口齒辯論,我絕對沒有贏的機會,於是轉移話題,笑嘻嘻的說:「那公子怎麼又屈就來雒陽了呢?連陛下都說,子陵若是不肯現身,任誰都沒辦法讓他主動屈就!公子傲骨,陰姬佩服啊佩服……」
他眼一翻,鼻孔朝天:「我願來便來,願走便走!」
「是呀是呀!」我不鹹不淡的附和著,臉上卻笑得甚是促狹,「我在想,其實陛下應該好好謝謝子陵的,當年若非子陵托程老先生指路,只怕我等饑寒交迫,還得在下博繞不少冤枉路呢。子陵當真是待陛下有心了……」
我笑得愈發曖昧,莊光一愣,俊俏的臉上忽然露出一抹好氣又好笑的神情:「你的那顆腦袋裡到底裝的是什麼?豬腦嗎?」
我托著腮,鼓著腮幫子笑:「子陵待陛下有情有義,此番進京,心意更叫人感動。我……」
噌的下,莊光從席上跳了起來,一副快氣炸的表情:「果然是豬腦,難道劉文叔做了皇帝,也喜好上了男風不成?」
我噗嗤一笑,繼續胡攪蠻纏:「旁人陛下或許看不上,但是子陵一表人才,倜儻風流……」
他沖過來一把拽住我,將我用力往門外拖,半點憐香惜玉之情也沒有。好歹,我不是美女,也是貴人哪!他可真是狂癲得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出去!出去!盡想著那些齷齪事,我怎麼認得你這樣的女人!」
我大笑著掙脫開他的手:「是子陵你讓我這麼想來著,不然的話……你到雒陽所為何來?你若不肯屈就,旁人拿刀逼你也是無用啊!」
他嘴裡嘖嘖有聲,一半贊許,一半憤怒:「六年前看你還像個人,六年後再看你,簡直不是人!」
「諾。孔聖人曰:‘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不巧的是,我既是個女子,更是個小人!」
莊光氣得兩袖一甩,再不說話,只是站在我面前,面無表情的瞪著我。
我這才斂衽肅容,對他稽首,一揖到底,正正經經的拜道:「陰姬求子陵授予安國定邦之計!」
他雙手負於背後,眼神犀利的瞅著我。我坦然再拜,屈膝跪倒:「陰姬求子陵……」
終於,我的誠懇換來一聲歎息:「我不出仕!以後一切的主意、決策皆與我無關,若有人問起,你絕不可與人提及……包括你的夫君,漢朝天子……」
他肯讓這一步已屬難得,我不敢奢求能一步登天,忙腆著笑臉,喜不自勝的答允:「一言為定!」
五月廿三,建武帝后車駕自長安返回雒陽。
隗囂終於撕下虛偽的面具,公然起兵叛變,他命手下王元據守隴坻,砍伐林木,堵住了通往雒陽的道路。前往討伐的漢軍為此吃了大虧,潰敗於隴山腳下,隗囂乘勝追擊,幸虧捕虜將軍馬武,親自帶人斷後,漢軍才得以逃脫。
這一個月多月,我隔三差五的便去陰興府中拜訪莊光,劉秀回京後,我整理了一份奏章,慎重的趁無人呈交給他。
奏章寫得極長,以我的水準要寫出這麼一份長達兩三千字,文裡通順的報告,實屬不易。劉秀初時並未有所表示,我把奏章交給他後便自個兒回寢宮睡覺去了。夜裡酣夢正甜,卻猛地被人搖醒:「麗華,你跟朕說說……這裁併郡國,具體應當如何操作?」
我被他搖醒,人還不甚清醒,打著哈欠,迷迷糊糊的回答:「和公司裁員一樣搞嘛!合併部門,裁減相應部門管理人員……」
打了個激靈,我徹底醒了,卻見劉秀坐在床沿上,一臉錯愕的看著我。明晃晃的燭光打在他臉上,好一會兒,他才歉疚的說:「朕有些心急了……你繼續睡吧。」摸了摸我的臉,笑著微微搖頭。
正欲離去,我猝然伸手扯住他的袍角:「你去哪?」
「你寫的東西很有意思,朕再琢磨琢磨……」邊說邊往外走。
我忽然有些後悔給他那份報告,瞧他那神魂顛倒的模樣,早已廢寢忘食,忘乎所以。我歎著氣,從床上爬起,守夜的侍女取來外衣給我披上,我跟著他慢騰騰的走到了側殿。
「其實也非一朝一夕能夠扭轉國體,陛下也不要太過著急了。」
他拿起竹簡,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嘉許:「還是要謝謝你,也只有你……能明白朕在想什麼。」
我幽幽的歎了口氣,命人將殿中即將燒到盡頭的蠟燭盡數換上新的,又逐一剪了燭花,刹那間,殿內亮如白晝。
「全國現有郡國一百零三個,縣、邑、道、侯國一千五百多個,各地官員上下層疊,數目龐大。其實有些地方,遭受連年戰亂,早已變得人煙稀少,重複的官員設置,甚至使得吏多民少。雖說完整的官吏制度很重要,但是……並不利於現下的情況!」我坐在他對面,整了整思路,仿造著莊光的口吻,加上自己的理解,侃侃而談,「把這些不必要的縣邑裁併掉,可以大大節省行政消耗,同時也能提高行政效率。朝廷提倡節儉的同時,也可大大提高執行力……」
這一夜,我與劉秀促膝長談。
西宮側殿的燭火,燃燒至天明也未曾熄滅。
六月廿四,建武帝下詔,曰:「夫張官置吏,所以為人也。今百姓遭難,戶口耗少,而縣官吏職所置尚繁,其令司隸、州牧各實所部,省減吏員。縣國不足置長吏可併合者,上大司徒、大司空二府。」
這一詔令針對地方政府的機構龐大而頒發,由於天子的重視以及大司徒、大司空兩公的全力配合,裁併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在較短的時間內,省並四百多個縣邑,山東、河北之地省並數目最多,其中琅邪國省並了四十七城,勃海國省並二十七城,巨鹿郡、涿郡、山陽郡、西河郡各自均省並二十餘城。
九月三十,時逢日食,執金吾朱浮上奏,指出建武帝執行的「法理嚴察」所帶來的弊端,稱以往頻繁撤換郡縣太守、縣令,新舊更替,車馬勞頓,無法讓那些官吏在短暫的任期內真正發揮作用。另外,有些監察官吏公報私怨,往往對地方官吏吹毛求疵,苛求長短,以此取媚皇帝。太多嚴苛的舉劾和糾彈,反而使得真假難辨,地方治理因此無法得到有效改善。
針對這一奏章,朝臣廷議,建國之始劉秀的初衷乃是以嚴法來整飭吏制,卻不料急於求成,沒有預料到結合當前的實際情況。劉秀表示願意接納諫言,從此地方守令的任免不再如此頻繁。
冬十月十一,詔令曰:「吾德薄不明,寇賊為害,強弱相陵,元元失所。《詩》雲:‘日月告凶,不用其行。’永念厥咎,內疚於心。其敕公卿舉賢良、方正各一人;百僚並上封事,無有隱諱;有司修職,務遵法度。」
相對數月前的裁員詔令,建武帝又頒佈了推舉賢良、方正的詔令,國內政策體制的重心在不知不覺中轉移。
十一月頒佈詔令,凡王莽時期被沒籍,貶為奴婢者皆獲開釋,赦免庶人。
十二月廿七,原大司空宋弘免職。
翌日十二月廿八,建武帝下詔:「頃者師旅未解,用度不足,故行什一之稅。今軍士屯田,糧儲差積。其令郡國收見田租三十稅一,如舊制。」
戰亂後,國家要發展,需撫民以靜,休養生息,恢復經濟。眼下國庫匱乏,資金不足。於是劉秀和我商議後,最終決定減輕百姓賦稅。
西漢初的田租是十五稅一,景帝時改為了三十稅一。劉秀效仿景帝,將建國時實行的十分之一的抽稅形式改為三十分之一的比例份額。
正如莊光所言,一個國家要變得富強,不能僅僅依靠武力掠奪江山!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