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養了四五天,腦袋上裹著的紗布終於被拿掉了,我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後腦勺,發現偏右側的地方鼓起老大一個包,一碰就疼。
陳敏年紀雖小,卻人如其名,相當機敏伶俐。在經歷了一次皇宮洗劫後,原本鬆懈的守衛變得異常嚴苛起來,整個皇宮塞滿了侍衛,西宮週邊守護的衛隊人數居然和長秋宮一樣多。
作為禁軍侍衛總負責人——衛尉銚期,面對此次刺客闖入掖庭之事,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件事發生後第二天,銚期便在朝堂之上自己摘下發冠,引咎自責。然而震怒中的建武帝似乎沒打算這般輕易饒過他,居然當堂削去了他的衛尉一職,幸而群臣力保,才沒有褫奪侯爵。
雖然我知道劉秀動怒是真,但要說為了這事遷怒銚期,未免說不過去。這樁案子明擺著已經無法追究得到元兇,貶責銚期,不過是做個樣子給出一個官方交代,也就是說銚期——很無奈的暫時背下了這個黑鍋。
要不了多久,等所有人或主動、或被動的淡忘了這件事,銚期又會被重新重用起來。
會忘嗎?
不知道!
傷口也許會很快結痂,癒合,但是那種生死懸於一線,眼睜睜看到自己的子女險些喪命的驚險場景,我永遠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然而……正如我所猜想的那樣,這真的僅僅只是個開端!
只是個……殘酷的開始!
「陳敏!陳敏!」
「奴婢在。」悄沒聲息的,她突然出現在我的床頭,像個幽靈一般。
我沒做理會,只是皺著眉,很不舒服的喊:「胸口發悶,你拿個軟墊過來,扶我起來略略坐坐。再躺下去人都快發黴了!」
她卻反常的沒有聽從吩咐,餘光瞥去,她的神情有些呆滯,眼瞼低垂著,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陳敏!」我大喝一聲,將她嚇了一大跳,揚起眼睫飛快的掃了我一眼,重新又把視線落下。
「諾。」
她轉身去取墊子,我突然探出唯一能稍稍活動的右手,一把抓向她的手腕。我雖然受了傷,但自問這一抓動作迅速,而且出其不意,孰料她嬌小的身軀突然向前晃了晃,表面看來不過是加快了去取東西的腳步,可偏偏是那輕微的一晃,居然無巧不巧的避過了我的爪子。
巧合?還是……
嘴角勾起,露出一絲玩味。有意思!真不該小覷這孩子,大智若愚哪,她要真是普通人,能在那麼危急的情況下,機警的從乳母手中抱走兩位小公主?
「陳敏,你是哪人?」
她侍弄好我,偏著頭略略想了想:「奴婢的母親原是汝南人,母親有孕的那年遇上饑荒蝗災,夫家把能省的吃食都留給了母親,結果全家人一個個的都……饑寒交迫的母親不得已流落南陽,可最後生下的嬰兒也沒能撐過冬天。據說那一年恰好碰好陰家小公子誕下,滿府歡慶,滿鄉聘購乳母,母親便自賣身家,進了陰家,撫育小公子。」
「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在陰家這麼些年,居然對這樣的人和事聞所未聞,「陰家小公子,這又是哪一個?」
「是……貴人的異母弟弟陰……」
「瑟」的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我眼前飛快墜落,我驚愕的盯住陳敏的臉。
「奴婢……思母心切,失態了……」她擦乾眼淚,臉色重新恢復正常,繼續說道,「陰公子雖是庶出,但因是主公中年得子,所以格外疼愛。奴婢的母親盡心撫育,把小公子撫養至三歲,直至主公和公子生母相繼過世。當時大公子憐小公子無人照顧,便作主讓母親嫁給了府中的庖廚,也就是奴婢的爹爹……」
她像是極力在克制著什麼,然而說話的聲音卻是越來越抖,到最後她身子一軟,跌到在床下,面色蒼白,兩眼發直的望著我:「奴婢的母親……母親……一生悲苦,她失去過一個兒子,所以……所以對小公子盡心侍奉,比自己的親子還……視若己出,哪怕……哪怕……」
「陳敏……」我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陰在我的記憶裡一直很模糊,沒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我只隱約記得小時候他很淘氣,但是卻很怕陰識,事實上當年陰家的幾個兄弟沒有不懼怕這位兄代父職的當家大哥的。「是不是……陰他欺負你……欺負你母親?」
她搖頭,手背胡亂的抹著眼淚,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卻是徒勞:「對不起貴人!奴婢想起了一些……不開心的事,所以……」
「不要緊。你是陰家的人,和我的親人沒分別。」我感激她救了中禮她們幾個,所以待她自然與眾不同,「私底下,你大可不把我當成什麼貴人,你要想你的家人,你便把我當成你的姐姐吧!」
「姐……姐……」她突然不抖了,兩眼發直的望著我,滿臉悲傷。須臾,她搖頭,「不,你是貴人!你是陰貴人!你是陰家的貴人哪!」她突然撲過來,失態的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被她粗魯的動作抓疼,卻不忍發怒,只是咬牙忍住。
她大哭,不斷再三重複:「你是陰家的貴人!你是陰貴人!你是陰貴人啊……」
「陳敏!」我忍無可忍,逸出一聲痛楚的呻吟,「鬆手!你抓疼我了!」
她猛地一顫,撲通跪下:「奴婢——死罪。」
「陳敏!」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完全搞不清狀況了,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瘋,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陳敏!陳敏……」真是敏感的小孩子,我見她哭得可憐,不忍責備,耐著性子哄她,「你別擔心,等我養好傷,寫封書函回陰家,警告陰那小子,他要是再敢傷我們敏姑娘的心,我讓大哥鞭笞他。」
她忽然大慟,苦苦維持的堅強面具瞬間崩潰:「貴人啊!你可知此生……再也……見不著他們了!」
「什……麼……」我隱隱覺察不祥,心跳驀然加快。
「奴婢的母親……貴人的母親……奴婢不該多嘴!可是……奴婢愚笨,想不通,想不通啊!你是貴人,陰家貴為國戚,那是何等顯赫,何等榮耀?可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貴人會被追殺,身負重傷?為什麼陰家要被滿門血洗?這不公啊!不公啊!」她嚎啕,哀號,傷心欲絕,「不該是這樣的,我的娘啊……娘啊……你不該死得那麼慘……」
我震動,如遭雷殛:「陳敏!你……說清楚!陰家……怎麼了?」結結巴巴的問完這句話,見她早哭得成了淚人兒,似乎快厥過去了。
我用大拇指指甲狠狠掐住她的鼻下人中,好一會兒她才恍恍惚惚,似醒非醒的憋著嗓子又哭出聲來:「他們不讓我說……可我憋了一晚上,心裡疼……疼得像是有刀在紮……」
我再也顧不得身上有傷沒傷了,掙扎著從床上跳了起來,連滾帶爬的沖出殿外。
這一跑不要緊,登時驚動了殿外的其他內侍。
下階梯的時候,腳下無力,險些一個趔趄從臺階上翻下去,幸好身後的中黃門眼明手快,可他拽住我胳膊的同時也把我的傷口給迸裂了。
他嚇得哇哇大叫,一大群人圍著我不知道在七嘴八舌的說些什麼,我無知無覺的箕坐在石階上,背靠著冰冷的石柱。
心如刀絞!
陰家……血洗……
一幕幕血腥的場景呼嘯著在我腦海裡晃來晃去。
老天爺真會對我如此殘忍嗎?陰識、陰就、柳姬、鄧母、陰躬……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我眼前滑過。
「啊——」猛烈的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腦袋,我失聲慟哭。
那是……我的家人,我的親人哪!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趕盡殺絕?為什麼?
「麗華——」腳步聲在瞬間靠近,劉秀旋風般的沖到我面前。
他俯身想抱我,我倏地抬起頭來,雙目刺痛:「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要瞞我到幾時?」
眼睛裡流淌的不僅是我的眼淚,更是我的血啊。
「麗華,我沒打算瞞你,你聽好了,三天前……新野出現一夥盜匪,闖進了陰家……你的母親還有你的弟弟陰不幸遇害……」
腦子裡一陣眩暈,我險些聽不見他說了什麼,死死的用手揪住了他的衣襟,啞聲:「你再說一遍?」
「陰家遭劫,你的母親和弟弟遇害,你大哥與敵相抗,身負重傷……」
「你胡說!你騙我!你這個大騙子!」不顧他的帝王身份,我撕心裂肺的尖叫,用拳頭狠命的砸他,「那是什麼地方?那是你統禦下的江山!怎麼會突然出現強匪?你真當我是傻子麼?啊?我大哥是什麼人?當年王莽的新野宰把鄧氏一族趕盡殺絕,也沒能撼動陰家一片磚瓦。現在你告訴我,一夥不知名的小蟊賊就把整個陰家打垮了?血洗了?我娘和弟弟甚至還搭上了性命?你騙誰?你又想騙誰?」
他不說話,默默承受著我的拳打腳踢。我拼命掙扎:「我不會相信你的話!我要回新野……我要回家……我要去找大哥……不是親眼看到的事實,我一概不聽,一概不信!」
他牢牢抱著我,仍是不說話。
我終於失去理智,發瘋似的掐他,抓他,撓他,甚至撲上去咬他……
「我恨你!恨你!恨你!為什麼非得是他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到底作了什麼孽?要陰家一族與我一同陪葬?我寧可挨上一千刀一萬刀,小小的切膚之痛如何比得上我現在的剜心之痛?
內疚、自責、慚愧、屈辱、憎恨……這些感覺猶如滔天巨浪般砸向我,摧殘著我,擊垮了我。
「……以後,陰氏一族的命脈全權由你來掌控……」
一族……全權……由你來掌控……
我哪裡是什麼貴人!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罪人!是陰氏全族的大罪人!
十指掐進劉秀的肩胛肌肉,劉秀不避也不閃,任由我發洩,我顫抖著嘶啞慟哭。
對不起……對不起……
哭幹我所有的眼淚,也換不回陰家的一條無辜性命!
是我的錯!
他們本可仰仗著我享盡榮華富貴!外戚把持朝政,恃寵而驕、小人得志、耀武揚威……即使做下再大的錯事又如何?了不起滿門抄斬,株連九族,但至少我死活能和他們連在一起,千百般不好,也總勝過現在淒慘得猶如魚肉般任人刀俎,毫無抵擋還手之力!
「是我……是我害了他們……」話語哽咽,我哭得精疲力竭,伏在他肩上渾身顫抖,「秀兒,我這一輩子……都沒法原諒我自己……」
「不是你的錯!有錯,也是我一人之錯!」
我已哭得渾身脫力,耳鳴目眩,意識昏昏沉沉,氣息奄奄的說不出話來,只是伏在他肩上不住搖頭。
神志昏厥,恍惚間聽到他斷斷續續的對我說:「……不再……讓你……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