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魂殤

建武十年正月,大司馬吳漢與捕虜將軍王霸等四人,率軍六萬人,出高柳攻打有匈奴撐腰的漢帝盧芳手下賈覽。匈奴騎兵數千趕來援救,在平城大戰不止。最終,彪悍的吳漢將匈奴人打跑了。

銚期自刺客事件貶黜後,原是打算過了一陣等風平浪靜了,再重新啟用他。可沒想到他這一去,居然一病不起。病勢沉屙,從去年拖到了今春,最終竟撒手人寰。

我深感哀痛,銚期為人重信重義、憂國忠主,誰也料想不到最後竟會如此離世。記憶中,當年那個蹕喝開道的銚期,依然威風凜凜,猶如天神一般,矗立在我心裡。

銚期病故後,劉秀親臨治喪,賜諡號忠侯。

與此同時,征西大將軍馮異,接下祭遵的軍隊後,與朔甯王隗純的部將趙匡、田弇,苦戰了一年,終於將趙匡、田弇二人斬殺。之後,隗純仍據守冀縣落門,各路將領圍攻,卻沒能攻下落門,於是紛紛請求暫時撤退,休養生息後再戰,然而馮異不為所動,堅持不退,常身先士卒,作各路軍隊的先鋒。

夏五月末,皇后郭聖通產子,取名「劉康」。

天氣越來越熱,挺著八個月大的肚子,我整天躲在西宮的陰涼處避暑,一步也不肯邁出門。

「不出去走走麼?」聲音溫柔而寵溺,他俯首笑看我。

「天太熱。」我懶洋洋的躺在床上,「嗯……不想動。」

他從陳敏手中接過扇子,替我不緊不慢的的扇著風:「也別總在風口躺著,小心睡著了著涼。」

我笑嘻嘻的摟住他的脖子,趁陳敏轉身倒水的罅隙,拉下他的頭,在他的唇上偷親了一下:「不是有你在嗎?」

我挨過去,捨棄硬邦邦的銅枕,直接把頭擱在他的腿上。唉,好舒服,既柔軟又有彈性,比涼枕好上萬倍。

他用手指梳理著我一頭亂蓬蓬的長髮,很有耐心的哄著我:「等金烏西落,溫度沒這麼燒人了,朕陪你去園子走走……」

「走不動,腿腫。」我耍無賴,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了,可在他面前,卻總不由自主的喜歡裝嫩裝幼稚。

「多走動走動,利於分娩。」

「嘁!」我嗤笑,「你還當我是生第一胎呢。我啊,已經三十歲了!三十歲……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你瞅瞅……」我指著眼角湊近他,「我滿臉的褐斑,眼角有了魚尾,額上還有了抬頭痕……」

他抓住我指指點點的手,似乎在責怪我的胡說八道,食指順勢在我鼻樑上刮了一下:「能否理解成,你這是在嫌棄朕老了?」

我噗嗤一笑,他的語氣自嘲中帶著一種體貼的溫馨。我眯起眼,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年近中年,劉秀非但沒有發福,反而比以前更清俊不少,他原是在唇上留了撇髭須,如今鬍鬚蓄到了下頜,雖然沒有留長,可也平添出一份成熟的魅力。

我伸手攬住他的腰背,臂彎間的真實感讓我覺得倍感窩心:「每一天我都在等著你慢慢變老,也每一天都在陪著你一起變老!」

他撫摸著我的長髮,像看著稀世珍寶般,眼神柔得能掐出水來,溫潤如玉,柔情蕩漾。

睡意襲來,在那樣獨一無二的眼眸注視下,我緩緩闔上眼……

悠揚舒緩的篴聲似有似無的從窗外飄了進來,音色潺潺,猶如一道清泉般流淌,沁人心脾,我不禁露出一絲笑意,胸口悶熱的暑氣被沖散不少。

篴音婉轉承吟,如訴如泣,曲調漸漸轉悲。笑容凝結在唇邊,我循聲追去,縹緲中如同踩在雲端,煙霧繚繞。

篴聲時有時無,撥開雲霧,穿過氤氳,眼前豁然開朗——一株參天聳立的桑樹,陽光將樹影拉得一半兒傾斜,光斑在陰影中交錯跳躍,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仿佛和著時高時低的篴音,在一同低吟。

樹蔭下有人倚樹而坐,陰影打在他白玉瓷器般光潔的臉上,仿若不可輕褻的神祗。他低垂著頭,眼瞼微闔,眉宇間帶著揮散不去的濃郁憂傷,唇邊渾然忘我的吹響著天籟之音。

我站在陽光裡,卻感受不到陽光的毒辣,他棲身在樹蔭下,更加使人感受不到一絲熱氣。

豎篴淒婉,帶著一抹決絕,深深壓抑在我胸口,我竟無聲無息的落下淚來,無法抑制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悲傷,心頭一陣接一陣的發緊。

風聲大作,嗚咽的刮過我的耳畔,篴聲減弱,被哭泣般的風聲壓下。

眼淚越落越凶,我想放聲大哭,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只能傻傻的站在原地,隔著那段遙不可及似的距離看著他無聲的吹著豎篴。

悲傷感越來越強烈,壓抑在胸口,像是要炸裂開來。淚眼婆娑中,滿天的桑葉飄落,在風中漫漫起舞,遮擋住我的視線,在我和他之間架起了一座桑葉屏。

風嗚咽,篴嗚咽,人嗚咽……直到那個空靈的身姿完完全全消失在我的視野中,那紛擾的嗚咽之聲卻始終纏綿不斷的在我耳邊迴旋……

迴旋……

久久不曾落下……

「嗯……」身子一震,神志猛地從夢境中抽離出來。

睜開眼,窗外知了吱吱的吵鬧著,何來半點篴聲?

但是,為什麼胸口的心悸那麼明顯,為什麼心裡會像壓了巨石般難受?

我被夢魘著了麼?剛才……那是夢嗎?究竟是不是夢?為什麼……那麼真實……

「秀兒——秀兒——」慌亂的張嘴喊了兩聲,身邊一個伺候的下人都沒有,按照這個習慣,劉秀應該就在附近,不會離開我十丈範圍之外。

喊了三四聲,等了一分多鐘才聽到隔壁傳來一聲含糊的應答。

我用手按著心口,努力做著深呼吸,三四分鐘後,劉秀的身影才慢吞吞的從隔間挪了過來。

「秀兒,我做了個夢,我……」

倏然住嘴,他的神情不對,眼神閃爍中滑過淒迷哀傷。

我驚訝的望著他手中摩挲的一支竹篴,他走近我,唏噓了聲,將它遞給我。

心猛烈的狂跳起來,我用顫慄的手接過那支曾經被人摩挲了無數遍,以至於竹管某一部分已經被汗漬浸染得變色的豎篴。

竹篴下方系著飄穗,許是歲月侵蝕,飄穗已經褪色,變得暗淡晦澀,完全辨認不出原有的色澤。手指顫抖著托起那個穗子,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我很清楚的記得,最初掛在這支豎篴上的飄穗,如同它的主人一樣,有著如仙如謫的豔麗光彩。

豎篴上方,就唇的吹口處,一抹刺眼的暗紅,突兀的跳入眼簾。刹那間,我的眼睛瞪得溜圓,嘴張大,眼淚突然無聲的滾落。

「公孫,歿了……」

淚一滴一滴滾落,滴在豎篴上,淚痕迅速洇開,滲入篴管。

「……我姓馮名異,字公孫……」

「……那你以後便跟著我吧……」

「……是,我原該心狠些才是……」

「……別擔心,一會兒就好……我保證不會讓你再有事……」

「……如果是我,即便廢妻為妾,我若敬她,重她,寵她,愛她,便是一萬個郭氏也抵不上她一個……即便無名無份,她依然是我心裡最疼惜的一個女人……無可替代……」

「……沒木箸,你將就著喝吧,當心燙嘴……傻女子……還等什麼?趕緊送去吧!粥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死死抓著豎篴,哭得渾身發顫。

「……能把你的豎篴送給我麼?只當留個念想……」

「……有那必要麼?」

「……異,無悔……」

「嗚——」涕淚縱橫,我將豎篴緊緊摟在懷裡。

那一日,一別終成永別!

人生若只如初見……

註定我欠下他的,註定要負疚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