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夭折

癲癇俗稱羊癲瘋,發作的時候會有間歇性的抽搐,情況嚴重的甚至可能致命。

劉衡才四歲,太醫說造成小兒癲癇的原因有很多種,以目前的狀態來看,他在這半個多月已頻繁出現走神、發呆,甚至痙攣性肌肉抽筋,情況很不樂觀。雖然能以針灸療法以及配合藥物控制病情,但孩子年紀太小,性情好動好玩,所以在看護上的要求也就格外嚴格,因為平時症狀不明顯或者不發作的時候,他和正常的孩童沒有任何區別,照樣吃喝玩鬧,淘氣異常。

從開春以來,先是劉秀中風發疾,好不容易挨到劉秀的病情好轉,沒容我緩過一口氣,劉衡又病了。經歷了太多次的打擊,我早已心力憔悴,之前生完劉綬滿一個月便忙著照顧劉秀,四處奔忙,搞得身體虧空。這就好比一座華麗的大廈,裡面早已被白蟻蛀空,不堪一擊,所以當這一次打擊再次降臨時,我沒能撐住,一下子便病倒了。

頭暈眼花,四肢無力,躺在床上休養的我,常常睜著眼睛不斷自我麻痹,幻想著衡兒健健康康,無病無災,那個被太醫確診得了癲癇的人是我,不是我的兒子。

可憐天下父母心,也唯有在這樣的時刻,我深深體會到為人父母的心痛。

「貴人,陳敏來了。」紗南在竹簾外低聲通報。

窗外蟬聲幽幽,我倚靠在床上,有氣無力的說了句:「讓她進來。」

隔著稀疏的竹簾縫隙,隱約可見陳敏娉婷嫋娜的走進屋來,低頭跪下不言不語,她那條右臂仍打著繃帶,僵硬的吊在脖子上,行動不是很麻利。

我吸了口氣:「章陵巡狩的時候你做得很好,我沒來得及賞你什麼,現在想問問你,可有什麼是你想要的?」

她沒抬頭,隔了十幾秒鐘,才淡淡的回答:「奴婢無所求。」

「我曾說過,要替你尋個好人家。」頓了頓,簾外的陳敏紋絲不動,我繼續往下說,「平原郡禮震,年少有才,始弱冠,尚未婚配,你覺得如何?」

陳敏微微一顫,揚聲道:「可是兩年前為歐陽歙請命之人?」

我笑道:「你記性倒是真好,正是此人。難得他有情有義,陛下嘉許其仁義,拜官郎中。我縱觀朝中才俊,唯覺此人可作佳婿,託付終身,與你也是身份相當,堪稱良配。」

陳敏沉思不語,紗南在邊上打趣道:「貴人的眼光,挑人是萬萬不會錯的。」

說笑了一陣,陳敏這才叩首,低低的說:「奴婢全憑陰貴人作主。」

紗南在簾外戲謔道:「女子臉皮薄啊,才說到夫婿,臉便紅了。」

能為陳敏解決終身大事,我心裡也像是放下了一個包袱,於是長長的鬆了口氣,笑道:「等你出嫁,少不了給你添置一份殷厚的嫁妝,等合了六禮,下個月選定吉日,便將你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貴人……」陳敏的聲音細不可聞。

「去吧,這段時間你仍住在東海公那兒,可別偷懶怠工啊。」

「諾。」

紗南領著陳敏退下,我覺得頭有些暈,索性合衣躺在床上寐息,半明半寐間也不知道入了一個怎樣顛倒破碎的夢境,心頭總是空落落的。再歇了片刻,忽聽耳邊有嬰兒啼哭之聲,我一個激靈,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汗濕薄衫,我驚魂未定,喚來簾外跪侍的宮女端水壓驚,一會兒紗南進屋,我問道:「可曾聽到有孩子在哭?」

「不曾。」她神情古怪的瞅著我,「想是外頭的蟬聲擾了貴人好夢,誤聽了吧?」

我拍著胸口,只覺心跳異常得快,極是噁心反胃:「太真切了,好似就在耳邊。」

「貴人太多慮了,太醫說,貴人勞神思慮太過,需要好生靜養。你老這麼思前想後,如何能把病養好呢?」邊說邊服侍我重新躺下。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心有餘悸,忐忑不安的說:「去偏殿瞧瞧臨淮公怎麼樣了。」

她笑著抽了手:「才去瞧過,正睡著呢。睡前還賴著乳母扇扇子,不許歇手,說怕熱。」

「是麼?」我鬆了口氣,「那等他睡醒了,我過去瞧瞧……」

「貴人快別這麼著,大熱的天,你還病裡掙著去瞧臨淮公,且不說自己受累,這萬一要是將病氣傳給了他,豈不糟糕?」

我聽了也覺說得在理,不由自嘲道:「看來為了兒子,我也得趕緊好起來才行。」

紗南取了床頭的羽扇,慢悠悠的替我扇起風,身上的汗意在涼風下漸漸散去。我閉上眼,繼續昏沉沉的睡去,恍惚間依稀仿佛看到劉衡蹦蹦跳跳的跑進了屋,滿頭大汗的扯著我的袖子,嚷嚷:「娘,起來陪我玩!」

我迷迷糊糊的沒法動彈,他拉不動我,不由急了,扭著身子又哭又鬧:「娘,起來陪我玩!陪我玩!我要娘陪我……嗚嗚,我要娘陪我……」

心裡忽然一顫,悲痛欲絕,我掙扎著想哄他,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來,不由愈發著急起來。

「衡兒——」

眼前金星亂撞,我捂著胸口呼呼喘氣。

紗南的手一抖,扇子跌落在我身上。我大汗淋漓的看著她,胸口不斷起伏,室內寂靜,簾外靜靜的跪坐著兩名侍女,知了在窗外的樹梢上吱吱的叫得甚歡。

「紗南……剛才衡兒來過沒?」

「沒……沒有。」她彎腰揀起扇子,面色煞白,手指緊緊的捏著扇柄,「貴人是魘著了吧?」

我瞧她神情有異,心裡忽然浮出一個不祥的念頭,於是不顧頭暈眼花,從床上爬了下來。紗南急忙攔住我:「貴人這是要做什麼?」

「我去偏殿瞧瞧衡兒。」

腳剛踩到地,便覺得整個屋子都在旋轉,我「哎唷」一聲跌坐在地上,紗南一把抱住我,哽咽的喊了聲:「貴人……」牙齒咬著唇,眼淚簌簌落下,竟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驚駭的望著她,籠在心頭的陰影不斷擴大:「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雖是不確定的質疑口吻,然而紗南的抽泣聲卻越來越大,她緊緊抱住了我:「你別怪陛下,陛下也是怕你擔心,你現在身子那麼弱,怎麼還能……」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厲聲尖叫,眼前刹那間發黑,我緊緊的抓著她的胳膊,心裡慌得像是溺在水中,無法透過氣來。

紗南哽咽:「昨兒個夜裡臨淮公突發高熱,太醫們連夜救治,卻始終無法止熱。剛才偏殿來報,臨淮公因高熱驚厥,抽搐不止……」

我一把推開她,使出全身的力氣站了起來,憋足一口氣顫道:「我要去見我兒子!我要見我兒子!我要見我兒子!」

「貴人哪!」紗南抱住了我,失聲慟哭,「奴婢……背你去!」

偏殿的氣氛很是壓抑,進門的時候紗南不小心絆了下,我緊緊的攀著她的肩膀,手心裡全是黏黏的冷汗。

室內太醫們圍作一團,我在當中很輕易的便發現了劉秀的身影,一夜的疲憊,他滿面憔悴的坐在床上,見到我進來,平素一慣溫柔的臉上竟然流露出哀傷絕望的氣息。

長久以來,無論面對怎樣巨大的困境,劉秀始終都能保持淡淡的微笑,即使再苦再痛,他的微笑予我是一種莫大的精神鼓舞,那是豎在我心裡的一根巍立不動的支柱。然而現在那根支柱卻在瞬間轟塌了,與劉秀的這個照面,我分明聽到了自己的內心有樣東西在清脆的碎裂開。

劉衡被脫去了衣物,赤身裸體的躺在床上,太醫們給他一遍遍的用熱水擦拭著身體。那個白皙嬴弱的小小身軀正在太醫們一雙雙剛硬的手掌下微微震顫,四肢無意識的陣陣抽搐著。

我目瞪口呆,已經完全忘了要如何發洩自己的情緒,只覺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已經隨著孩子的震顫被抽空了。

劉衡的小臉通紅,雙目緊閉,我眼睜睜的看著他的抽搐越來越強烈,眼睜睜的看著太醫們緊張的將軟木塞到他嘴裡,眼睜睜的看著那麼多雙手強行按著他瘦弱的胳膊和腿腳,眼睜睜的看著……看著……

「按住他!」

「快施針!」

太醫們驚慌失措的聲音喚回我的神志,抽搐中劉衡口中咬住的軟木掉了出來,劉秀毫不猶豫的將自己的右手塞到了他的嘴裡。

抽搐……

抽搐……

滿臉通紅的孩子,終於在那一刻安靜下來。

太醫們無聲的退開了,劉秀將孩子抱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摟進了自己懷裡。他的右手被咬傷了,掌緣上的牙印宛然,鮮血正汩汩的從傷口裡冒出來。有太醫上前想替他包紮,卻被他猛地用力一掌推倒在地。

那個□潔白的身軀,白嫩瘦小,一如軟綿綿的小羊羔,寂靜無聲的躺在劉秀懷中。我依稀記得那一年我將他生下來,他也是這麼軟軟的趴在我的懷裡,□裸的,皮膚很滑,胎髮很軟,小臉皺皺的,純潔美好得像個小天使。

劉秀用手撫摸著孩子的臉,拂開那叢被汗水濕透的頭髮,在那蒼白的小臉上輕輕落下一吻。

我就這麼看著他抱著兒子一言不發的靜坐在床上,那雙始終盈滿笑意的眼眸中落下了滾燙的淚水,一顆一顆的滴落在劉衡的臉上。

無力的從紗南背上滑落,我跪趴在他們父子二人跟前。隔了好一會兒才膽戰心驚的伸手去觸摸孩子的臉頰,指尖觸到一點冰冷,我嚇得縮了回來,顫抖著去摸劉秀的臉,擦拭他臉上的淚水,傻傻的問:「你哭什麼?」

劉秀抽了口氣,埋首嗚咽:「是我對不住你!」

「你說……什麼?」嘴角抽動,我居然笑了起來,一滴淚從我的眼角滑落,我笑著說,「衡兒是不是又淘氣了?你別生氣,等他醒了,我好好教訓他!」

「我對不住你和孩子……我救不了他!」

「你胡說什麼!」我突然拔高音,尖叫道,「我的衡兒只是睡著了!他睡著了!他睡著了!」

太醫們忽然嘩啦啦的一起跪下,連同屋內屋外的宮女黃門:「請陛下與陰貴人節哀,臨淮公已薨!」

「你們胡說什麼!」看著滿地的人影,我怒吼著,憤怒的指著他們,「知道胡說八道的下場是什麼嗎?你們一個個的……都想死嗎?你們……」

胸口像是有把火在熊熊燃燒,這把火一直燒到了我的喉嚨裡,我啞著聲尖叫,當火燒到極處,心裡又像是突然冒出一股寒意,冷得我渾身發抖,全身像被凍住了似的。我的尖叫聲被凍在了喉嚨裡,紗南抱住我的腰,想將我拖開,我掙扎著,發瘋般的撲向那個已經沒了體溫,不再抽搐的孩子。

可我最終沒能成功,許多人圍了上來,哭著勸著將我拉開,把我從偏殿抬了出去,我仰著頭,看到劉秀像是石化成陶俑般,紋絲不動的跪在床上,緊緊的抱著兒子——那個活了還不滿四周歲的小人兒,那個愛纏著我講故事的小人兒,那個唱哈巴狗會忘詞的小人兒,那個會說長大了抱我們的小人兒……那個我十月懷胎生下,視若生命的小人兒。

「我的衡兒——」

暈過去的那一刻,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東西,然而卻異常清楚的知道,我的心裡有塊地方缺失了,再也填補不回來。

衡兒!我的寶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