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外婆在追悼會前一晚抵達家中,她像往常一樣叫了豪華加長禮車,從機場一路啜飲香檳到我家。她身上披著所謂的「厚重漂亮的動物」,其實就是一件在教堂拍賣會上買到的二手貂皮大衣。爸媽沒有刻意問她要不要參加,她來了也好。追悼會是凱定校長的主意,「這對你的小孩和學校的學生都好,」他對爸媽說,於是,他主動在我們教會裡發起這個追悼會。爸媽像夢遊一樣點頭答應,麻木地處理該訂什麼花、該請誰來說話之類的事情。媽媽和外婆講電話時提到此事,外婆一說「我要參加,」媽媽聽了有點訝異。

  「媽,妳不見得一定要來。」

  外婆沉默了一會,「艾比蓋兒,」外婆說:「這是蘇西的喪禮啊。」

  ※※※

  外婆堅持穿著二手貂皮大衣在鄰里間走動,讓媽媽覺得很不好意思。外婆還有一次化著濃妝參加我們社區裡的聚會,那次也讓媽媽下不了台。參加社區聚會時,外婆總是拉著媽媽問東問西,例如媽媽有沒有到這個人家、那個人的先生從事什麼行業、開什麼車等等,直到問出每個人是誰,外婆才會放媽媽一馬。外婆總想弄清楚鄰居是誰,現在我才明白,外婆試圖藉由這種方式來瞭解媽媽。但外婆卻打錯了算盤,很遺憾地,媽媽始終沒有回應。

  「傑……克,」外婆走近大門口,誇張地喊道:「我們得好好喝一杯!」外婆看到琳西想要偷偷跑上樓,反正等一下外婆一定會找她,她想趁現在安靜個幾分鐘。「孩子們討厭我囉,」外婆感嘆,她的笑容忽然變得僵硬,露出一口潔白而完美的牙齒。

  「媽,」媽媽打聲招呼,我真想一頭栽進她那充滿悲傷的湛藍雙眼,「妳別多心,琳西只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點。」

  「在這個家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簡直是不可能喔!」外婆說。

  「媽,」爸爸說:「這個家和妳上次來時不一樣了。我幫妳倒杯酒,但我必須請妳尊重大家。」

  「傑克,你還是一樣英俊得要命。」外婆說。

  媽媽接下外婆的大衣,巴克利從二樓窗戶大喊:「外婆到了!」巴克利一喊,哈樂弟就被關到爸爸的書房,我小弟對奈特,或是任何願意聽他說話的人吹牛說,他外婆有一輛全世界最大的車子。

  「媽,妳氣色不錯。」媽媽說。

  「嗯,」爸爸一走遠,外婆馬上問道:「他還好嗎?」

  「我們都想辦法應付,但實在很難。」

  「他還唸叨著那個兇手嗎?」

  「沒錯,他還是認為那個人殺了蘇西。」

  「你們會吃上官司,妳知道的。」她說。

  「除了警方之外,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

  琳西坐在上面的樓梯口,媽媽和外婆都沒看到。

  「他不該告訴任何人,我知道他想把事情歸咎於某人,但是……」

  「媽,威士忌還是馬丁尼?」爸爸走回大門口問道。

  「你喝什麼?」

  「嗯,這一陣子我不喝酒。」爸爸說。

  「啊,這就是你的問題囉。我自己來,你們不必告訴我酒放在哪裡!」

  少了那件「厚重漂亮的動物」,外婆顯得相當瘦小。「節食要趁早,」她在我十一歲時就告誡我,「小寶貝,你現在就得開始節食,以免肥肉堆積在身上太久減不掉。大家說胖嘟嘟的樣子很可愛,其實是說這個人很醜。」她和媽媽時常為了我是不是大到可以吃抑制食慾的藥而爭吵,她說這些藥是她的「救命丸」,還對媽媽說:「我把我的救命丸給妳女兒,妳居然剝奪她的權利?」

  我還活著時,外婆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錯的,但那天她搭著租來的加長禮車來到家門口,她推開大門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奇怪的事也隨之發生。她趾高氣昂、一身氣派來到我家,也讓家中重新充滿生氣。

  「艾比蓋兒,妳需要人幫妳。」晚飯之後,外婆對媽媽說。自從我失蹤之後,這是媽媽第一次下廚做晚飯,媽媽聽了嚇一跳,她剛戴上洗碗的藍色手套,在水槽裡放滿肥皂水,準備洗碗盤,琳西會幫忙擦碗,她以為外婆會叫爸爸幫她倒一杯飯後酒。

  「媽,妳能幫忙最好。」

  「別客氣,」外婆說:「我到大門口拿我的魔術袋。」

  「喔,不。」我聽到媽媽屏住氣息說。

  「好啊,魔術袋。」琳西說,她整頓飯都沒開口。

  「媽,拜託。」媽媽抗議,外婆從大門口走回來。

  「孩子們,把桌子清乾淨,把你媽架到這裡,我要讓她改頭換面。」

  「媽,別鬧了,我還有碗盤要洗。」

  「艾比蓋兒。」爸爸輕聲說。

  「喔,不,她或許讓你喝了酒,但她別想拿那些折磨人的玩意靠近我。」

  「我沒醉。」爸爸說。

  「你還笑。」媽媽說。

  「妳告他啊。」外婆說:「巴克利,捉住妳媽媽的手,把她拖到這裡。」小弟聽了照做,他看到媽媽被別人管、被別人逼著走,覺得非常有趣。

  「外婆?」琳西害羞地問道。

  巴克利把媽媽拉到廚房的一張椅子旁,外婆已經把椅子拉過來面向她。

  「什麼事?」

  「妳能教我化妝嗎?」

  「天啊,感謝老天爺,當然可以!」

  媽媽坐下來,巴克利爬到她大腿上說:「媽咪,怎麼了?」

  「艾比,妳在笑嗎?」爸爸笑著說。

  媽媽的確在笑,她一邊微笑、一邊哭泣。

  「甜心,蘇西是個好女孩,」外婆說:「就像妳一樣。」她緊接著又說:「好,把下巴抬高,讓我看看妳眼睛下的黑圈圈。」

  巴克利爬下來,坐到另一張椅子上。「這是睫毛捲,琳西,」外婆邊說邊示範,「這些我全都教過妳媽。」

  「克萊麗莎也用這個。」琳西說。

  外婆把橡皮捲子夾在媽媽的上下睫毛,媽媽習慣這個程序,稍微把頭抬高。

  「妳和克萊麗莎說過話嗎?」爸爸問道。

  「不算是,」琳西說:「她常和布萊恩.尼爾遜在一起,他們蹺課的次數多到會被申誡。」

  「我以為克萊麗莎不會這樣,」爸爸說:「她資質雖然不是最好,但從來沒惹過麻煩。」

  「我上次看到她時,她渾身都是大麻味。」

  「我希望妳不要惹上這些麻煩。」外婆說,她喝下最後一口威士忌,把酒杯重重地擺到桌上,「好,琳西,過來看看,妳瞧,睫毛一捲了上來,妳媽媽的眼睛是不是更神采奕奕呢?」

  琳西試著想像自己眼睫毛捲起來的模樣,但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塞謬爾.漢克爾的雙眼,她想到塞謬爾吻她時,點點繁星在他的睫毛邊閃耀。想到這裡,她的瞳孔大張,像微風中的橄欖一樣劇烈顫動。

  「想不到喔。」外婆說,她一隻手握著睫毛捲奇形怪狀的把手,一隻手扠在臀邊。

  「想不到什麼?」

  「琳西.沙蒙,妳交了男朋友。」外婆對大家宣佈。

  爸爸笑了笑,他忽然變得很喜歡外婆,我也是。

  「我沒有。」琳西說。

  外婆正要說話,媽媽就輕聲說:「妳有。」

  「感謝老天爺喔,甜心,」外婆說:「妳應該交個男朋友。等幫妳媽化好妝之後,外婆再好好打點妳。傑克,給我一杯開胃酒吧。」

  「開胃酒是飯前喝的……」媽媽又開始說教。

  「別糾正我,艾比蓋兒。」

  外婆喝醉了,她把琳西畫得像個小丑,她自己也說琳西看起來像個「紅牌妓女」,爸爸喝得像外婆所謂的「醉得恰恰好」,最令人驚奇的是,媽媽把髒碗盤留在水槽裡,上樓睡覺了。

  ※※※

  大家睡著之後,琳西站在臥室的鏡子前看自己。她抹去一些腮紅,擦擦嘴唇,摸摸微腫的眉頭,她剛拔了些眉毛,原本濃密的眉頭稍顯紅腫。她在鏡中看到不同的自己,我也看出了不同:鏡中的她,是個能夠照顧自己的成年人。化妝品下是她所熟悉的臉孔,她知道這是自己的臉,但最近每個人一看到她,總是不自覺地想到我。上了口紅和眼影后,她臉部的輪廓變得鮮明,煥發出珠寶般的神奇光彩,家裡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呈現出如此炫麗的光澤。外婆說得沒錯,化了妝之後,她的雙眼更加湛藍,拔了些眉毛後,臉型也為之改變,腮紅更強調了她的顴骨(「這些輪廓可以再加強,」外婆強調說)。嘴唇看起來也不一樣,她對著鏡子做出各種表情:噘嘴、親吻、假裝像喝了雞尾酒一樣大笑。她低下頭,一面像好女孩一樣禱告,一面偷瞄自己這副好女孩模樣。上床睡覺時,她背貼著床,這樣才不會弄亂了她全新的容貌。

  ※※※

  貝賽兒.厄特邁爾太太是我和琳西唯一見過的死人。我六歲、琳西五歲時,她和她兒子搬到我們這個社區。

  媽媽說她有一部分的腦子不見了,因此,有時她一離開兒子家就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她經常走到我家前院,站在樹下凝視著街道,好像站在那裡等公車,媽媽常把她帶到廚房坐下來,幫兩人泡杯茶,安撫了她之後再打電話通知她兒子。有時她兒子家沒人接電話,厄特邁爾太太就坐在我家廚房,一語不發地盯著餐桌中間的擺飾,一坐就是好幾小時。我們放學回家時,她還沒回去,她坐在廚房裡對我們微笑,還經常邊摸琳西的頭髮邊叫「娜特莉」。

  厄特邁爾太太過世時,她兒子請媽媽帶我和琳西參加葬禮,「我母親似乎特別喜歡您的小孩。」她兒子寫道。

  「媽,她根本不知道我叫什麼。」琳西低聲抱怨,媽媽一面幫琳西扣上洋裝上無數的圓形鈕釦,一面心想:這又是一件外婆給的,毫無實際用途的禮物。

  「最起碼她還叫妳娜特莉。」我說。

  復活節剛過,春天剛開始變熱,那一星期氣溫攀升,大部分的冰雪已經融化,地面上只有少數殘雪。在厄特邁爾家教堂的墓園中,冰雪附著在墓石的底部,不遠之處,金鳳花已經開始萌芽。

  厄特邁爾家的教堂相當華麗,「他們是有錢的天主教徒。」爸爸在車上說。琳西和我覺得這整件事情非常有趣,爸爸不想參加喪澧,但媽媽大腹便便,根本沒辦法開車。媽媽懷巴克利懷到最後幾個月時,肚子大到坐不下駕駛座。她大部分時間都很不舒服,我們儘量離她遠一點,省得被罵。

  但因為懷著巴克利,所以媽媽避開了瞻仰遺體的儀式,我和琳西則看到了遺容。喪禮之後我們忍不住一再討論,過了好久之後,我還不斷地夢見厄特邁爾太太躺在棺材裡的模樣。我知道爸媽不希望讓我們看到遺體,但大家列隊走過棺材時,厄特邁爾先生示意我和琳西上前看看,「哪一個是我母親說的娜特莉?」他問道,我們瞪著她,我指指琳西。

  「我希望妳過來說聲再見。」他說,他的古龍水比媽媽的香水更濃,刺鼻的香味,再加上自覺被排拒在外,讓我好想哭。「妳也可以過來。」他對我說,他伸手揮揮,把我們召喚到他身旁。

  躺在棺材裡的人看起來不像厄特邁爾太太,但那又確實是厄特邁爾太太,感覺相當奇怪。我試著把焦點集中在她手上閃閃發光的戒指。

  「媽,」厄特邁爾先生說:「這就是妳把她叫成娜特莉的小女孩。」

  琳西和我後來對彼此坦承,我們當時都以為厄特邁爾太太會開口說話,我們當時也決定如果她真的開口,我們會一把拉住對方沒命地逃跑。

  過了痛苦難耐的一、兩秒鐘之後,瞻仰儀式結束,我們也回到爸媽身旁。

  第一次在天堂裡看到厄特邁爾太太時,我不覺得十分驚訝。哈莉和我看到她牽著一個金髮小女孩走在一起,她向我們介紹說這是她的女兒娜特莉,我聽了也不覺得驚訝。

  ※※※

  追悼會早晨,琳西儘可能在她房裡待久些,她不想讓媽媽看到自己臉上還化著妝,時間拖久了,就算媽媽看到她,也來不及叫她把妝洗掉。她還告訴自己說,從我衣櫃裡拿件衣服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

  但是整個情形看來卻怪怪的。

  她打開我的房門,到了二月,大家愈來愈常闖入這個禁地,儘管如此,爸爸、媽媽、巴克利和琳西都不承認進去過我房間。大家不承認從我房裡拿了東西,拿了也無意歸還。每個人顯然都到過我房間,但大家對所有跡象都視而不見,房裡東西一有異動,即使不可能是哈樂弟的錯,大家還是責怪哈樂弟。

  琳西想為塞謬爾好好打扮,她打開我的衣櫥,仔細地檢視裡面亂七八糟的衣物。

  我不是一個愛乾淨的人,每次媽媽叫我清房間,我總是把地上、或是床上的衣服塞進衣櫃。

  琳西總是覬覦我的新衣服,但她只能穿我穿過的舊衣服。

  「天啊。」她看著陰暗的衣櫥輕嘆,眼前所有的衣服都是她的了,她覺得有點高興,也有點罪惡感。

  「哈囉?有人在裡面嗎?」外婆問道。

  琳西嚇得跳起來。

  「對不起,甜心,把妳嚇了一跳,」她說:「我想我聽到妳在裡面。」

  外婆站在門口,身上穿著一件媽媽所謂「賈姬式樣」的洋裝。媽媽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外婆的身材和我們不一樣,外婆的臀部平坦,穿上直筒洋裝顯得穠纖合度,即使已經六十二歲,外婆依然是個衣架子。

  「妳在這裡幹嘛?」琳西問道。

  「我要找人幫我拉拉鍊。」外婆邊說邊轉身,琳西看到外婆的黑色胸罩扣環和半截短櫬裙,她從未看過媽媽穿上這樣的衣物。她走向外婆,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拉鍊之外的任何東西,謹慎地幫外婆拉上拉鍊。

  「看到拉鍊上的鉤子嗎?」外婆說:「妳扣得起來嗎?」

  外婆的頸際充滿了香粉和香奈兒五號的香水味。

  「妳一個人沒辦法做這樣的事情喔,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一個男人在身邊。」

  琳西已經和外婆一樣高,而且身高還一直往上抽,她一手捏著鉤子、一手捏著鉤眼,幾撮挑染的金髮緊貼著外婆的後腦勺,她還看到柔軟的灰髮散落在外婆的頸背。她幫外婆扣好鉤子,然後站在原地不動。

  「我已經忘了她的模樣。」琳西說。

  「妳說什麼?」外婆轉身說。

  「我記不得了,」琳西說:「我是說,我忘了她脖子是什麼樣子。外婆,我注意看過她的脖子嗎?」

  「噢,親愛的,」外婆說:「過來。」她伸出雙臂,但琳西轉身面對衣櫃。

  「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妳已經很漂亮了。」外婆說。

  琳西聽了幾乎無法呼吸,外婆從不讚美任何人,當她讚美妳時,妳會覺得她的讚美像天上掉下來的黃金一樣珍貴。

  「來,我們一定能幫妳找到漂亮的衣服。」外婆邊說邊走向衣櫃,她比誰都會挑衣服,以前她偶爾會在開學之前來找我們,她帶我們去買衣服,我們看著她修長的手指飛快地在衣架間飛舞,衣架好像成了琴鍵,而她是鋼琴大師,讓人看了嘆為觀止。忽然間,她停了下來,不到一秒鐘就從成堆衣服中拉出一件洋裝或襯衫給我們看,「妳們覺得如何?」她問道,她手上的那件衣服永遠完美極了。

  她打量我的衣服,一面翻撿、一面把衣服貼在琳西身上比畫。

  「妳媽媽的情況很糟,琳西,我從沒看過她這個樣子。」

  「外婆……」

  「噓,讓我想想。」她拿起一件我上教堂穿的洋裝,這件深色方呢格、小圓領的洋裝很大,穿上去之後我可以盤腿坐在教堂的椅子上,還可以讓洋裝的下襬垂到地上,所以我特別喜歡穿這件洋裝上教堂。「她在哪裡買到這件布袋?」外婆說:「妳爸爸的情況也很糟,但他最起碼有股怒氣。」

  「妳和媽媽說的那個人是誰?」

  外婆聽了愣了一下,「什麼人?」

  「妳問媽媽說,爸爸是不是還認為那個人是兇手。那個人是誰?」

  「就是這件!」琳恩外婆舉起一件琳西從沒看過的迷你裝,那是克萊麗莎的衣服。

  「太短了。」琳西說。

  「妳媽媽太讓我驚訝了,」琳恩外婆說:「她居然讓妳們買這麼流行的衣服!」

  爸爸在樓下叫大家趕緊準備,再過十分鐘就要出門。

  外婆馬上大顯身手,她幫琳西套上這件深藍色的洋裝,然後兩個人跑回琳西的房間穿鞋子。裝扮整齊之後,外婆在走道上就著頭上的燈光,重新幫琳西描描模糊的眼線,然後再幫琳西上一次睫毛膏,最後她幫琳西緊緊地上一層粉,她拿起粉餅,輕輕地沿著琳西的雙頰向上撲打。外婆跟著琳西走下樓,媽媽一看就說琳西的裙子太短,琳西和我看到媽媽一臉懷疑地瞪著外婆,直到此時,我們才發現外婆自己居然沒有化妝。巴克利坐在琳西和外婆中間,快到教堂時,他看看外婆,好奇地問她在做什麼。

  「沒空上妝的時候,這樣做會讓兩頰顯得比較有精神。」她說,巴克利有樣學樣,和外婆一樣捏捏自己的臉頰。

  ※※※

  塞謬爾.漢克爾站在教堂大門邊的石柱旁,他穿著一身黑衣,哥哥霍爾站在他身旁,身上披著聖誕節那天塞謬爾穿的破舊皮夾克。

  霍爾長得像比較黑一點的塞謬爾,他經常騎著機車奔馳於鄉間道路,皮膚曬得很黑,臉上可見風吹雨打的痕跡。我們全家一走近,霍爾馬上掉頭離開。

  「這位一定是塞謬爾,」外婆說:「我就是那個邪惡的外婆。」

  「我們進去,好嗎?」爸爸說:「塞謬爾,很高興看到你。」

  琳西和塞謬爾走在前面,外婆退後幾步走在媽媽旁邊,全家人一起走進教堂。

  費奈蒙警探穿著一套看了令人發癢的西裝站在門口,他對我爸媽點點頭,目光似乎停駐在媽媽身上,「跟我們一起,好嗎?」爸爸問道。

  「謝謝,」他說:「我站在這附近就好了。」

  「謝謝你來參加。」

  家人們走進教堂擁濟的玄關,我真想偷偷跑到爸爸的身後,在他的頸邊徘徊,在他的耳畔低語。但我已經存在於他的每個毛細孔間。

  早晨一醒來,他仍有些宿醉,他轉身看著熟睡中的媽媽,媽媽貼著枕頭,發出淺淺的呼吸聲。唉,他可愛的妻子、心愛的女人,他真想輕撫她的臉頰、順順她的頭髮、親吻她,但她睡得那麼安詳,只有在睡夢中,她才得到了平靜。自從獲知我的死訊之後,他每天都承受不同的煎熬,但老實說,追悼會還算不上最糟,最起碼今天大家會誠實面對我的死訊。這一陣子每個人都不明說,言詞閃爍聽了卻令人更難過。今天他不必假裝他已經恢復正常,管它什麼叫做正常,他可以坦然表露悲傷,大家看了也不會說什麼。艾比蓋兒也不必再刻意隱瞞,但他知道她一醒來,他就不能像現在這樣看著她。知道我死了之後,他所認識的艾比蓋兒就消失了,他再也看不到以前的她。我過世已將近兩個月,眾人已逐漸淡忘了這件悲劇,只有我的家人和露絲還牢牢地記得我。

  露絲和她爸爸一起來,他們站在教堂角落、擺著聖餐杯的玻璃櫃旁,聖餐杯是美國獨立戰爭留下來的古物,戰爭時期教堂曾經是醫院。迪威特夫婦和露絲父女閒聊,迪威特太太家裡的書桌上擺了一首露絲寫的詩,她打算星期一把這首詩拿給學校的輔導人員看看,露絲在詩中提到了我。

  「我太太似乎同意凱定校長的說法,」露絲的父親說:「她認為追悼會能幫助學生面對這件事。」

  「你認為呢?」迪威特先生問道。

  「我覺得事情過去就算了,我們最好不要再打擾人家,但露絲說她想來。」

  露絲看著我家人和眾人打招呼,也注意到琳西的新造型,她不喜歡琳西的樣子,她認為化妝貶低了女性,向來反對使用化妝品。她看到塞謬爾.漢克爾握著琳西的手,腦海中忽然浮現女性主義書籍提到的「屈從」一詞,但我注意到她隔著窗戶偷瞄霍爾.漢克爾,霍爾站在教堂外古老的墳墓旁抽菸。

  「露絲,」她爸爸問道:「怎麼了?」

  她趕緊集中精神回答說:「什麼怎麼了?」

  「妳剛才望著遠方發呆。」他說。

  「我喜歡教堂的墓園。」

  「女兒啊,妳是我的小天使,」他說:「趁位子被人占滿之前,我們趕快找個好位子吧。」

  克萊麗莎也參加了追悼會,布萊恩.尼爾遜穿著他爸爸的西裝,無精打采地和克萊麗莎一起來。她擠過人群,走到我家人面前,凱定校長和伯特先生一看到馬上讓開,讓她繼續向前走。

  她先和我爸握手。

  「嗨,克萊麗莎,」爸爸說:「妳好嗎?」

  「還好,」她說:「你和沙蒙太太好嗎?」

  「我們很好,克萊麗莎。」他說,我心想:這真是個奇怪的謊言!「妳要不要和我們家坐在一起?」

  「嗯……」她低頭看著雙手,「我跟我男朋友一起。」

  媽媽有點神情恍惚,她瞪著克萊麗莎,心想克萊麗莎還活著,我卻死了。克萊麗莎感覺到媽媽的注視,媽媽的目光似乎烙印在她的肌膚中,讓她只想趕快逃開。

  這時她看到那件洋裝。

  「嗨。」她打聲招呼,把手伸向琳西。

  「怎麼了?克萊麗莎。」媽媽情緒忽然失控。

  「噢,沒事。」她說,她再看洋裝一眼,心裡知道她永遠不可能要回這件洋裝了。

  「艾比蓋兒?」爸爸說,他聽得出媽媽的怒氣,也察覺到有些不對。

  站在媽媽身後的外婆對克萊麗莎眨眨眼。

  「我只想說琳西今天好漂亮。」克萊麗莎說。

  我妹妹臉紅了。

  站在玄關的人群起了一陣騷動,大家分開站在兩旁,史垂克牧師穿著祭服走向爸媽。

  克萊麗莎悄悄走到後面找布萊恩,找到他之後,兩人一起走向外面的墓園。

  ※※※

  雷.辛格躲得遠遠地,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向我道別。秋天時我曾給他一張照片,他看著我的照片,默默地對我說再見。

  他凝視著照片中的雙眼,盯著背景中那塊大理石花紋的絨布。每個孩子拍照時都以這樣的絨布作背景,坐在熾熱的燈光下襬出僵硬的笑容。雷不知道死亡代表什麼,它代表失落、一去不返,還是時間永遠停格?但他知道照片和本人一定不一樣,他自己就不像照片中那麼狂野、或是羞怯。他凝視著我的照片,心中逐漸明白照片中的不是我。我存在空氣中,環繞在他四周;我出現在他與露絲共度的寒冷清晨,以及兩堂課之間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刻,在這些時刻出現的我才是他想親吻的女孩。他想放手讓我走,卻不知道該怎麼做。他不想燒掉、或是丟掉我的照片,但也不想再看到它。我看著他把照片夾在一本厚重的印度詩集中,他和他母親在書裡夾了好多易碎的花朵,時間一久,花瓣已慢慢地化為塵埃。

  眾人在追悼會上對我讚美有加,史垂克牧師、凱定校長和迪威特太太說了很多好話,但爸媽只是麻木地坐在一旁。塞謬爾不斷地捏琳西的手,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眼睛眨都不眨。巴克利穿著奈特借他的西裝,奈特年初剛參加過婚禮,西裝正好派上用場,他坐立難安,一直盯著爸爸。追悼會即將結束前,外婆做出這一整天最重要的一件事。

  唱到最後一首讚美詩歌時,我的家人站了起來,這時外婆靠近琳西,悄悄對她說:「在門邊的就是那個人。」

  琳西轉頭一看。

  賴恩.費奈蒙後面站著一個我們的鄰居,他站在門口,跟著大家一起唱讚美詩歌。

  他穿著厚厚的法蘭絨襯衫和卡其布長褲,穿得比追悼會的任何人都輕便。片刻之間,琳西已經認出他是誰,他們緊盯著對方,然後琳西就昏倒了。

  大家趕緊過去照顧她,一片混亂中,喬治.哈維悄悄地穿過教堂後面的墓園,不動聲色地消失在獨立戰爭時代的墓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