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錦繡蜷縮在寧園道左震宅前的大門外,時近凌晨,門柱上一盞蒼白的圓燈,照著她蹲在一角的身子。寒氣刺骨,她只穿了件跳舞時的梅子色罩紗長裙和一條黑色絲絨披肩,連個外套也沒有,冷得幾乎沒有了感覺,只剩僵硬。
在百樂門等到半夜,左震和英少都沒有消息,又過來等了幾個小時,左震仍然沒有回來。他去哪兒了?還是出事了?還有英少,石浩說他受傷,一定傷得不輕吧,現在怎樣了?
所有的擔憂和焦慮在她心裡糾纏,身體冷得打戰,可是心裡卻像沸油在煎,一刻也平靜不下來。
就在她等得快成了化石,等得連最後一絲希望都要放棄的時候,巷口傳來熟悉的車聲,一束車燈刺眼的亮光,映上了她驚喜抬起的臉。是左震的車!他總算回來了。
車門啪地開了,左震幾乎是氣急地下車。那縮在門口的一球小人影,是錦繡?她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二爺!」錦繡歡天喜地站了起來,卻因為雙腿和膝蓋的僵麻,幾乎向前跌倒。
左震一把扶住她,觸手冰冷,忍不住皺緊眉頭:「你在這裡等了多久?」
錦繡在他懷裡掙紮了一下,但他抱得那麼緊,像是根本不打算放手。而且——他的懷抱,真是溫暖極了,堅強、穩定,錦繡一個晚上的焦灼不安,似乎都在這裡得到鎮靜和安撫。
「才一會兒。」錦繡抬頭看著他的下巴,連青青的鬍鬚碴也冒出來了,破壞了他一向斯文俊秀的氣質,添了幾分粗魯剽悍。
左震一手攬著她,一手脫下自己的厚外套披在她身上,密密裹緊,把她護在懷裡。「先進去再說,都凍成冰塊了。」
他做得那麼自然而然,錦繡也就沒覺得怎樣;可是一旁車上的司機,卻驚訝得張大了可以塞下一隻雞蛋的嘴巴——這,這是他認識的那個二爺左震嗎?這是那個永遠淡然冷靜,七情不動的二爺嗎?他是不是眼花了!
「王媽,煮薑湯!」左震有點惱火地吩咐睡眼惺忪的王媽,「錦繡在外邊,怎麼不給她開門?」
「是我沒有按門鈴。」錦繡急忙替王媽辯白,「都三更半夜了。」
「你……」左震無奈地跌坐在沙發上,他真是敗給錦繡這個白痴,怕打擾王媽,所以在外面凍一夜?她難道都沒長腦子?
「唉呀,」王媽驚嘆著,又嘮叨起來,「錦繡小姐,不是我說你,還有什麼比自個兒身體要緊?你要是想二爺,進來等就是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反正我王媽閒著也怪無聊的……」
「王媽。」錦繡凍得蒼白的臉上,湧起一片紅潮。「你誤會了!我和二爺只是,只是……」轉頭求救地望向左震,卻正對上他專注看著她的眼睛,啊,是她凍昏了頭嗎?為什麼好像在他的眼裡看見一抹從未見過的溫柔?
「只是什麼?」左震低聲問。
「啊?」錦繡不知所措,人家王媽都這樣誤會他了,他還不趕緊解釋,看那樣子,還蠻悠哉的,像是她在多事似的。
「好吧,說說看,你在外邊等我一晚上,是有什麼事?」左震收斂自己不聽使喚非得洩露心思的眼神,給錦繡解了圍。
錦繡這才發現,他身上沾有星星點點卻並不顯眼的殷紅——是血嗎?!她立刻緊張了,俯下身,把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遍:「你衣服上這紅的是什麼,一點一點的,啊,鞋子上也有,這是怎麼回事啊。」
左震一聲不吭,看著她忙碌地念叨著,最後抬起一對美麗而擔憂的眸子,喃喃地道:「你,你沒事吧?」
左震心口一陣緊縮。她在外面凍了一夜,就是為這個?她迷茫的眼裡,深切的擔心,就是這個?
「你來,是不是要我帶你去見英東?」左震壓住那份悸動,找回自己的聲音,勉強地問。他不能再犯上次的錯誤。可是,他根本不希望錦繡答「是」。這一輩子他從沒像現在這樣自私過,希望有人不把英東的死活放在心上。
「哦,對了。」錦繡這才如夢初醒,直起身子,「英少現在怎樣?」
左震眉頭一蹙,「還好,命是保住了。中了三槍,但都沒傷著要害……」
「三槍?!」錦繡已經失聲叫了起來,「中了三槍,怎麼可能會『還好』?不行,我得想辦法去看一看。」那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哪。
嘆了口氣,左震忍耐地掉過頭去。心裡那種陌生的滋味,像是苦澀。
「他現在還在醫院,天亮之後才能過去。你先在這邊睡一會兒,等我回來接你。」左震站起身。
「你又要出去?」錦繡愕然睜大了眼睛:「怎麼還……啊——啊啾!」她狼狽地打了個噴嚏。
左震受不了地看著她,「拜託你,榮大小姐,趕緊喝碗熱薑湯,爬到床上去睡一覺。我的事情已經夠煩的,不要在這邊添亂子了,好麼?」
錦繡點著頭,不忘追問:「你去哪裡?」左震已經取起外套,向門外走去,「我有個兄弟受傷失蹤,還沒有下落,我得再去看看。」
※※※
向公館。
一間書房,一張巨大的檀木書桌,隔開面對面坐著的兩個人。
向寒川點燃了雪茄,深深吸了一口,問對面的左震:「看出頭緒沒有?」
左震一手支著額,「何潤生倒是招了,他後面的主使人是連川。連川手裡有他在私貨上動手腳的把柄,拿這個要挾他。我已經把連川抓回來了,石浩連夜在審,但那小子十分嘴硬,一口咬定是他自己出賣了阿暉和英東。」
向寒川揚起眉,「你認為,他沒說實話?」
「他說的那些,我一個字也不相信。」左震苦笑,「連川是邵暉的人,就算他有本事出賣邵暉,怎麼可能連英東的行蹤都知道?再說他這麼做,又有什麼好處?至少他應該還有同夥,甚至他背後另有主謀。」
「我現在懷疑,對方不是某一個人、某一幫派,他們可能是幾撥勢力聯合在一起。打擊的對象,應該不只是英東和邵暉,他們是衝著整個向氏和整個青幫來的。因為現在蒐集到的疑點和線索都十分模糊而且分散,我不讚成輕舉妄動,浪費力氣去捕風捉影。」
向寒川仔細聽著左震的分析,點了點頭:「震,這件事就交給你了。我會隨時等你的消息,我這邊的人也可以聽你安排行事。」
「近期內,他們會有所行動。」左震若有所思,「我們的防範必須做得滴水不漏。連川已經落在我們手裡,對他們而言,是一項恐慌。雖然連川還什麼都沒供出來,但也撐不了多久了——而且必要時,可以放出假消息,詐一詐那支暗釘子。他們已經沉不住氣了。」
「在醫院聽阿三說,你已經使過一次詐了。」向寒川笑了,「你讓他回來找石浩,只不過是個餌,釣的是何潤生這條魚。然後來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真有你的。不過你怎麼能肯定,在場的人當中有奸細?」
左震淡淡道:「長三碼頭是我的地盤,佈防情況我清楚得很,沒有人在裡邊接應,外人想進來設伏偷襲,那是笑話。至於這個人是不是就在當場,我也不確定,不過,既然事情還沒有得手,他必定在觀察我的一舉一動,以觀其變,這是毫無疑問的——到底是誰,試試不就知道了?」
向寒川欣賞地看著自己這個拜把兄弟,當年他們是一起風風雨雨中創業起家,對左震的性子,他再瞭解不過了。即便是在最危急緊迫的關頭,左震也不會亂了方寸,在別人都還張惶失措的時候,他已經敏銳地抓出那稍縱即逝的契機;扭轉整個局面,變被動為主動。
「阿暉有沒有消息?」向寒川知道左震關心邵暉的程度,甚至不亞於他關心英東。
左震臉色一沉:「還沒有。我已經通知了道上各個堂口,誰的人能及時救回阿暉,算我左震欠他一個人情。」這句話的份量,實在不比尋常,左震的一個人情,可以代表金屋華宅、香車寶馬,也可以代表強勢的靠山、騰達的機會,但凡出來打拚的人,誰會不動心?
向寒川聞言也不禁一怔,「難道我們這邊還一點線索都沒有?」
「有點線索,只怕對追查邵暉目前的下落沒有什麼幫助。」左震道,「是個戒指,看樣子是當時混戰裡留下的,我已經交待唐海追查它的來龍去脈,不用多久就會有消息。」
向寒川嘆了口氣,起身道:「待會兒我還得去醫院看看英東的情況。你也去吧,也許他醒過來,還能說一說當時的情形。」
左震答應著:「好,我回去接了錦繡一起。」
「錦繡?」向寒川懷疑地問:「名字好像聽說過,是什麼人?」
「說來話長,」左震道,「你去問明珠更好,她是明珠的妹妹。」
向寒川更胡塗了:「那跟英東又有什麼關係?」
左震簡單地答:「她喜歡英東。」
「可是我不記得英東提過?」向寒川道:「我還打算介紹廣興和程家的姑娘程四小姐給他認識。」
左震還能說什麼?
英東從來沒把錦繡放在心上過,從一開始,錦繡對他的諸般心思都是一廂情願而且徒勞無功。可是這是錦繡的事,他不想說出來。
「抽支菸。」左震從懷中摸出白金煙盒,彈開來抽了一支,遞給向寒川。
向寒川卻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從來不抽英國煙,你忘了?」
「哦,對。」左震恍然,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把煙叼在嘴邊,又在渾身上下的口袋裡摸來摸去。
「打火機就在桌子上。」向寒川實在忍不住了,「震,你是不是太累了,怎麼神思恍惚的。」
左震沉默,把打火機握在手心裡好一會兒,才打著了火點上煙,深吸一口,「沒事。」
他的神思恍惚不是因為累,再累他也打得起精神,只是,想起錦繡,他就分心。
「你這個樣子,我很少見到。」向寒川若有所思地盯著他,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難道那種事情也會發生在你身上?」
「唉,真有點困了。」左震像是聽不懂,站起來伸展了一下筋骨,「你先去英東那邊看著點,我回去接錦繡,馬上就到。」
「她在你那裡?」向寒川明顯地不懷好意了,「我聽說,你是從來不帶女人回去過夜的?」這回非要捉住左震的小辮子不可。
「我先走了。」左震四兩撥千斤,走為上計。
※※※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一回來就聽王媽說錦繡病倒了。
大概是一個晚上的驚嚇、擔憂、寒冷,使她負荷不起了,左震回來的時候,她還在昏睡,而且發著高燒。王媽正在滿屋子亂轉:「二爺,躺下時還好好的,剛才我過來叫她,才發現燒得燙手,人都迷迷糊糊的了。」
左震在床邊摸了摸錦繡的額頭,觸手處一片火燙。早知道這笨東西照顧不好自己,十二月裡大冷的晚上,她敢穿個裙子、披肩就蹲在門口一整夜,不病才怪。
「你照顧錦繡。」左震吩咐王媽:「給她敷個冰袋,我去接醫生過來。如果唐海找我,讓他在樓下稍等一刻。」
眼下他裡裡外外有一大堆事情要趕著處理連坐下來吃口飯,打個盹的時間都沒有;但錦繡病成這樣,他哪能扔下她不管?把她交給別人,他實在是放心不下。
自從遇見錦繡,幫她、護著她、照顧她,似乎已經成了他的習慣,說實話,左震自己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他不是沒見過比錦繡好的女人,論美麗、論家世、論聰明、論才華,錦繡都絕對不是最出色的那一個。可是他就好像是中了邪,一而再、再而三地為她破例,為她失態,並非出於刻意,只是莫名其妙地就這麼做了。
錦繡醒來的時候,窗外漆黑,床頭一盞燈,柔和地亮著。王媽正靠在床邊打瞌睡,不對吧,她好像覺得睡了很久,怎麼天還沒有亮。左震呢,他也沒回來?
頭痛欲裂,口乾舌燥,而且渾身沒有力氣。是不是生病了?這樣不舒服。錦繡慢慢地撐起身,去拿桌上的水杯,卻看見杯子旁邊放著幾包藥。
「啊,你醒了。」王媽被她的動靜驚醒,「好點沒有?」
錦繡莫名其妙:「我怎麼啦?」
王媽嘆氣,「真是,都燒胡塗了,你又發燒又頭痛地躺了一天,自己都不知道?」
「什麼?」錦繡一驚,看看外面的天色,「我睡了一天?現在什麼時候了,糟糕,二爺說他回來接我去看英少,這下子可來不及了。」她怎麼能在這個時候睡得著?英少那邊還生死未卜,她卻在這裡睡大覺!錦繡慚愧得抬不起頭來。
「先吃藥。」王媽按住她,「醫生說你受了很重的風寒,這兩天都不准你出去,等你身體好一點再去看英少不也一樣?再說你就是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我怎麼這樣沒用?」錦繡懊惱地把頭埋進手心裡,「什麼都不會做,只會一天到晚給別人添麻煩。」
王媽道:「這有什麼不好,外面的事,就讓那些男人們出頭解決吧。」
「二爺還沒回來嗎?」錦繡想起左震,他現在在哪裡?
王媽笑了,「你一點都不記得了?這一天二爺總共回來三趟,找醫生、買藥,不放心極了,他在屋裡來來回回走,你都不曉得?」
錦繡愕然,是嗎,左震在這個時候還抽身回來照顧她。
「都三點了,吃過藥,再好好地睡一會兒,外邊還下雨。」王媽拍了拍錦繡的手,「你安心養病,就算幫了二爺一個大忙了。」
窗外傳來汽車引擎的微響,錦繡驀地睜大了眼睛:「我好像聽見二爺的車,他是不是又回來了?」
果然,來的是左震。
他一回來就直接上錦繡房裡,脫下黑色羊毛大氅,扔在椅子上:「錦繡好些沒?」
錦繡默默看著他,他身上是件白襯衫、栗麻色背心,頭髮上還濕漉漉地沾著外面的潮濕水氣,兩天兩夜沒有休息過了,雙眼佈滿紅絲,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疲憊。
左震抹了一把臉,在床邊坐下來:「我去看過英東,他好得很,已經醒了,過一陣子就可以復原,不用擔心。」
錦繡只是笑了笑,那一滴一滴淌下心頭的溫暖和酸楚,是什麼?
他這麼的在意她,一回來就告訴她英少的消息,他急著讓她安心;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從看見他的那刻起,錦繡已經安心了。
「你不累嗎?」錦繡柔聲道:「我沒事,你都忙了兩天了,快去歇著吧。」
左震微微一笑,「睡不著。」他伸手摸了摸錦繡的額頭,暗自舒了一口氣,好多了,已經不燙手。
錦繡心裡怦地一跳。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有點希望,左震的手可以在她頭上多停留一下——也許生病的時候,人總會變得敏感脆弱,希望別人的關懷,錦繡這樣安慰著自己。
「暫時你就住在這邊吧。」左震看上去淡淡的,「外面不安全,碼頭賭場銀行接二連三地出事,恐怕百樂門獅子林也難保不牽連進去。」其實,他是不想讓錦繡再踏進百樂門,他不想再看見她,為了任何理由在那裡忍辱賣笑。
※※※
長三碼頭。
「二爺,我已經按您吩咐查過那隻戒指的來路。毛記金行的老闆說,這種百福字戒指每種花樣只打了四個,賬上記著,買家分別是去年年初到年中的客人。經過排查:有一隻是城南周家少爺買去給老爺子賀壽的;第二隻是鹽班署李署長的姨太太送他的;第三隻被一個東北皮貨商早前買走,現在暫時沒查出下落;最後一隻,本來是錦江春少東家買了的,後來破落之後為了還債當掉了。」唐海站在左震面前,詳細報告他兩天兩夜馬不停蹄追查的結果。
「周家和李署長的戒指都還在?」左震沉吟了一下。
「都在!還有一隻遠在東北,無從查起。現在看起來,這最後一個戒指,最有可能就是您要查的那個,只不過當鋪已經轉了手,到底落在什麼人手裡,還在追查當中。」唐海一口氣地說,分析得也有模有樣。
左震蹙起眉:「有沒有阿暉的下落?」
「還……還沒有。」唐海小心地回答,「不過,翻遍了周圍每一寸地方,都沒發現暉哥的下落,至少說明,他現在還是活著的。」
「阿浩,你審連川的結果怎麼樣?」左震轉問一邊的石浩。
石浩漲紅了臉:「那小子死咬著牙不肯說。現在只剩下一口氣,我怕弄死了他,反而壞了事。」
左震臉色微微一沉:「先留著他,我還有用。」
石浩小聲道:「是,二爺。」
「查查他常去的地方,最近一段日子接觸過什麼人。」左震道,「行事再慎密,也說不定會有一星半點遺漏下來的地方,你給我仔細地查一遍。他這麼賣命護著的人,交情一定不淺。」
「是。」
石浩剛走到門口,左震又叫住他:「多帶點人手,行動要小心。阿暉還沒著落,不要讓我知道你又出了什麼事。還有,再調幾個人給麻子六,你們幾個,最好不要單獨出去。」
防範佈置已經十分嚴密,所有的場子都戒備森嚴,所有人都已經各就其位,可是左震仍然有一絲隱隱約約的不安,似乎漏了某處要緊的環節還沒有考慮到,是什麼呢?,「二爺,您上次說派人監視和英少交易地皮的那個邢老闆,這兩天弟兄們回報,說沒有什麼動靜,還要不要再看幾天?」唐海打斷了左震的思緒。
「繼續盯著。」左震道。他相信,英東和邢老闆之間這項交易,和這些突發事件之間,必定有著某種間接的關係。「這兩天你也累了,回去睡一覺,我這裡有別人照應。」
「是,二爺。」唐海答應著轉身出門。
天色漸暗,左震沉默地坐在寬大的椅子裡,臉色深得像是一潭井,所有的疲乏和憂慮都沉在井底最深處。
這個時候,他必須站得比誰都穩、看得比誰都遠、想得比誰都周到,一絲一毫都不能鬆懈——只要錯上半步,就可能導致無法挽救的慘敗,明暗對峙的雙方已經一觸即發。
屋子裡的黑暗愈來愈濃,爐火已經熄盡,只剩下空洞和寒冷。
左震閉上了眼睛。他可以揮金如土,買酒買醉買繁華,讓喧嘩熱鬧歡聲笑語包圍在自己身邊,但此時此刻,他已經沒有那個心情去遮掩如影隨形的寂寞,沒有那個精神去拿燈紅酒綠來顯示自己的愉快。
門悄悄地開了一條縫,衣裙悉荽,是個窈窕的影子。
左震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睛,覺得靠近臉頰的地方,有一陣陣溫暖的呼吸傳來,像是有人正在貼近了凝視他。接著,一條柔軟的斗篷輕輕覆上了他的身子。
他睡著了嗎?錦繡輕輕伏在左震身邊,兩隻手撐著扶手,屏住氣看他的樣子。黑暗籠罩的室內那麼安靜,窗外一盞遠遠的風燈投下淡淡的光,照著左震英俊而略帶點疲憊的側臉。
錦繡幾乎聽得見自己心動的聲音。
越是接近他,越是瞭解他。記得第一次在殷宅遇見的左震,那麼冷淡和疏遠,像是隔了山水千萬重,誰能想到,現在卻這樣的親近?近得,她可以觸摸到他濃黑挺秀的眉毛,筆直端傲的鼻樑……錦繡的臉突然在黑暗裡激辣地紅了起來。她一定是瘋了,才會這樣不要臉地偷看一個男人!
錦繡猛地站起來,回身就走。再不趕緊離開,她擔心自己那隻活該砍下來的手,就摸到左震臉上去了。
但右邊手臂突然一緊,錦繡整個人就猝不及防地被拖了回去。「看了半天,還沒給錢就想走?」左震似笑非笑的黝暗眸子就在她眼前。
他,他他,根本就沒睡?他知道她在這裡偷窺他?錦繡簡直恨不得當場把自己燒成煙,連頭髮根都快豎起來了。
沒、臉、見、人、了!
「過來。」左震把驚惶羞慚得快縮成一團的小人兒牽到自己身前,「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錦繡磕磕絆絆地答:「我,我聽……聽唐海,早上說的,你來碼頭,剛才在外邊,又遇見六哥……他帶我過來的。」
原來是麻子六把她送來的,左震不禁掠過一抹微笑,經常在他身邊的幾個人裡面,屬耿直的石浩和細心的麻子六同錦繡最熟悉。他從來沒說什麼,可是除了聰明面孔笨肚腸的錦繡之外,跟著他出入百樂門的人,還有誰看不出來,他一再地為她破例,一再地為她失控?
錦繡是笨還是天真,她難道真的以為,他大方得會隨隨便便送一個女人衣裳首飾,會隨隨便便為了一個女人跟別人動手,甚至吃多了撐著沒事做地把喝醉了的女人帶回自己的住處服侍她?
為了錦繡,他在石浩唐海麻子六這幫手下面前幾乎已經威嚴掃地,她卻愚蠢地要他幫忙討好英東!這個笑話,他實在已經不想再鬧下去。
左震起身,那件貂皮斗篷輕輕滑落。錦繡慌張地想要彎腰去拾,手臂卻牢牢鉗在左震手裡,使她動彈不得。「呃,那個……斗篷……掉了。」錦繡的眼睛盯著地面,不敢抬頭看他,空氣裡某種一觸即發的陌生情緒,已經濃得快要使她窒息,啊,心慌意亂。
「錦繡。」左震瘖啞地低喚,「為什麼是你?」
「嗯?」錦繡被他問得迷糊,什麼意思,什麼為什麼是她?抬眼卻正對上他的雙眼,三分矛盾、三分壓抑、三分帶著酸澀的溫柔……一切的一切,彷彿在瞬間靜止下來,錦繡只覺得身子一緊,就被擁人了一個溫暖而有力的懷抱。
隔著一層粗糙的外衣,錦繡清楚地聽見他的心跳聲,彷彿就貼在她的耳邊。他抱得這樣緊,似乎要把她整個人都揉進胸膛才甘心。奇怪的是,他淡淡的菸草氣息如此熟悉,熟悉得讓她即刻安心,忘記震驚,放棄掙扎——怎麼可能,這個懷抱讓她這樣甘心沉淪!
迷濛間,錦繡覺得一隻手捧住了她的後腦,而一種陌生的溫軟,沿著額頭、眼睛和臉頰,一直印到了她的雙唇。他在吻她!可是她的腦筋成了漿糊,四肢成了棉花,除了顫抖之外,只剩癱軟。她是完全被動,完全無助,整個人都失去了重量,惟一感覺到的,是唇舌輾轉溫柔的交纏。
背後躥起一陣酥麻,彷彿一直從腰部貫穿了後腦,那是一隻因為摸慣了刀和槍而佈滿薄繭的手,略粗糙然而帶著不知名的魔力,緩緩愛惜她柔滑如絲的肌膚,讓她禁不住地顫慄起來。
「不要……」錦繡頭暈而虛弱地低喃,這是什麼啊,她已經快要喘不過氣來,耳邊轟隆隆地響。
「火已經點著了,要不要,都來不及了。」左震的聲音也不穩。他在這方面並不生澀,甚至算得上輕車熟路,但是,他頭一次發現自己在這個時候也會震顫,既沉醉又渴切,既想探索又想留戀。他從來沒有想過,擁抱她、親吻她、撫摸她的感覺,會是這樣的奇異和美好。她的柔軟在他懷裡,彷彿本來就是他的一部分,分分寸寸,密密契合。
慢慢地,錦繡覺得眩暈,睜開眼來,才發覺自己已經被輕輕壓倒在地上的斗篷上面,衣襟半解,裙襦盡褪!
左震雙手撐在她的頭兩側,他的呼吸那樣粗重,眼神迷亂,赤裸的肩臂,肌肉堅實而緊繃地賁起。
「二爺……」錦繡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左震。」他以吻封緘,「叫我左震。」
轟然一聲,錦繡的意識在一剎那間崩潰,忘了這是什麼時間、忘了這是什麼地方,忘了百樂門,忘了向英東,忘了一切恩恩怨怨煩惱痴嗔……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一簇冰上的火焰,將她淹沒至頂,將她焚身成灰!
汗水飛激,輕喘低吟,黑暗冷寂的屋子裡轉眼已經是一室旖旎。不被覺察的只是,此時門外,一雙陰冷而怨毒的眼睛,正在牆角處幽幽地閃過一抹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