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新版|第四章 所謂伊人

  杏子色的印花織錦旗袍,鬆鬆挽起的長髮,象牙般凝滑的肌膚、星般眼眸,鮮豔紅唇,在暈黃的燈光底下,美麗叫人驚豔,卻又迷離而陌生。隔著鏡子,她是那麼美,然而又那麼遠,眉梢眼底,不見一絲歡喜,只有淡淡一抹誤入風塵的不甘心。

  「馮老闆,再喝一點嘛……看你這一身汗,出去吹了風著了涼可不好,多坐一會兒怕什麼啊。」

  「光哥,人家特地穿這條新做的裙子,你怎麼連看也不看嘛……」

  錦繡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周圍隱約傳來的低笑竊語、撒嬌耍賴、打情罵俏,一波一波地淹沒她。音樂一曲接著一曲不停歇,偌大的舞池裡人影重重,溫熱的空氣裡瀰漫著脂粉、香水和紅酒的香氣。

  來百樂門已經好幾天了。錦繡如今才知道什麼叫做紙醉金迷。百樂門,就像是黑夜中浮起的一顆明珠,四射著奢靡的豔光,富麗堂皇,燈火通明。

  錦繡剛來的時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樣寬廣的大堂,兩層樓般高高挑起的天花板,鑲了足有上千盞明燈,牆面刻滿精美的西洋浮雕,兩人合抱般粗大的通花圓柱;桌椅器皿樣樣精緻到極點:細麻紗桌布,閃閃發光的銀杯銀壺,水晶盞、鮮花籃……還有整個的樂隊,一色西裝領結戴著手套的侍者,滿廳衣冠楚楚的客人。

  錦繡記得自己鼓足了勇氣,站到英少面前的時候,他一臉驚愕的神色。

  左震是不是瘋了!這就是他的「自有安排」?把人安排到百樂門來了?這丫頭,她哪是塊做舞女的料,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怕是被男人摸一下就會哭出來,開玩笑,當這裡是救濟無家少女的慈善堂不成!這裡可是百樂門,隨便找出一個,都是上海灘數得著的美女。

  就憑她?!差遠了。

  「你趕緊回獅子林去待著。」向英東嗤之以鼻,「別給我添亂子了。」

  「你說什麼?」錦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做舞女都嫌她不夠格?做人做到這分上,真不如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向英東瞅著她,「你以為男人口袋裡的錢那麼容易賺?榮小姐,先不提你會不會跳舞,單是被客人灌杯酒,親一下,都立刻跑回去上吊了。這一行的飯也不好吃,你還當是人都能做?那不如乾脆去會樂裡算了。」

  他掉頭走,「不信你就試一試,一個月內你賺到一百塊,就算我看走了眼;不行就趕緊回獅子林待著去。」不成,他真得去找左震問問看,到底是不是嫌他命太長了!

  錦繡看著他的背影發呆,「會樂裡……什麼是會樂裡?」

  跳舞而已。有什麼難?誰又敢說,她不能成為另一個白珍珠或者瑪麗安。

  但是,事情好像真的被英少說中了。

  一連來了百樂門十幾天,每個晚上,錦繡都在角落裡坐著冷板凳。到處都有舞小姐花枝招展地在身邊款款而行,生張熟魏,左右逢源,錦繡簡直有點發愁起來。這樣……也不是辦法啊。來都來了,總不能天天就這樣耗著。

  正在躊躇,身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鑽進錦繡耳朵裡:「浩哥,別一來就急著走嘛,二爺都還沒下來。你在這裡等他,總比在外邊挨凍好呀。」

  那個被叫做「浩哥」的男人,聽聲音有點焦躁:「我出去透透氣。這都大半夜了,這百樂門還到處人擠人的。你給我盯著點,要是二爺下來了,就到門口招呼我一聲。」

  錦繡心頭一動……二爺?聽著這麼耳熟。

  她驀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對了,是左震!奇怪的稱呼,當初在明珠宅子裡,阿娣她們就是這麼叫他的。難道左震也來了?怎麼她一點都沒注意到!

  錦繡一把拉住身邊那個叫「浩哥」的男人,喜出望外,脫口而出:「左震在哪裡?」

  太好了,正發愁到底應該怎麼辦,左震一定有辦法。

  石浩傻了。這丫頭打哪裡冒出來的?!敢這樣對二爺直呼其名,左震左震叫得人盡側目。這,這是百樂門的人,還是跑來找茬的?慢著……看上去有點眼熟啊……可一時還真的想不起來,她那張驚喜雀躍的臉,分明又是不認得的。

  哦!榮錦繡!原來是她。

  石浩總算明白過來,忍不住再一次瞠目結舌,剛才她說什麼?「我想見見他。他在哪裡?」聽聽這語氣!今天他還真是開了眼界。簡直有點懷疑,眼前這神氣活現的丫頭,到底是不是一個月前,在街上被人揍個半死的那個。

  要不是前幾天二爺吩咐過,若有個叫榮錦繡的來找他,不要攔著,石浩一定把她橫著扔出百樂門去。上上下下、從頭到腳打量了錦繡好幾遍,石浩總算哼一聲:「二爺在樓上。」

  石浩呆了呆,一把拉她回來,「你就自己這麼跑上去?」門口守著的兄弟們不把她扔下樓才怪。他揉了揉隱隱發癢的鼻樑,如果不是二爺吩咐過……唉,算了。

  錦繡什麼都沒察覺,跟著石浩踏上白色光潔的樓梯。樓上都是昂貴的包廂,她還從來沒有上來過。

  石浩在一間包廂門口停下來,唐海正靠在欄杆上,跟兩個手下閒著聊天。他跟唐海打個招呼:「二爺呢,還在裡頭?」

  唐海直起身子一笑,「可不是,不然我傻站在這裡做什麼。浩哥,裡面人不少了,你再帶上一個來,咱們今天還走不走了?」

  石浩黑著臉,把錦繡拉到門口,「站著發什麼呆,不是找二爺嗎?還不趕緊進去。」

  那扇門是關著的。左震就在裡面?錦繡疑惑地回頭看一眼唐海他們幾個,到底怎麼了,這麼一堆人都大眼瞪小眼地打量她,難道她臉上開了喇叭花不成?

  握著那支金色的門把手,輕輕一旋,推開門——她忽然整個人都傻在那裡,一張臉當場炸紅,兩條辮子差點沒倒豎起來,天啊!

  裡面的矮幾上,一桌子美酒珍饈,可是錦繡的目光越過矮幾,牢牢釘在後面那張錦榻上。

  左震……是他沒錯,但是,除了長褲之外,他上身居然什麼都沒有穿!一個女人正坐在他懷裡,就差沒躺在他身上了,另一個女人端著杯酒膩在他身邊,紗衣半褪香肩如雪,這場面真是……太香豔了。

  那端酒的女子回頭看了一眼門口突如其來的錦繡,明明眼裡都是惱怒,可再轉回頭,還是笑顏如花,「這酒啊,是特地留著等二爺來嘗嘗的,怕別的酒您都不中意……」

  話說到一半,左震睜開眼,看見門口一臉通紅、目瞪口呆的錦繡,兩人隔著那杯酒,對視了一分鐘。錦繡握著那隻門把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剛才的笑容來不及褪下去,尷尬地掛在臉上。

  左震懶懶地伸手,推開那杯酒,「杵在門口做什麼?進來說話。」

  錦繡現在哪還敢進去,「我……就是……一點點小事,我看,還是先下去等你好了……」

  「嗦什麼。」左震從榻上直起身,半坐起來,「有什麼話直接說。」

  錦繡戰戰兢兢地挨進門來,遠遠貼著牆邊站著,現在終於明白,剛才石浩唐海他們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著她了。

  看她慚愧地縮在一角,兩隻手又絞成了麻花,左震有點啼笑皆非,真是瘋了,他會把這丫頭送進百樂門來。她跟明珠,何止是天壤之別。他起身,揮揮手叫旁邊的兩個女人出去,門外的唐海識趣地輕輕關上門。

  「說吧,找我什麼事?」左震微微嘆口氣,「被客人欺負了、被英東罵了,還是不想幹了?」

  他一邊披上外套,一邊把嵌有十二把短刀的牛皮腰帶圍在腰上扣牢,再慢條斯理地別上槍套,一顆一顆地繫上衣服扣子。

  錦繡瞠視著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溫和鎮靜的樣子,優遊閒適,似乎連大聲說話都少有,像是別人憤怒地說「滾」的時候,他都會客客氣氣地說「請」。這樣的人,他腰上怎麼會圍著一圈短刀?還有槍?!這些不都是殺人越貨才用的東西嗎?他外套底下藏著這些東西做什麼!

  錦繡這才想起,自己的眼睛好像睜得太大了,這種時候應該閉起眼才對,「我不是看你……」她想說,不是看你穿衣服,可是舌頭好像打了結,只好低下頭。

  一隻手在她腦袋上面拍了拍,「行了,別那麼緊張,坐過來說。」左震點起一支菸,拿出自己的耐心來,「這裡沒有外人。」

  「早知道你會這麼說。」左震淡淡地說,「被客人吃了豆腐,是不是。」

  他知道她不適合這裡,他也知道她會忍不住來找他。

  左震不禁挑起了一道眉毛,什麼,做了舞女快半個月,她居然連一個客人都沒攬到?難怪英東鬱悶,從百樂門開業,這麼冷場的舞小姐,她大概是頭一個。

  錦繡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困惑地皺起眉頭,「可能我不夠漂亮,也不懂得招呼人家……所以只好坐在那邊等著。」

  左震可以想像她的樣子,一本正經地穿著個改良式的旗袍,領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梳著兩條純潔的長辮子,一臉三貞九烈,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兩隻腳都並得整整齊齊。

  誰曉得她在那裡是監督舞場秩序,還是做舞女?

  「你那什麼表情?算是笑嗎?」錦繡不甘心地嘟囔,「英少說了,再過半個月,賺不到一百塊大洋,就別想再進百樂門。他叫我不如乾脆去會樂裡算了……對了,會樂裡是什麼地方?」

  左震本來似乎是想笑,聽到最後一句,忽然笑不出來了。

  會樂裡,就是所謂的堂子,是上海最有名的煙花柳巷。或許英東不過隨口一說,錦繡卻認真地記在心裡,這叫他怎麼解釋?

  「過來。」他伸手拉過錦繡,「我教教你。」

  「這樣,對面站好,左手搭著我,右手攬住我的腰。」左震手把手地教給錦繡,「不要低著頭,總看著一個後腦勺,什麼心情都沒了。進一步,再進一步,然後退一步……對,就這樣,不會也沒關係,放鬆點跟著音樂晃一晃就是了。」

  錦繡手忙腳亂,「這就算跳舞?」

  「不然你還想怎麼樣?大富豪的白珍珠,七重天的瑪麗安,也不是一出道就可以上台,當年也都是從這樣進進退退起步的。」左震忽然發現,其實自己的耐心也還算不錯。「但做這一行,最重要的不是你會不會跳舞,而是怎麼應付男人。你不能讓他隨便揩你的油水,也不能惹惱了他,否則百樂門的臉都讓你丟光了。還有,想做紅牌的話,一直羞答答是不成的,你要懂得弔客人的胃口,讓他來過一次就會記得你……」

  錦繡臉都白了。看樣子她真的不適合做這個。

  左震放開她,算了,這些對她來說是太難了。可至少她得換一身行頭吧。「你這身衣服,穿著去拜訪姑媽姨媽倒是可以的,但不能穿到舞廳來。還有,洗完臉之後,至少搽一點胭脂水粉,不要總是一臉慘白的樣子,哪個男人會對你有興趣?」

  錦繡的臉色又轉綠,天啊,還要置辦衣服首飾胭脂水粉,她哪有那種閒錢?買得起那種東西,她還用得著到百樂門來看英少的臉色?

  左震看著她,嘆口氣,「真不知道是你做舞女,還是我做。想不到我這一輩子,還會教人這個。」他現在這個樣子,跟拉皮條的有什麼兩樣?錦繡能不能留在上海,英東又看不看得上錦繡,關他什麼事,到底是怎麼了,她只要癟著臉往他面前一站,他就得幫她想辦法。

  「你怎麼了?」錦繡居然無辜地這樣問。

  與其說是跳舞,不如說是左震帶著她在舞池裡閒晃。完全沒有什麼花樣,不過是原地晃了一圈,就算這樣,錦繡仍然出了汗。

  周圍的目光,不知為什麼都集中在他們身上。錦繡被看得渾身發毛。她想多半是因為左震的緣故,那些人好像是認得他的。抬頭看看左震,他那麼氣定神閒,那麼從容自在,旁若無人,錦繡心裡也不禁安定了幾分。

  左震下來跳這支舞,純屬替錦繡撐撐場面。其實他不喜歡這東西,來百樂門,也就是喝酒、賭錢、找女人,極少到舞廳來。對於趁著跳舞的空檔,對女人上下其手揩油水,佔一點小葷小腥的便宜,他一直不屑得很。

  他懷裡的錦繡緊張得渾身僵硬,因為近,他幾乎感覺得到她一直屏著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她到底是在緊張什麼?

  「我的衣服快被你扯破了。」左震嘴邊叼著煙,漫不經心地提醒錦繡,「鬆鬆手可以嗎?」

  「啊,對不起對不起。」錦繡一迭聲地道歉。

  一截菸灰,隨著左震說話的震動掉落下來,恰好錦繡的左手還攀著他的肩頭,這菸灰無巧不巧,正落在她的手臂上。

  「哎唷!」錦繡嚇了一跳,步子一亂,重重踩上左震的腳。

  還沒來得及道歉,左震已經一把拉起她的手臂,吹掉菸灰,「燙到沒有?」

  錦繡尷尬地笑,「沒事沒事……可是我又踩到你了……」今天晚上,她已經踩了他無數下。

  放開手,左震忽然發現,剛才觸摸到的錦繡的肌膚,是微冷而滑膩的,那種涼柔的感覺,留在手心裡,竟沒來由地叫他心裡微微一蕩。

  左震把剛抽一半的煙扔掉,踩熄,重新環住錦繡,曲子還沒完呢。但再靠近她,他才發覺,自己幾乎是把她虛虛地攏抱在懷,實在太接近了。錦繡仍然低著頭,左震一垂眼,就可以看見她雪白的後頸,柔潤的膚光,茸茸的細小鬢髮,身上一種淡淡的莫名的香……

  左震突然鬆開手,抽身而退。

  這是他送來給英東看的女人,她甚至還那麼無辜地相信他,指望他的幫助。可是他在做什麼?乘人之危地心猿意馬,對這麼一個青澀懵懂的小丫頭?

  「怎麼了?」錦繡不安地看著他,「我跳得不好,是不是?」

  左震的臉色有點不對。

  「慢慢來就好了。」他說得似乎有點勉強,「我還有事,得先走一步。」他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回頭,「有事的話就找英東,改天我叫人給你送點需要的東西過來,上海你不熟,用不著自己出去。」

  錦繡還沒答話,他已經出了舞廳。錦繡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嘆口氣。看來左震的耐心已經耗光了,他會有什麼事,八成是上樓去,重新軟玉溫香抱滿懷。

  環視一下周圍,百樂門真算得上美女如雲,那些上海的名花,個個貓一般慵倦,絲一般嫵媚,如水的眼波如畫的容顏,只有她,布衣素面,茫然杵在中間,那麼突兀。

  英少會看不起她,那也是應該的吧。

  來上海是錯的,來百樂門或許是錯上加錯。但……她只是不信,一樣是孤單一個人流落在陌生的街頭,明珠可以出人頭地,而她只配躲在陰暗的角落,看著自己喜歡的人,不敢靠近。

  才隔了一天,錦繡就看到了左震派人送來的、他所謂的「一點」東西。天!這是叫做「一點」東西嗎?一點就塞了這麼滿滿兩隻大箱子?

  又不是給她辦嫁妝,哪裡用得著這麼大的排場:府綢,軟緞,織錦,絲絨,旗袍,長裙,晚裝,外套,披風,大衣,還有皮鞋和帽子……顏色式樣,應有盡有,外加整套的胭脂水粉玫瑰膏,甚至還有香水和首飾。

  錦繡嚇呆了。滿床滿櫃都是衣裳鞋子,尺寸之合適,就像是給她量身子訂做的一樣。到底他是怎麼辦到的?!抬頭是珠寶,低頭是華衣,這到底要花多少錢啊……且不說那精緻盒子裡的珍珠和金飾光彩奪目,但是隨手拿起的一件晚裝,不知道什麼料子,握在手裡柔軟而垂滑,顏色低柔綺麗,想來必定價值不菲。

  無功不受祿,她不能接受這樣貴重的禮物。

  但是送東西來的人恭恭敬敬交待:「榮小姐,二爺有吩咐,這些東西是不能拿回去的。都是照著您的尺寸買的,別人用不上,您要是不收,我們沒法子回去跟二爺交差。」

  錦繡站在一屋子衣裳首飾裡,手足無措,「但我一個人,怎麼用得著這許多東西,不然衣服鞋子先放在這裡,等見了左震,我跟他說去;這些珠寶首飾,你還是帶回去的好。」

  「二爺還叫我帶句話,百樂門不比別的地方,要當百樂門的紅牌,捨不得花錢是不成的。過一陣子榮小姐有了名氣,這些東西就算不得什麼了。」

  錦繡一怔,原來沒有錢,甚至連舞女也是當不成的。就好像那些唱戲的彈曲兒的,出名也要靠著有人捧。

  回過頭看看身邊的那些東西,心裡知道是不能收的,左震不過是說說而已,在百樂門當上紅牌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嗎?如果不能,她拿什麼來償還他。

  可是這些東西……怎麼這樣的美啊,是她從未見過的華光流轉,璀璨生輝。似乎帶著舞曲的悠揚,帶著夜晚的暗香,引誘錦繡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觸摸。

  換了衣服,重新梳洗過,錦繡端量著鏡中的自己。

  杏子色的印花織錦旗袍,鬆鬆挽起的長髮,象牙般凝滑的肌膚、星般眼眸,鮮豔紅唇,在暈黃的燈光底下,美麗得叫人驚豔,卻又迷離而陌生。隔著鏡子,她是那麼美,然而又那麼遠,眉梢眼底,不見一絲歡喜,只有淡淡一抹誤入風塵的不甘心。

  這不是她自己,這是她從來不認識的另一個女人。

  錦繡隱約間,好像看見了明珠的影子。

  恍惚想起,初來上海的那一天,站在殷宅大門外面,風塵僕僕,滿懷希望的榮錦繡。透過鏡子裡模糊的影像,彷彿看見她衣衫襤褸地流落在繁華的街頭,為了一碗飯被拳打腳踢,看著她茫然穿梭在大街小巷,尋找一份謀生的活計,看著她遠遠站在英少背後的角落裡,期待他無意間偶爾的回頭。

  錦繡眼底掠過一抹自嘲似的微笑,不知怎麼的,忽然有了蒼涼的味道。

  鎮江老家的舊宅子,已經被債主收去抵債,這一輩子怕是再也回不去的了。從今以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面對這世上的冷暖炎涼,還有那遙遠不可預知的未來。

  左震說得對。她唯一的出路、最好的結果,就是成為百樂門的紅牌,這樣才有機會站在英少的面前,而不是他的背後。

  終於就這樣去了百樂門。

  時候還早,客人不多,舞女麗麗正倚著吧檯,百無聊賴地搽指甲。一見錦繡,她的眼珠立刻瞪大了,「噯,錦繡,你總算肯穿件像樣的衣服出來見人啦?嘖嘖,腰這麼細,腿這麼長。我們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本錢夠,人漂亮,還怕紅不起來?這下子領班可不敢狗眼看人低了。」

  「聽說昨天晚上,左二爺跟你跳了一個舞?」麗麗的聲音裡,充滿了掩飾不住的豔羨,「錦繡,你這也算是一夜之間,烏鴉變鳳凰了。」

  真想不明白,錦繡這丫頭才來幾天,一個客人都不認識,怎麼一下子就被左二爺看上了呢?看她頸上戴那串圓潤純正的珍珠,價錢一定不便宜,怎麼可能是她自己買的。昨天那一舞,不知道值多少錢呢。

  「跟左震跳個舞,有那麼驚天動地嗎?」錦繡也不明白,「你們天天陪的這些客人,哪一個不是達官貴人,有錢有勢,什麼人物沒見過,早就見多不怪了吧。」

  麗麗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得怪異起來,看了她半晌才道:「你——連左二爺是誰都不知道!難怪口口聲聲連名帶姓地叫他,我在百樂門也呆了好幾年,像你這樣左震左震的,還真是頭一回聽見。」

  錦繡一怔,怎麼了,看她那什麼表情,有這麼嚴重嗎?「對了,我也一直奇怪,好像別人都叫他二爺。到底為什麼?」

  「他是何老爺子唯一的徒弟,當年,青幫的第二號人物。況且現在又是向先生的拜弟。」麗麗道,「大家這樣稱呼他,是尊敬的意思。」

  「青幫?」錦繡一頭霧水。聽起來……不像是什麼好東西。

  麗麗嚴厲警告她:「出來做事,一定要知道外面的規矩,何老爺子過世以後,二爺就是青幫的龍頭,你這麼左震左震地亂叫,要是被別人聽見,早晚會吃虧。」

  青幫的……龍頭?!錦繡忍不住「啊」了一聲,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二樓的包廂裡,左震腰上的刀和槍。原來——原來,他是那條道上的人!

  「你說,左震……左二爺,他是黑道人物?燒殺搶掠淫的那種人?!」

  錦繡震驚,不敢置信。左震怎麼會!他是那麼的低調而溫文,除了有時候冷一點之外,哪裡能看出他的黑道背景?

  「你閉嘴!」麗麗嚇得一把摀住她的嘴,左右看看周圍沒有什麼人,這才鬆了一口氣,「你瘋了,不想混了也別拖我下水啊。這裡是什麼地方,英少跟二爺什麼關係你知不知道?他和他的大哥向先生,都是二爺的拜把子兄弟,這裡上上下下,哪一個對他不是畢恭畢敬!剛才那種話,真虧你有膽子說出來。」

  錦繡被她捂得差點背過氣去,只剩點頭的份兒,「知道了,知道了……」

  麗麗放開她,藐視地看著錦繡,「我知道你剛來,不懂事,所以才好心提醒你。青幫的勢力,加上向家的地位,黑白兩道都算得上是一手遮天,別以為跟二爺跳個舞,就可以肆無忌憚了。跟他們打交道,你至少得學會怎麼說話,什麼叫屈膝承歡你懂嗎?千萬別想不開,拿自個兒小命開玩笑。只要得到二爺的賞識,以後在百樂門,不對,在整個上海灘,還有誰敢跟你過不去?就好像當年的殷明珠,不就是靠上了向先生,才有今天。」

  「別說你連殷明珠也不知道。」麗麗掃了她一眼,「真搞不懂,英少一向出了名的挑剔,怎麼會把你弄進百樂門。當年的殷明珠,可是英少費了好大力氣,從大富豪那邊挖過來的。她在百樂門掛牌的時候,真是盛況空前啊,紅遍了整個上海灘。每天晚上,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了看她跳舞,到這裡來一擲千金。要是沒有跟殷明珠跳過舞,簡直不能算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居然不知道她?」

  錦繡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麗麗說得不錯,在這裡,不過是靠著屈膝承歡混飯吃,她只是沒想到,原來當年明珠也一樣。

  她只不過是隔了十年,再步明珠的後塵。

  麗麗壓低了聲音,接著道:「不過今非昔比,殷明珠如今已經被向先生包了,早就洗手不幹,搬進丹桂街的豪宅裡,氣派起來了。她手底下還有五朵金花,專門陪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們應酬,交際場上倒是很有些名氣……你想想看,背後有向先生撐腰,連左二爺都買她三分面子,還有什麼辦不成的事?唉,我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姿色,也不至於混了這麼多年,也沒混出一點名堂。」

  錦繡看了一眼麗麗的臉,誰說沒有姿色,這百樂門哪一個不是美女。但別人美得都好像畫出來,顏色好看而已,明珠卻不同,想不起她哪裡美,只覺得那種隱約的明豔和迷媚,就好像夜裡的霧氣,看不見摸不到,卻無聲無息就浸到人的骨子裡。

  「這麼說起來,明珠也算是英少的嫂子了。」錦繡想起剛來上海,在殷宅門口撞到英少,難怪他會去那裡,原來都是一家人。

  麗麗卻輕輕一哼:「什麼嫂子,我們這種出身,當英少的嫂子?說出去真要叫人笑掉牙了。向家什麼身份,銀行、紗廠、夜總會,多少產業數都數不清,後面還有青幫的勢力當靠山,別的都不說,長三碼頭你總該聽說過吧,那是二爺買斷的,誰家的船不走他的碼頭,誰家的貨不進他的貨倉?他們只要跺個腳,上海灘的地皮都會抖三抖。」

  「他們會娶一個舞女當太太?那全上海的名門閨秀都一起去跳黃浦江算了。殷明珠只不過是憑著她生得太漂亮。但是只管漂亮有什麼用?到現在,還不是向先生養在外面的一個情婦而已。」麗麗的聲音壓得更低,「聽說向先生身邊的女人也不止她一個。殷明珠是聰明人,爭名分只會自己討個沒趣,不如趁機會多撈一點錢是正經事。」

  錦繡驀然抬起頭來。

  「殷明珠是不是向先生的情婦,外人說的都不能算數。」她臉上湧起一層暗紅,聲音也不禁高了幾分,「那些人又不相干,他們怎麼知道,向先生對她就沒有真心?」

  麗麗不悅,「你嚷什麼,當心別人聽見!又不是說你,你激動什麼。」

  錦繡一呆,是啊,她為什麼反應這樣激烈?

  明珠把她趕出來的那天起,她們從此就是陌路人。但聽見別人嘴裡提起明珠的名字,她還是覺得心跳加快,不知道是喜是悲。別人說明珠是向先生的情婦,她還是覺得刺耳。

  世事這樣諷刺,明珠是向先生的女人,而她,居然迷上了向先生的弟弟向英東。不管別人怎麼說,明珠總算是熬出了頭,就算是情婦,她到底還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個男人;而她自己的感情,卻只怕比明珠更加無望。

  至少麗麗也承認,當年明珠是英少「費了好大力氣」才挖過來的,而她,如果沒有左震的幫忙,就連進入百樂門的資格都沒有。

  如果……如果有一天,她就像當年的明珠一樣,大紅大紫,英少會不會就會對她另眼相看?

  「咳咳!」錦繡趕緊咳嗽了兩聲,打斷自己的胡思亂想,天啊她到底在做什麼夢。摸摸自己的臉,已經不由自主熱辣辣地紅了起來。

  「這位小姐……你是新來的?以前怎麼沒見過?」有人在背後說,靠得太近,說話時嘴裡呼出的熱氣都噴在錦繡的頸後。錦繡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看見一張貼近的臉孔,是個中年男人,頭髮梳得油亮,眼睛帶著色迷迷的笑意。

  「榮……錦繡。」錦繡退後一步,想起那天在獅子林的窗前,英少也曾經問,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說出自己的名字,心裡跳得厲害,今天說出同樣三個字,卻只覺得說不出的屈辱。無所謂,路都是自己選的,只要過了今晚,以後就不會再有感覺。

  錦繡看著眼前陌生的面孔,臉上卻慢慢地浮現出一層笑容,笑意淺淡,卻忽然之間,叫人眼前一亮,只覺明豔不可方物。

  「先生貴姓,賞臉跳個舞?」錦繡聽見自己的聲音,可是語氣是這麼的陌生,好像是另外一個人在說話。原來屈膝承歡四個字,說得這麼容易,做起來是如此的委屈,渾身上下都好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死死撐著一張笑臉,心裡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辣的,鹹的苦的,一齊在胸膛裡翻湧。

  既然無法回頭,就只有努力爬上去。錦繡笑著挽起那男人的臂彎,走下舞池,總有一天,她也要像明珠一樣,成為百樂門的頭牌,再也不用對別人說:「我叫榮錦繡,賞臉跳個舞?」

  忽然之間,她明白了那天,明珠為什麼要把自己趕出來。也忽然明白左震為什麼要把自己送進百樂門。

  在上海,等著別人的幫助和施捨,永遠沒有出頭的那一天。一切東西都要靠自己的雙手掙回來,金錢,地位,名聲,甚至自己喜歡的那個男人。

  明月之下,水波之上,她整個人似乎都被夜色裡淡淡的霧氣籠罩著,映著月色,每一處輪廓都美得有點虛幻,煥發著晶瑩的微光。

  「錦繡已經上得了檯面了。」

  向英東站在樓上辦公室的窗前,靠著欄杆,玩味地看著舞池中央的錦繡。

  不知道怎麼回事,從上個禮拜開始,這丫頭就忽然換了一個人似的,脫胎換骨般,逐漸露出自己的光彩。領班來回報,說今天晚上已經有好幾個客人來預約榮錦繡小姐的位子。

  左震就在他的身邊,只是看著,沒說話。

  「說來也是,到底是明珠的妹妹。」向英東笑著回頭,「要是好好栽培一下,錦繡會是上海灘的第二個殷明珠也說不準。可我想不明白,忽然之間,這丫頭怎麼忽然開了竅?再說她哪來的錢,添置衣裳首飾。」

  向英東搖搖頭,「錦繡跟明珠不同,明珠當初出道早,來百樂門的時候已經成了氣候,錦繡跟她一比,還實在太生澀。得叫她多見見世面,學會應付各種各樣的人物。」

  「等錦繡跟明珠一樣成了氣候,你就未必留得住她了。」左震淡淡說,「當初大哥看上明珠,明珠毫不猶豫就跟他走了,以後,難免不會出現第二個向寒川。」

  「這次不會。你不覺得錦繡有點喜歡我?」向英東吊兒郎當地開著玩笑。

  左震驀然一抬頭,「你——想要她?」

  向英東喝口酒,「現在還早著呢。震,你也是喝酒的行家,這好酒是慢慢釀出來的,急不得。現在錦繡充其量,只不過是杯葡萄汁,好看是好看,味道還沒出來。」

  左震眉梢微微一蹙。

  「有機會的話,你跟明珠提一提錦繡的事,她到底是錦繡的姐姐。」

  向英東跳了起來,「每次都是這樣,得罪人的事情都派給我!上次我跟明珠吃飯,剛提起錦繡,話還沒說完呢,明珠就惱了,差點沒翻臉。她還說,要是把錦繡留在百樂門,以後就別想進她的家門。我這是何苦來的,這邊是你把錦繡塞進來的,那邊明珠又叫我把她趕出去。下次還是你去跟明珠說,她至少不敢跟你翻臉。」

  「明珠不過是嘴硬。」左震一笑,輕輕地拍拍欄杆,「她一向八面玲瓏,要是當真不在乎,怎麼會三番兩次為了錦繡動肝火。」

  左震隔著窗子,遠遠地看著錦繡,在舞池裡跟客人周旋。音樂如此悠揚,她的背影如此動人。當她轉過臉的時候,耳邊一對小小的鑽石墜子,輕輕搖蕩,照得她臉上那抹勻柔的微笑,光彩奪目,叫人驚豔。可是他知道,那不過是一張美麗的面具。

  錦繡已經學會了應酬,開始懂得掩飾,就像當初他想的那樣,她在百樂門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懂得不擇手段地生存。可是將來總有一天,她也會變得跟明珠一樣,水晶心肝,八面玲瓏,應該生氣的時候不動聲色,應該笑的時候假裝笑。

  忽然想起當初在獅子林,第一次看見錦繡的笑,溫柔,迷惘,純淨而沒有心機,卻像春風一樣茸茸暖暖,說不出的打動人心。

  他忽然有點懷疑自己做得對不對。錦繡來上海之前,她的世界不過只有老家的那座宅院那麼大,她以為人心都是暖的,世上所有地方都是光明的,不知道人間路還有險惡黑暗。

  也許他根本不應該叫她看見世事冷酷,更不應該把她送到英東的身邊。

  錦繡對面的那個男人,開始有點不老實,一隻戴了戒指的肥碩的手,在錦繡的腰背之間游移起來。錦繡還在笑,可是笑容漸漸僵硬,她越是想掙脫,那隻手攬得就越緊。

  「唐海。」左震脫口而出。

  身後的唐海答應一聲:「是,二爺。」

  「你下去,看看榮姑娘跟誰跳舞,請他喝杯酒。」左震並沒有回頭,看不見他神色,可是語氣卻冷了下來。

  「呃?」唐海一呆,看看向英東,也沒敢再問,立刻出去了。這位榮姑娘……就是上次跟石浩說「左震在哪裡,我想見見他」的那個榮錦繡吧,她到底什麼來頭?

  向英東也是一怔,看左震一眼,「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英東,你不是還要跟邢老闆談那塊跑馬場地皮的事嗎,還站在這裡做什麼?」左震轉過身,隨手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他這邊還沒說完,左震已經下了樓梯,穿過大堂,徑直出了百樂門。

  忽然之間,有點心煩意亂,不願意再置身於這間華美而奢靡的大廳裡,呼吸那種酒精和脂粉香混雜的空氣。

  其實跟英東一起去見邢老闆,並不是左震的原意。這一陣子,英東一直在積極籌建跑馬場,他和法租界領事斐迪南很熟悉,拿到經營權應該沒有問題,只是關於地皮的事情還沒有敲定。眼下看好的那塊地皮,牽涉到廣東菸草商邢老闆的部分產業,為了交涉這個問題,頗費了一番周折。英東出的價錢,已經是市價的三倍,邢老闆遲遲不願意出讓的原因,除了他嘴上說的私人理由之外,恐怕還跟沈金榮的私下較勁脫不了關係。

  沈金榮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地產商,尤其近幾年,生意做得越來越大,風生水起一路暴發,勢力已經擴展到上海各個角落,小看不得。

第五章

  倘若只是英東生意上的事,左震絕不會閒著插一腳,英東也是條狐狸,生意場上的明槍暗箭、你來我往,英東足以應付,除非他開口,左震犯不上跟著锳混水。只是,根據青幫的眼線,沈金榮似乎不僅僅是規規矩矩做生意而已,他和道上的黑幫勢力一直有所掛鉤。

  在上海,做生意的人大多有點靠山,但黑道也有黑道的規矩,這規矩甚至比官場更森嚴冷酷。英東跟青幫的關係人人皆知,誰都知道,這回向英東高價收購地皮,是志在必得,還有誰敢出來硬搶?那是擺明了要跟青幫過不去。

  如果暗中搞鬼的人真是沈金榮,那麼他背後的勢力,一定不簡單。

  多年前,青幫龍頭還是何從九,那是上海灘黑幫火並最激烈的時候,為了爭奪地盤和利益,血腥混戰無數。青幫的地位,左震的名聲,也就是在那些年打下來的,從那時起直到現在,還沒人敢擅越青幫的地界一步。

  只是這一陣子,上海的局面日益混亂詭譎,表面上一如既往的風平浪靜,可左震靜下來的時候,已經隱隱嗅到了暗流洶湧的危險氣息。

  在上海灘闖天下這麼多年,步步為營是左震以鮮血換來的經驗。越是危險,越要鎮靜,這是他一貫行事的風格。

  跟邢老闆見面的地方,就在獅子林。

  邢老闆雖說是廣東過來的一條過江龍,可是他也深深明白上海生意場上的規矩,每句話都說得滴水不漏,謙恭客氣,對向英東的招待可以算是給足了面子。

  這一場酒宴,賓主盡歡,氣氛熱絡。

  但是,對於跑馬場地皮的事情,邢老闆卻隻字不提。向英東點到為止的試探,他都再三迴避,而左震只在一邊冷眼旁觀。大家有說有笑,看上去場面不知多麼的熱鬧氣派,好像是多年老友終於見面。其實局內的人,不過是各站一邊,心思各異。

  宴終人散,已經是深夜時分。

  左震從酒店出來,唐海早就吩咐了司機開了車過來等在大門口。給他披上外套,唐海有點擔心地問:「二爺喝多了酒?」

  左震搖搖頭,其實今天晚上他喝得不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心裡有點堵,酒意竟有點上湧。看了唐海一眼,還沒說話,唐海已經搶著回答:「剛才已經送榮姑娘回去了。」

  唐海已經跟著左震好幾年了,知道他脾氣,二爺從來沒有交待他去辦這種事,他怎麼敢怠慢,所以一下樓就把跟錦繡跳舞的那個傢伙拉到了一邊,說請他喝酒他哪敢不喝?正好,他還要開車到獅子林這邊接左震,錦繡正好也住在這裡,所以順便把她一起送了回來。

  左震的臉色卻一沉,「我問你這個了嗎?」

  唐海愕然,難道……他看錯了?二爺並不是對榮姑娘有意思?

  「我自己走一走,你們不用跟著。」左震吸了一口夜裡沁涼的空氣,把翻湧的酒意壓了下去。

  連唐海都看得出來,剛才他想問什麼。其實他自己也覺得荒唐,當時為什麼叫唐海出去幫錦繡解圍?在百樂門,一個舞女被客人輕薄兩下總是難免的,再說,百樂門是英東的地盤,錦繡是英東的人,就算被欺負了,又關他什麼事?

  一定是最近太忙了,晚晚都有應酬,歌舞嘈吵,燈紅酒綠,實在煩。

  看左震一個人走進夜色裡,唐海愕然又為難地站在原地,想跟上去又不敢,都三更半夜了,二爺自個兒在外頭閒晃什麼啊。

  一絲隱約的樂聲在清冷的夜風裡飄過來。

  左震站住腳,有點意外地側耳傾聽。是什麼調子?這麼婉轉低回。看看四周,這裡離獅子林的後園不遠,他不知怎麼就走到這裡來了。

  循聲慢慢過去,左震在獅子林後園的鐵門前停住了腳步。那扇鐵門已經很久沒開了,鏽跡斑駁,掩映在一大叢盛開的丁香花叢裡,周圍很暗,所有景物都融在沉沉的夜色裡,只有淡淡的花香氤氳著。到了這裡已經聽得很清楚,是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正從這園子裡傳出來。是簫聲。

  透過花木扶疏的間隙,可以看見吹簫的人就在園子南邊的涼亭裡,天氣已經冷了,四週一個人也沒有。從鐵門這邊望過去,看得並不十分真切,好在今晚月色明亮,涼亭下的水波瀲灩,映著月光照上去,正看見吹簫那人一個側影,倚在欄杆上,衣服是白色的,不知是絲還是緞,輕飄飄的那麼薄,在風裡如煙似霧。

  她側影纖細,是個女子,一條烏黑的長辮子輕輕垂在白衣上,吹的是一管紫竹長簫,簫管斜斜地垂下,她的頭低成一個柔和的剪影。

  明月之下,水波之上,她整個人似乎都被夜色裡淡淡的霧氣籠罩著,映著月色,每一處輪廓都美得有點虛幻,煥發著晶瑩的微光。

  簫聲低而徘徊,千折百轉,在夜風裡繚繞不去。

  她有心事,在想念。左震不懂音樂,可是但凡有耳朵的人,都會被這簫聲裡的繾綣惆悵所打動。

  左震在黑暗裡呆住了。雖然看不清臉,但是他知道那是榮錦繡,這園子沒有外人住,只有她一個人住在這邊。

  原來錦繡真的會吹簫。他記得那天,在獅子林酒店那個房間裡,她激動地反駁:「我不是什麼都不會!我學過縫紉,還會繡花,我會扎燈籠,對了!我還會吹簫,從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學吹簫了……」

  當時他跟英東都覺得好笑,縫紉?繡花?扎燈籠?居然還會吹簫,現在還會有人學這種東西,管什麼用?那時怎麼也想不到,原來,一個人可以把一支竹管吹得這麼動聽。

  左震的心,溫柔地牽動。

  這些年來,血雨腥風裡闖蕩,在繁華與落魄的起落之間,早就忘記了心動的滋味。他是孤兒,從小被父母拋棄,睡過橋洞,當過乞兒和小偷,十幾歲的時候成了青幫的一名小幫徒。如今的地位和金錢,是他流血流汗、水裡火裡打拚回來的,別人都看見他身邊前呼後擁風光無限,其實他心裡都明白,那不過是些點綴。

  為了迎合上流社會的虛偽,他必須小心隱藏自己的真實;為了逃避黑夜裡的死寂,他拿錢買笑夜夜笙歌,一直到自己覺得疲憊。

  而就在此時、此刻、此地,他忽然覺得寧靜。

  暗夜裡,簫聲如酒人如玉,竟有說不出的寧靜安詳。沒有華麗的燈火,喧嘩的人聲,沒有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只有月色繚繞,簫聲也繚繞,在淡淡瀰漫的花香裡,一轉一折都動人心弦。不知名的溫柔氣息,在四周輕輕浮動。

  不知道錦繡斷斷續續吹了多久,左震也不知道自己靠著鐵門站了多久,直到簫聲逐漸停歇,他忽然低低地一笑。

  真是不可思議,他,左震,居然看錦繡吹簫看得呆了。她只是一個偶然間從街上撿回來的丫頭而已。最好笑的是她心裡已經有了別人,那個「別人」,不偏不倚,剛剛好正是他的兄弟向英東。他到底犯了什麼邪?這麼多年來,十里洋場打滾,什麼樣的美女沒見過,什麼樣的女人他會到不了手,現在卻被一個月亮底下吹簫的模糊剪影深深吸引,被一支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觸動了心思。

  他不是不知道,錦繡會去百樂門,都是因為英東在那裡。他還不至於飢不擇食,要拿英東的女人來開胃吧!

  看樣子今天晚上,真的是醉了。

  「二爺,英少派人來說,今天晚上錢署長、馮老闆他們都去百樂門喝酒打牌,請您也過去。」唐海對埋頭在一堆賬本裡的左震報告。

  「我沒空。」左震不耐煩地抬起頭,「碼頭的亂事一大堆,浦江船廠的賬又收得不清不楚,哪有閒心伺候他們?」他「啪」的一聲把手裡的一本賬簿甩在桌上,「養了群廢物,連個賬都收不好,居然還擺到我前面來。」

  旁邊的堅叔扶了扶老花眼鏡,心驚膽顫地對著唐海搖了搖頭。這兩天二爺心情不好,明顯地心浮氣躁,他本來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什麼時候都是淡淡的,冷冷的,就算在被觸怒的時候,他往往笑得更溫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二爺如此的心神不定,連他們這些手下都看出他的煩躁。

  「唐海,備車!」左震也察覺自己的浮躁,心裡又是暗暗一惱,這幾天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覺得不對勁,看什麼都不大順眼,「我先去浦江船廠走一趟,叫邵暉跟著來。」

  「是……」唐海答應著,看看堅叔,又很小心地提醒:「但是二爺,好像昨天你派了暉哥去接貨了,現在……」

  左震一怔,不錯,替大哥向寒川走私的一批鋼材今天晚上到碼頭,他已經派了身邊第一號幹將邵暉親自去辦這件事,現在只怕他還在碼頭上。他怎麼連這個都忘了?

  是什麼東西,在心裡忽隱忽現不停地擾亂他!

  百樂門夜總會。

  晚上十點多,正是客人最多最熱鬧的時候,該結束的酒席也差不多結束了,酒酣耳熱之際,賭場舞廳都人滿為患。

  錦繡正被一個禿頭凸腹的男人擁在懷裡,與其說是跳舞,倒不如說是揩油水。

  糟的是,她今天正好穿了件棗紅對襟的絲絨長衫,下襬鬆鬆的,那人竟然直接把手伸了進去,撫摸著錦繡的腰。

  「唔,又嫩又滑,真是少見的一身好皮膚。」

  錦繡反手握住他的手,從衣襟底下拉了出來,勉強笑著,顧左右而言他:「剛才不是說熱嗎,這支曲子就快完了,我們回去坐一坐、喝杯酒?」

  「你著什麼急,跳完了再說嘛。」那人嘿嘿一笑,用力把她拉到懷裡,滿嘴酒氣直噴到錦繡臉上。

  錦繡情不自禁地側臉一閃,腰上忽然一涼,一隻汗津津黏膩的髒手已經伸進了她的衣服底下,像蛇一樣在她身體上爬移,甚至蠢蠢欲動,要鑽進她的裙子裡面——

  「張老闆!」錦繡再也忍不住,霍然把他推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想要說話,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裡不是榮家大宅,這是百樂門;她是舞女,他是客人。只憑這一點,她就無話可說。可是剛才不推開他,她簡直立刻就要吐出來,這麼一會兒工夫,她手心裡已經出了汗。

  四周已經有人看過來,那個張老闆臉上掛不住,一把拉過錦繡,「媽的你算什麼東西,敢推我?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你裝什麼假清高!」

  「張老闆……」錦繡放低了聲音,「剛才我不過是不小心。」

  在這裡吵架,吃虧還是小事,砸了百樂門的生意,英少的臉都被她丟光了。

  「不小心?推那麼用力還說是不小心?你們百樂門真是沒規矩了!領班在哪裡?領班——」

  這時候大堂領班已經聽見了嘈吵,趕緊擠了過來,「對不起,對不起!這位老闆,她是新來的,不懂規矩,有什麼得罪的,還請您看在我們百樂門面子上,多包涵一點。」又回頭對錦繡厲聲道:「榮錦繡!你還不趕緊跟人家賠不是。」

  那張老闆一看四周人多,領班又一迭聲地道歉,酒勁上湧,越發地得了臉,不依不饒起來:「大夥兒倒是都來評評理,咱們花錢進來是找個樂子,怎麼,這百樂門什麼時候變成烈女堂了,碰不得摸不得?老子天天在外邊走動,還從來沒丟過這麼大的臉,叫一個婊子推個跟頭!這叫我以後還怎麼出去見人?」

  他在那裡污言穢語唾沫四濺,錦繡木然站在一邊,一聲不吭咬著牙關。

  領班拿過一杯酒,推推她,「快去敬個酒,道個歉,別把事情鬧大了。」

  錦繡抬起頭,不是不肯道歉,但心裡的委屈好像快要炸開了。接過那杯酒,覺得手在簌簌地抖,酒水晃得到處都是。

  「你看著我做什麼?不服氣?」張老闆斜著眼盯著錦繡。

  錦繡緊緊攥著那隻酒杯,心裡有如火燒,臉上卻忽然笑了,「不服氣?我怎麼敢。張老闆,剛才是我錯了,您花了錢來請我跳舞,就是我的榮幸……但是,您是不是眼花走錯了地方,這裡是百樂門,不是堂子,我只跳舞,不當婊子。」

  「你——你說什麼!」張老闆氣得聲音都變了調,「你還敢——今天不收拾收拾你,我這個張字倒過來寫!」

  領班還沒來得及說話,錦繡臉上已經挨了一巴掌,「啪」的一聲,響亮清脆!

  鬧了半天,舞曲早已經停了下來,大家都圍在旁邊看著,一見動了手,不禁一陣騷動。

  這一巴掌打得很重,錦繡雖早有準備,可是仍然踉蹌退了一步,站穩了身子抬起頭,耳朵裡嗡嗡作響。她蒼白的臉頓時紅腫了一大片,剛才那個笑容卻還在,就好像一個奇怪的面具掛在臉上,「我也道了歉,您也打完了,總該消氣了吧。」

  「沒那麼容易!」張老闆卻越發被她的倔強激怒,「不是說敬酒賠罪的嗎,酒還沒喝就想走?」一邊說,一邊拽過錦繡,錦繡奮力掙扎,他拽住了她的頭髮,向後一拉,錦繡頭頂一陣劇痛,緊接著一瓶酒已經咕咚咕咚地對著她的臉澆了下去——酒精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睜不開眼,聽見「叮」的一聲,張老闆已經打著了打火機,靠近錦繡的臉,「你敢動,別怪我毀了你這張小臉……」

  他瘋了!一陣寒意從心底直竄入腦門,錦繡驀然僵住了,周圍頓時亂了套,驚呼四起。

  張老闆怔住,誰?誰敢多管閒事?抬起頭,卻看見一張英挺俊秀的臉,帶著一絲若有若無冷冷的笑,水晶燈的華光,照著他雪白的袖口,和手裡一瓶琥珀色的洋酒。這——這不是——他?!

  「她不會喝酒,用不著硬灌。一定要喝的話,我來好了。」左震溫文淡定地笑了,「怎麼樣?」

  跟在左震身後的唐海和石浩擔心地對視了一眼。剛才一進門,就看見這邊圍著一堆人,二爺剛看了一眼,一字沒吭,隨手抄起一瓶酒就過來了。他要做什麼?

  他倆都跟著左震多年,深深知道左震的脾氣,閒事他是從來不理的,可這次例外。不只是例外而已,二爺這種微笑、這種語氣,他們太熟悉了,在這平靜客氣的微笑下面,是不見血不收手的震怒。但……只不過是一個舞女被欺負了,如此而已,百樂門裡這種事也是司空見慣,值得二爺動這麼大的脾氣嗎?

  「您——您是——左二爺?!」張老闆瞠目結舌,剛才的酒頓時醒了一半。他教訓一個舞女而已,怎麼居然驚動了這個煞星?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關於左震,他雖然沒打過交道,但常在外頭混,青幫和左震的傳聞他總聽過不少。這絕對不是他惹得起的人物。

  他情不自禁地鬆了手,錦繡的身子朝地面直栽下去。左震一把扶住她,「怎麼了,錦繡?」

  她的發髻被抓鬆了,頭髮凌亂地披下來,滿頭滿臉的酒,刺鼻的酒精味撲面而來,臉上一個鮮紅的巴掌印,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嘴角也破了,整個身子都控制不住地簌簌發抖。

  左震的牙關倏然繃緊。

  「這個,不敢不敢……」張老闆跟天借膽,也不敢跟左震喝這杯酒,小心翼翼道:「既然左二爺都開了口,這事就這麼算了吧,嘿嘿,算了。」

  「哦?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掃了你的興了。」左震淡淡吩咐身後,「阿浩,扶錦繡去旁邊休息。」

  張老闆鞠著躬就想溜,卻被左震叫住:「等等。剛才錦繡有什麼衝撞你的地方,我替她喝酒賠罪。」

  張老闆嚇得臉都白了,「不是,二爺,我剛才跟榮小姐是鬧著玩的,您可千萬別當真……」

  一杯酒「噗」的一聲,直潑到他的臉上,打斷了他的話。左震慢悠悠地提著酒瓶,走到他面前站定,「我要是當了真,現在你還能站著跟我說話?我不過是教教你,百樂門不是個什麼人都能來撒野的地方。」

  張老闆的冷汗刷地流了下來。

  他知道今天這個門,不是那麼容易出去的。誰聽說左震「教」起人來,還有手下留情的時候?也許今天真是闖了禍,惹錯了人,可真沒聽說左震跟百樂門的舞女還有什麼關係啊。

  左震手裡的酒瓶倒轉,嘩啦嘩啦,酒直瀉而下,灑了一地。

  「我不難為你,只要你跟榮姑娘認個錯,跪著把這瓶酒舔乾淨,就可以走了。」左震微笑地看著他,「不過,要舔得乾乾淨淨,一滴都不能剩。」

  「這、這……」張老闆的酒已經完全嚇醒了,左震擺明了要收拾他,這局面,只怕不是那麼容易了結的。滿地都是酒,他就算真的豁出臉去舔,也絕對不可能舔得乾淨,更別說這裡還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

  「你不肯?」左震兩手輕輕一拍,「好,有種。」他的手往腰間一探,張老闆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的動作,只聽「嗖」的一聲,尖銳的急響裂空劃過,一柄森寒的短刀已經貼著他的腿,直釘入他的身後!這地上是堅硬光滑的大理石,這柄刀居然就這麼釘了進去,直沒入地面,這是多快的刀勢,多可怕的手勁?!

  「既然你不願意,那就把剛才打人的那隻手留下來吧。」左震淡淡地說,「現在動手還來得及——要是我等得不耐煩,過會兒,就說不定要你什麼東西了。」

  「啊!」周圍的人群一陣騷動,驚呼四起。

  張老闆腿一軟,不禁「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聲音都變了:「二爺,我錯了,我不敢了,您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吧……我、我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榮姑娘,我這就跟她磕頭道歉!」

  「我數三下。」左震的微笑漸漸隱去,一個字一個字說,「一。」

  「二爺!」張老闆絕望地哀呼,耳邊聽見左震冷得好像冰珠子的第二個字,「二。」

  石浩和唐海都已經握住了腰裡的傢伙,踏前一步。左震頭也不回,淡淡道:「你們等著,我自己來。」

  就在人人相顧失色的關頭,一隻雪白素手忽然斜裡伸過來,輕輕按住左震的右手,「二爺,等一等。」

  左震一怔。回過頭,是錦繡。這個時候,她攔著他?!錦繡的樣子依然狼狽,雖然臉上的血漬酒漬都擦乾淨了,但半邊臉還是腫著的,凌亂的頭髮也來不及整理整理。

  左震看著她,這麼多人鴉雀無聲地盯著,錦繡說不出口,可是他漸漸明白她想說什麼。她叫他停手。這件事,到底因她而起,錦繡是不肯讓他在百樂門動手,只要一見血,就必定砸了百樂門的生意。

  張老闆一見錦繡攔著左震,頓時撲過來向錦繡求情:「榮姑娘,剛才我該死,我不是人,你就貴人有大量,放我一馬吧!」

  錦繡厭惡地繞開他,對左震低聲道:「二爺,在這裡動手,英少很為難。」

  她的手仍然緊緊按在左震手上,手心冰涼而柔軟,一時間左震心裡滋味紛亂。剛才是什麼場面,只要他晚來一步,那打火機要是真的點著了,就不敢想像她現在會怎樣!可就算到了這種地步,她唯一擔心的,仍然不過是——「英少會為難」?

  這時候那個張老闆已經嚇得癱了,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喃喃求饒,唐海也道:「二爺,英少也不在,您看……」

  左震禁不住咬了咬牙,壓下心裡的火氣,錦繡顧忌得沒錯,她只是想求全,不想來惹事,更何況這裡到底是英東的地方。

  「叫他走。」

  唐海踢了張老闆一腳,「還不滾?幸好榮姑娘攔著,算你命大。」

  張老闆哪還敢多說一個字,連滾帶爬地起來,一溜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只怕他這一輩子,再也不敢踏進百樂門一步了。

  石浩拔起地上那柄刀,釘得那麼牢,他「嘿」的一聲漲紅了臉才拔出來——從刀尖沒入地面這麼深,就看得出動手的時候,二爺心裡多大的火氣。近年來已經很少看見他動氣了,今天為什麼?只因為一個榮錦繡?可是,錦繡並不是二爺的人啊。

  剛才那個領班還在站在旁邊,嚇得噤聲不語,左震一手拉起錦繡,「英少回來若是問起,就說我把錦繡帶走了。」

  左震的車就在百樂門台階底下,上了車,他反而沉默下來,錦繡低著頭,只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他還在生氣。

  「今天……怎麼會來這裡?」她問,他的沉默叫她有點不安。想來也是,自從她進了百樂門,就不停地給他添亂子,今天還差點跟人家動起手來了。

  左震不答話,前座的石浩笑著道:「本來二爺是去浦江船廠收賬的,說今天不來了,可是回來的時候臨時又改了主意,車都過了百樂門,又繞個圈子兜了回來。」

  左震向後靠在車座上,閉上眼,覺得喉嚨乾涸。剛才一進門,迎面撞上的那個場面——她正被人拽著頭髮,強按在地上灌酒,到現在還在眼前晃。如果不是顧忌錦繡和英東,今天不剁了那狗雜種一隻手,他就不姓左!

  她不知道,他是有意避開她的。左震心裡又是一亂,自從獅子林那一夜之後,就一直沒再踏進百樂門。他就不信這個邪,又不是天天閒著沒事做,碼頭貨倉一大堆的亂事都還處理不完,憑什麼要跟在一個榮錦繡身後打轉?

  她在英東的地盤,是英東的人,就算出了什麼事,也都有英東出來撐著。可是……可是為什麼,今晚明明只是路過,遠遠看著百樂門流光溢彩的霓虹閃耀在夜空裡,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改了主意。

  錦繡也沉默,二爺在想什麼?他明明在惱火。從出了百樂門,他就一句話也沒有說。

  最要命的是,就連她自己,也忽然變成啞巴了似的,剛才發生的一切還在心頭震盪,是後怕還是委屈,是慶幸還是感激,分不清什麼滋味,亂糟糟地纏成一團。她努力想說點什麼,緩和一下車裡沉寂的氣氛,但偏偏又覺得,這一刻在他身邊,其實說什麼也是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