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大燈都還沒亮,只有幾盞遠遠的小燈照著,半明半暗,卻看見跳舞的人長髮漆黑,赤足如雪,只穿著一身鮮紅的印度紗麗,一層一層的輕紗在她身邊搖曳,像是隔著層霧。
「二爺,這件事太過蹊蹺,我覺得應該派人追查。」邵暉對沉坐在椅中的左震道,「從上個月開始,已經有點不對勁,連著兩筆買賣都不順利,總是在細節上出點小岔子,好在兩次都發現得早,有驚無險。這一回更離譜了,貨到北平,剛靠上碼頭,居然就驚動了北平特派員專政署和警察署,出動大批人馬圍追堵截,強行開封驗貨……照道上規矩,除非他們有確切的消息,否則態度不會這麼強硬。」
「我不是已經通知你臨時換趟船了嗎?」左震一隻手支著額頭,眼睛看著桌上的紙和筆,臉上不動聲色,心思卻微微起了波瀾。
邵暉是他身邊最得力的助手,在青幫裡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多年來一直跟著他出生入死,與其說是屬下,倒不如說是兄弟更恰當。
關於青幫在暗中進行的走私生意,照例一向是左震和邵暉親自打點,從不輕易假手他人。至於碼頭上那些生意,還有貨倉、錢莊和賭場,平常都交給石浩、堅叔、麻子六他們幾個;石浩管船、堅叔管貨倉、麻子六管賭場,除非是特殊的大買賣,這幾年左震已經不太插手平常的雜務。
前幾年,他們走私的數額非常龐大,從黃金、珠寶、鋼材、煤油、木材甚至到軍火,都有涉足;鐵路和水運都有暗樁接應,除了不碰煙土,幾乎所有緊缺的貨都做過。一方面是因為局勢動盪、政府渙散,緝查得不嚴;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當時向寒川投資華隆銀行,長三碼頭又剛剛開始擴建,需要大量的後備資金。
近兩年碼頭的生意蒸蒸日上,華隆銀行也順利擴充,而且緝私當局的胃口也越來越大很難餵飽,走私的成本和風險都增加了不少。所以青幫走私的範圍已經逐漸縮小,不僅如此,還放棄鐵路改走水運,把出事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邵暉在這一方面可說是行家,由他經手,不應該有任何紕漏才對。
可是一連三批貨都走漏了風聲,最近這一批運到北平交易的藥材,甚至引來了特派員專政署的人,這必定有人在暗中搞鬼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邵暉沉默半晌才道:「這回是我疏忽,差點著了人家的道兒,要不是二爺通知臨時換條船,只怕這批貨跟兄弟們都得遭殃。」
左震溫和地道:「這事不能怪你。最近我也常常分心,大概是太平日子過久了,忘了那些血腥味了。」
「二爺,照我看來,這回我們遇見的對手,應該是有備而來的。他們已經動了手,我們這邊才剛剛察覺。」
左震淡淡道:「這不是一兩個人有膽子做的事,黑白兩道,都有他們的人了。從現在開始,這一個月內,封鎖所有水路的買賣,我們不急,用不著冒險;然後從這三次走貨的人手開始清查,從頭到尾,只要經手的人就一個也不能放過。」
「不要驚動別人,包括石浩跟老六他們幾個,這件事你親自辦,要快,要小心。」左震的聲音雖然平靜,卻有著斬釘截鐵的決絕。
邵暉不禁一震,「是,二爺,我立刻徹查。」
左震站了起來,「先這樣吧,我去一趟華隆銀行,然後還得去百樂門看看。這一陣子大哥跟謝寶麟爭華商會主席的位子,英東又爭跑馬場的地皮,四面樹敵,我有點不放心。」
邵暉道:「連向先生跟英少那邊也不太平?會不會是巧合?」
左震淡淡一笑,「巧合,你覺得呢?」
邵暉沉默下來。剛過了幾年太平的日子,看來,一波風雨又快來了,他已經幾乎聽見天邊的悶雷聲。可是看著左震的背影,又覺得有點安心,不管有多大的事,二爺在就沒問題。這些年刀裡槍裡來,水裡火裡去,什麼危機沒見過,可是每一回,二爺的周密、冷靜和膽量都能帶著兄弟們闖過來。有時候他也不禁感慨,在二爺一貫的平靜溫和之下,到底隱藏著多深的心機、多大的擔當?
左震到百樂門的時候,向英東也難得偷閒,正在看新舞的排練。
難怪連沈金榮都說,百樂門的舞是越來越沒有意思了。這陣子他忙著跑馬場的事,沒工夫管百樂門的雜事,底下人也都鬆懈起來,歌舞都還是過去那一套,只變個花樣、換套衣服就上場,沒什麼新鮮的。
例牌的踢躂舞和歌舞都過了,多少有點無聊,正在打著呵欠,忽然聽見一聲鼓響,慢慢地,起了一陣奇異而柔靡的音樂,像是簧管和提琴,又像是葫蘆絲,還帶著皮鼓「嘭嘭」的節奏……什麼調子這麼奇怪,剛一入耳,就叫人心裡一蕩?他忍不住抬起頭來,卻看見有人在台上翩然起舞。
時候還早,台上的大燈都還沒亮,只有幾盞遠遠的小燈照著,半明半暗,卻看見跳舞的人長髮漆黑,赤足如雪,只穿著一身鮮紅的印度紗麗,那一層一層的輕紗在她身邊搖曳,像是隔著層霧,看見水波在蕩漾。她的舞姿開始是慢的,像是慵懶的甦醒,漸漸地由慢而快,彷彿連那輕紗也隨著她的急旋飛揚起來。如果不是親眼看著,簡直不能相信,一個人的腰肢居然可以這麼纖細而柔軟!
她戴著面紗,看不見臉孔,可是環珮叮噹,手臂上彷彿戴著成串的金環,在樂聲裡隱約聽見悅耳的叮鈴聲,那種彷彿來自遙遠異域的暗香,漸漸瀰漫開來。
一曲新舞,豔光四射,忽而是敦煌壁畫裡反彈著琵琶的飛天,忽而是瀑布底下戲水的精靈,她舞得活色生香,面紗底下看不見她的神色,只是那眼波流轉,彷彿無處不在,偏偏又叫每一個人都情不自禁地覺得,她這一舞,就是為了自己而跳。
台前台後,一片靜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舞到最激烈處,彷彿一朵花開到了極盛,燦爛華美到極致,這時候那奇異的舞曲的調子,忽然又漸漸放緩下來,慢是慢了,卻反而變得更靡麗,更柔媚,那種低迷而魅惑的氣息更覺得濃烈。嘭,嘭,嘭,嘭……每一聲輕輕的鼓點,都彷彿敲在了人的心上,急旋飛揚的熱舞也彷彿變成了微風吹動的輕搖,卻更多了點叫人心跳的意味,鮮豔華麗的紅紗底下,隱約可見她玉也似的手臂和柔若無骨的腰肢,一轉一折都勾動著人的心弦。
不知不覺間,正在所有人都看得屏住呼吸、偷偷出汗、情不自禁兩腿發軟的時候,忽然一聲鼓響,那靡麗悠揚音樂戛然而止,一切安靜下來,只餘下絲絃的餘音,彷彿還沒有完全消散,裊裊地在空氣中漸飄漸遠。
舞停了?跳完了?
人人都像是一夢初醒,又像是一個不當心一腳踏了個空,不禁暗自一陣失落。
向英東忍不住站了起來,恍惚之間,想起當年在大富豪的舞台上,看殷明珠跳那一曲穿燈舞,無數點燈火在她頭髮上指尖上跳躍,她像蝴蝶般魅惑眾生……自從那天起,他就決心要把殷明珠從大富豪挖到百樂門的舞台上。自從明珠走後,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這樣的舞了;只憑這一點,今晚台上這女子,就有資格在百樂門掛上頭牌。
她到底是誰?他居然不記得自己的夜總會裡,還有這樣出色的人物。直到她走進後台的帷幕裡,他才醒過神來,招手叫過排舞的何師傅:「剛才台上跳舞的,是哪一個?」
何師傅笑了,「連英少都沒看出來,可見她功夫也沒白下——那是榮姑娘。」
「榮姑娘?」向英東停頓了半分鐘,「榮——錦、繡?」
他一字一頓,不敢置信。
「對啊,從進了百樂門,榮姑娘一直跟著學舞,她本身的底子也好,聰明剔透,身段又軟,很有跳舞的天分,簡直跟當年的殷明珠一模一樣。而且她學起舞來,又比誰都肯下功夫。要是不上台的話,還真是可惜了。」
向英東怔住了。還真是錦繡!這、這怎麼可能?
當初左震要送她進百樂門,他一直反對,這丫頭哪是塊走紅的料?說她青澀懵懂是好聽的,其實就是單純土氣,什麼都不會,也不懂人情世故,就憑她,也想在偌大一個百樂門掛牌上台?真叫人笑掉牙了。
可是到了今天,左震當日說的話彷彿就快要應驗。
他還記得,那天在樓上,左震曾經說:「等有一天錦繡跟明珠一樣成了氣候,只怕你就留不住她了。當初大哥看上明珠,她毫不猶豫就跟他走了……以後也難免不會出現第二個向寒川。」
現在再想起,心裡不禁打個突,當初如果早點下手,也許今天明珠就是他的人,哪有大哥佔便宜的份兒?現如今……
向英東回過身,看見她似笑非笑的雙眼,帶著一絲調侃的神情,「剛才跳的舞,夠不夠資格上台?」她指著自己的鼻子,似乎有幾分期待。
向英東打量她,她已經換了衣服,酒紅色絲絨的裙子,黑色大衣,圍一條精緻小巧的貂皮小披肩;低低一個側著的散髻,彷彿來不及好好打理,卻別有一點淡淡的慵懶味道。
真是沒有發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錦繡這丫頭竟然已經變得這麼出挑了。就像一朵花,悄悄就開了。
向英東怔了很久,終於定下神,咳嗽一聲。
「昨天那場晚會,你跑到哪裡去了?整晚都沒見你人影。」他問,「連明珠都向我問起你。」
錦繡一呆,「明珠問過我?!她說了什麼?」
向英東不答反問:「你跟明珠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事?前一陣子還陌生人似的,只不過隔了一場舞會,又好像互相惦記起來。」
錦繡想起昨天在花廳前,明珠說過的那番話:「也許有一天,她會認回我這個妹妹,也說不定呢?」
「那敢情好,我們也算得上是親上加親了。」向英東開玩笑。
向英東卻顧左右而言他,拿過手邊一隻酒杯,「先不說這個,為了慶祝你新舞排演成功,我們喝一杯。」
「不行——」錦繡一看見酒,頭立刻大了一圈,昨天的宿醉差點沒要了她的命,直到今天還頭痛噁心,只聞見酒味就已經想吐了。
「我好歹也算百樂門的老闆,老闆敬你的酒,你都敢不喝?」
「昨天我才剛剛喝醉過!」錦繡脫口而出,「要不是二爺,我到現在恐怕還躺在大門外邊爬不起來呢。」
向英東怔了怔,「喝醉酒?跟左震?」
「不是,不是跟二爺,是馮四少。」錦繡解釋,「二爺只是……碰巧看見,然後……送我回去而已。」
她說著,慢慢聲音低下來。不知不覺她在隱瞞,為什麼呢?她跟二爺什麼事也沒發生,一切都很平常,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提起寧園兩個字,似乎不想讓第二個人知道昨晚的事情。今天一整天,都在安慰自己,那不過是一個夢而已,一切都是幻覺不是真的,可就是莫名其妙,到現在還定不下神來。
向英東又說了句什麼,錦繡有點恍惚地抬起頭,「剛才你說什麼?」
跟英少說話的時候,她居然走神了。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她腦子裡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我問你,怎麼又跟馮四少扯上關係?那種人,你還是少惹的好。」向英東蹙起了眉頭。
「他叫我喝酒,我怎麼敢不喝,你忘了嗎,我不過是百樂門的一個舞女。二爺不過是借我一張帖子,帶我進場而已,難不成還真把自己當成他的舞伴嗎?」錦繡笑了,「要是拉拉扯扯搞砸了你的晚會,就好像上次張老闆那樣,你的跑馬場計畫不就泡了湯?」
向英東怔了怔,伸手揉了揉錦繡的頭髮,「你還知道替我辦事?」
錦繡坐上桌子,「現在知道我善解人意了吧?好歹我也是百樂門出來的,這點本事都沒有,怎麼在百樂門掛牌。」她一手搭上向英東的肩,故意放低了聲線,做婉轉嫵媚狀,「向老闆,等拿到跑馬場,再來喝酒啊?這次我請客。」
話沒說完,她已經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得彎了腰,「怎麼樣,有沒有一點紅牌舞女的味道?」
她笑得忘形,一時間恍若春天的花開,連向英東也看得一呆,正要開口說什麼,卻看見二樓的領班匆匆趕了過來。
向英東和錦繡同時回過頭,一眼就看見左震、向寒川和石浩,遠遠地站在二樓的欄杆前。他們身後不遠,靠著欄杆處,居然還有明珠和阿娣。
只不過遠遠打了一個照面,連他的臉都還沒看清楚,錦繡心裡已經先猛地一跳,這一跳那麼劇烈,連她自己都好像聽見那「咚」的一聲響。二爺來了!他什麼時候來的?
向英東卻是一陣高興,一把拉起錦繡,「今天什麼日子,難得連大哥和明珠都來了,齊刷刷在百樂門碰面。走,一起過去打個招呼。」
錦繡來不及猶豫,已經被他拉了過去,一路上了樓梯,向英東老遠就扯開嗓門,跟左震抱怨:「昨天你還真不夠兄弟,晚宴都還沒散就不見人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左震卻只是笑了笑,淡淡道:「搶著要接待法國使團的是你,說要爭取經營權的也是你,我不過是幫忙張羅兩句、跑跑龍套,早點走有什麼關係。」
向英東道:「你來得正好,我有事跟你商量,昨天領事館的人要我幫忙,說有一批法國商行進口的古董、香菸,又怕潮又怕碰的,所以想用長三碼頭最好的船和最好的貨倉,我已經替你答應了。」
左震沒說什麼,只回頭吩咐石浩一聲:「這差事就交給你去辦。」
石浩答應著:「是,二爺。」
明珠淺淺地笑著,在旁邊插了一句:「英少真是好大的面子,這麼大一個順水人情,你說句話就算了?就算是自己兄弟,也沒這麼便宜的。」
「誰說的,我向英東是那麼小氣的人嗎?今天晚上的宵夜,我請。」
明珠笑著啐他一口,「真闊綽,出手就是一頓宵夜!不知道吃的什麼好東西,值一條船。」
向英東道:「這你就猜不著了,我剛叫人訂了一籃陽澄湖的大閘蟹,晚上剛好送到,這季節吃這個可不容易。你們趕了一個巧,正好嘗嘗鮮。」
他一邊說,一邊回頭看錦繡,還沒開口,錦繡已經知道他要交代什麼,「我知道,開一間包廂,二爺喜歡的那一間。你們先坐,我去準備。」
印象裡,除了昨天那場晚宴,向先生和明珠還是第一次上百樂門來;左震更不用提,以前還常常看見他,可是這陣子,連著十天半月都不見人影,也不知道忙些什麼。這麼難得大家湊在一起,就連她,都跟著歡喜起來。
包廂,自然是左震以前常常坐的那一間,她第一次在百樂門看見他的那一間。因為左震,這間包廂特地留著,即便他不在,也都是空著的,這似乎都成了百樂門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錦繡捲起了袖子,點上炭爐、架錫壺、燙燒酒,又叫人準備薑醋和小菜;向寒川點上煙斗,明珠和阿娣在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抹著骨牌,左震跟向英東靠在椅子裡聊天,只有錦繡,像只蜜蜂一樣興奮忙碌地穿梭著,裡外張羅。
她忘了左震和英少是坐在一起的,話音未落,左震和向英東幾乎同時伸出了手,又同時在半空裡停住,兩個人互相對視一眼,都是一怔。錦繡也傻眼,一時之間,手裡這條熱氣騰騰的毛巾,不知道應該遞給誰。
「這是……」她囁嚅,怎麼回事,剛才這一陣忙糊塗了,都忘了二爺旁邊還有英少。可沒等她說什麼,左震已經收回了手,順便摸出懷裡的煙盒,點起一根菸,「她是給你的。」
向英東倒沒多想,順手接過毛巾,擦了擦手又遞迴給錦繡。錦繡尷尬地接了回來,看他一眼,心裡卻忍不住有點訕訕的,這條毛巾……其實……
一邊的阿娣眼尖,趕緊過來幫忙,再擰一條毛巾給左震,「二爺也忙了一天,這給你。」
左震接過來,阿娣順勢靠著椅子扶手坐在他身邊,輕輕幫他捶著肩膀,柔聲道:「熱水捂一捂就暖和些,晚上冷,二爺穿得太單薄了。」
「沒有啊,二爺車上有大衣。」旁邊的石浩傻乎乎地插嘴。
阿娣忍不住回頭,給他一個白眼,「你又知道那麼多!」
明珠在一邊看著,逐漸浮起一個隱約的微笑,「阿娣這小妮子,越來越體貼了。我怎麼沒見你跟別人這麼噓寒問暖?」
錦繡低著頭,在水裡洗著那條毛巾,用力揉用力搓,不知道使了多大力氣,手都紅了。
還以為會跳個舞就可以做紅牌了,其實差遠了!看人家阿娣,眉梢兒輕輕那麼一挑,簡直是媚眼如絲,坐在左震身邊好像腰上都沒有骨頭似的,半個身子都靠上去了……居然還會替他捶肩,眾目睽睽的一點都不覺得唐突,她那雙手哪是捶肩,哪有什麼力氣,好像彈棉花似的,說是調情還差不多……
「榮姑娘,螃蟹蒸好了,放哪裡?」正好這時候,侍應端著一籠螃蟹進來。
錦繡回過神,「只拿十個出來好了,剩的還在蒸籠裡捂著,當心涼了。」
正想著,阿娣已經不客氣地伸手拿過她手裡的毛巾,擦過手,揀起盤子裡一隻肥蟹,用銀的蟹鉗起開蓋子,笑道:「我手氣還真是好,這只看著不大,倒有滿滿一蓋子蟹黃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剝出蟹黃,放在小碟子裡遞給左震:「二爺嘗一嘗。」
明珠也拿了螃蟹剝給向寒川,「都過了季節,這螃蟹還難得這麼肥。」
向英東回頭看錦繡一眼。錦繡不禁瞪圓了眼睛,什麼意思?叫她剝給他?
眼角的餘光已經看見阿娣又倚在左震身邊,真是慇勤,那碟蟹黃就差沒餵到他嘴裡了!左震居然沒什麼反應,他是不是都已經習慣了?想起上回,也是在這間屋子裡,她上來找他幫忙,就看見他左擁右抱地喝酒,那場面,似乎比現在還要香豔。
又不是沒有手,自己不會過來拿?錦繡沒好氣地想,對啊,人家的手忙著給二爺捶肩膀剝螃蟹,端茶遞水這種事情,自然只好叫她做。當下拿起蟹夾子,頭也不抬地道:「我在剝螃蟹,恐怕沾了手,弄髒二爺的薑醋就不好了。」
「哦?」阿娣似笑非笑地站了起來,拿了碟薑醋,「什麼醋,味道聞著還真是酸啊。」
醋哪有不酸的。錦繡恨恨地剝著螃蟹,夾子釺子都用上,把手裡那隻螃蟹剝皮拆骨大卸八塊,直堆得滿滿一殼蟹肉。
「夠了夠了太多了。」英少一迭聲地說,拿過她面前的蟹肉,「唔,味道還真不錯,錦繡,你別忙著了,剩的你自己吃。」
剩的?手裡那隻螃蟹就只剩下幾條腿了。錦繡呆呆看著英少大快朵頤,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是啊,給英少剝個螃蟹,原本就是她分內的事。明珠服侍向先生,阿娣只顧著二爺,剩下她,照顧英少不是應該的嗎?在幾個月之前,能坐在英少身邊給他剝著螃蟹,這簡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多麼難得的光榮。
可是——怎麼這一刻,握著手裡的螃蟹夾子,心裡卻不知道什麼滋味,不見得歡喜,倒好像是無法形容的深深的失望……她到底是怎麼了?
「二爺,螃蟹這東西是寒的,吃多了只怕傷身子,不如喝一點燒酒,暖暖胃。」阿娣回頭向錦繡道,「榮姑娘,你那邊爐子上燙的酒好了沒有?」
錦繡一抬頭,卻正好左震也向她瞧過來,兩個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碰個正著。錦繡心裡「砰」的一聲,猛地醒回神來,慌忙道:「好了,這就好了。」一邊說著,一邊手忙腳亂去端炭爐上的錫壺,卻忘了墊條毛巾,居然空著手就把那隻壺端了下來。
那壺酒原本就裝得滿,這會兒已經燒得滾燙,錦繡剛把它捧在手裡,手心就一陣劇痛,忍不住「啊」了一聲,那壺酒頓時滾落在地上,灑了她一裙子。
「你沒事吧?」
向寒川、石浩、明珠和阿娣也都齊刷刷地看了過來,錦繡漲紅了臉,覺得手上痛得針刺一樣,再看看自己身上,已經被酒浸濕了一大片,那絲絨的裙子十分嬌貴,眼看是不能再穿了。真是丟臉啊……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是會出醜。
「剛才……不小心,一下子沒拿穩。」錦繡磕磕絆絆面紅耳赤地解釋,「沒關係,我再出去要一壺,很快、很快。」
左震看著她一溜煙地跑了出去,眉頭不禁打個結,她今天怎麼了,這麼不小心!這一整個晚上就看著她心神不定丟三落四,剛才眼睜睜看著她把那隻滾燙的錫壺一把捧下來,阻攔已經是來不及,估計是燙傷了。到底怎麼回事,給英東剝了只螃蟹,就值得激動成這個樣子?
門外的錦繡一直跑到樓梯口才停下來,扶著欄杆,把手舉到眼前——都燙紅了,跟煮熟的螃蟹沒差別,估計明天就會起水泡。都怪左震,要不是他……慢著,她燙了手,跟二爺有什麼關係?這一整天胡思亂想些什麼東西!
真是中邪了,昨天那場夢裡依稀的纏綿,在心裡浮浮沉沉,卻好像越來越清晰,清晰得叫她害怕,就好像真的一樣。她記得摸到他的肩頭,摸到他的胸口……記得他一寸一寸靠近的溫柔氣息……不要!
她驀然跳了起來,就好像被人踩了一腳似的。這是怎麼了,她心裡想的應該是英少才對。可是為什麼,睜開眼閉上眼,都只看見左震的影子?還有剛才在包廂裡,阿娣給他捶肩膀剝螃蟹,又關她榮錦繡什麼事?叫她這麼坐立不安!
想起剛才阿娣似笑非笑的語氣:「這是什麼醋,味道聞著還真酸。」剛才沒細想,現在卻忽然覺得她似乎語氣微妙,一語雙關,那句話什麼意思?難道說——她是在吃二爺的醋?!
「榮小姐!」身後忽然有人叫,嚇了錦繡一跳,一回頭,卻是樓上的侍應,「你怎麼了?是不是發燒了,臉這麼紅。」
錦繡下意識地伸手遮著滾燙的臉頰,「沒、沒有,不過是剛才燙了手。」
「謝謝。」錦繡本能地接過來,那侍應轉身要走,又聽錦繡在身後叫住他:「等一等——你怎麼會有這個?」
怎麼這麼巧,哪有人會天天帶著支燙傷膏在身上,還剛剛好叫她碰上。
那侍應回頭道:「這個是剛才左二爺吩咐的,叫我去找一支給你。」
左二爺?!左震。又是他。
錦繡怔了半晌,握著手裡那小小一隻燙傷膏,慢慢走下樓梯,往左拐,是百樂門的化妝間,她推門進去。現在正是客人多的時候,化妝間裡沒什麼人,只有麗麗在鏡子前面梳頭,看見她進來,不禁詫異地回頭,「咦,你身上這件衣裳,怎麼濕成這樣?」
麗麗在她身後道:「這件裙子是絲絨的吧,真可惜,以後怕是洗不掉的了。不過錦繡,我敢打賭,你以後一定是紅牌。只要紅了,這一件兩件衣裳算什麼,誰還會看在眼裡。」錦繡也沒答話,聽她自顧自地一徑說了下去,「下午你在台上跳舞的時候,英少都看得呆了呢,說真的,還真像當年的殷明珠。」
錦繡換過了衣裳,正在扣紐扣,手卻忽然停住了。說她像殷明珠?
終於有人說她像明珠。
當然像,怎麼會不像?自從知道英少喜歡明珠那樣的女子,自從進了百樂門,她就努力地學著做第二個殷明珠。從頭髮,到衣裳,從語氣,到姿勢,甚至因為當年明珠一舞成名,她也沒日沒夜地偷偷學跳舞。
這麼用心,這麼努力,終於今天如願以償,聽見有人說一句:「真像當年的殷明珠。」
付出那麼多努力,曾經那麼的期待,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刻,卻不知是怎麼了,並沒有想像中的驚喜,甚至,什麼感覺都沒有。
錦繡在化妝台前坐下,下意識地拿起眉筆,在眉梢畫了畫,鏡子裡的臉依然脂粉均勻,精緻無瑕。可是她臉上的神情,看不清是憂是喜,只有一片迷惘。
別說她只不過是剛剛有幾分「像明珠」,就算有一天真的做了殷明珠,又能怎麼樣?得到了英少的賞識,在百樂門掛上頭牌大紅大紫,又能怎麼樣?忽然隱約覺得,不是這個,她要的不是這個。
錦繡嘆口氣,放下手裡的眉筆,拉開抽屜,想把胭脂水粉都收起來,卻一眼看見那隻銀質的打火機,正靜靜地躺在抽屜的一角。英少的打火機。忽然想起那個暗黑的夜裡,陌生的街頭,她滾在地上跟小販打架,那種跟死亡如此接近的恐懼。想起醒來的時候,看見天堂一般溫暖美麗的獅子林。
那一夜,她永世難忘。因為自那一夜起,她的整個人生都變得不同。
算了,不想那麼多了。
做人可不能忘本。當初如果沒有英少,那天她就是死在街上,也不會有人知道。所以除了他,她心里根本不應該有第二個男人,即使是左震。
錦繡把手心裡緊握的那支燙傷膏放進抽屜裡,推進最角落,昨天的今天的一切的一切,都只當作沒有發生過,就只當作,他從來不曾教她跳過舞,從來不曾聽她說過心裡話,從來不曾幫她出過氣,也從來不曾走進她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