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優美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的盡頭。深紫織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長髮,矮矮地在頸後盤了一個鬆髻,她背著光,所以看不清楚臉孔,只覺得腰肢纖細,姿態宛若春水蕩漾一般的柔美。
錦繡一動也不動,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
「現在二爺不能見客,你也知道的。」石浩再次徒勞地解釋。這幾天,這幾句話,他已經重複了無數次,錦繡只是不回答。
她那麼美麗的眼睛,此刻卻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洞,怔怔地凝視著面前的空氣,頭髮散亂,臉色蒼白如紙,那神色僵硬得叫人害怕。
石浩煩惱地搔了搔腦袋。自從那一天,他跟唐海一路飛車把二爺送來醫院,錦繡剛甦醒過來,就死活非要見左震不可。醫生不准她進去,她就在外面等。到現在為止,已經有兩天兩夜了,她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不肯睡也不肯起來,什麼都不說,一動也不動,只是固執地靠著牆壁坐在這張長椅上,死死盯著那道門,好像傻了似的。
說起來,事情透著蹊蹺,那天從麻子六送來的那封信裡,看得出他是綁架了錦繡,所以二爺才會飛車趕去救人。他甚至連一個人都沒敢帶在身邊,想必是擔心麻子六那瘋子來個同歸於盡,殺了錦繡。他石浩跟了二爺這麼多年,還從來沒見二爺做這麼衝動的事情,由此可見,錦繡在他心裡的重要。
現在錦繡沒事了,她活著,就在他門外,可是二爺卻再也不肯見她。
這到底是為什麼?!他想得頭都大了,也還是想不明白。問唐海,唐海也是一問三不知,二爺跟錦繡,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兩個都鐵了心一般,可是卻又絕口不提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錦繡……」石浩招招手,有人送上一碗熱粥。他捧著粥碗,蹲在錦繡身邊,「你不用擔心二爺,他剛剛已經醒了,只是還不能說話,也不能動,醫生叫他靜養。我看你跟二爺之間恐怕有什麼誤會,不如先回去慢慢地等兩天,等他傷好些、氣消了,再好好過來看看他。」
錦繡乾澀的目光終於移向他的臉,原來,左震已經醒了。
渾身都彷彿脫了力,軟軟地靠向背後的牆壁。終於知道他的消息,他還活著。這一刻,忽然對上蒼有著無限的感激,她犯了錯,可是天沒有給她懲罰。
石浩看著錦繡,她眼裡彷彿多了一絲祈求的神情。她是在求他,帶她進去看看左震。
不知道怎麼了,就算是一向粗魯不過的石浩,這一刻心裡也忽然變得酸酸的不是滋味,「可是……二爺不肯見你,我也……沒辦法啊。」
就算他再怎麼魯莽,到底也跟了左震這麼長時間,左震的臉色語氣,他多少也是會看的。這回二爺決不是說說而已,就算跟天借膽,他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貿貿然把錦繡送進去,到時候他一定死得比麻子六還難看。
「你在這裡等是沒用的,二爺性子你知道,他要是鐵了心不見你,你就是餓死在這裡,他也不會改變主意。」石浩看著錦繡,「天氣這麼冷,你又不吃不喝的,我看你等不到二爺改主意,就已經先躺下了。」
錦繡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石浩是好意,他在安慰她,她心裡明白。可是現在,她不要任何人的安慰,什麼樣的安慰也不能平息她心裡的灼痛。等到現在,外面的天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黑,她也明白等不到左震打開那扇門。
什麼都明白,知道自己實在是傻,可是不能離開這個地方。這扇門,是她唯一的希望,背後這道牆,是她唯一的支撐。體力和精神都已經耗到了極限,卻總有一根弦在心裡緊緊地繃著——她要見左震,哪怕只一眼。
每個人都在說,錦繡你走吧,二爺不會見你。可是沒人會明白,見不到左震,她死也不甘心。
一直等到了第四天。
石浩終於再也忍不住了。錦繡還耗在那裡,門口的牆邊!他真是不明白,平日裡她那麼溫婉單薄,哪來的力氣和決心,非死等在這裡不可。
他在左震床邊起來又坐下,坐下又起來,踱了好幾個來回,終於還是憋不住,猶豫著在左震床頭伏下來,小心翼翼地提起:「二爺……你好點沒有?那個……錦繡姑娘,到現在還在外面,我看她是絕對不肯走了。」
左震眉頭一蹙,「叫她回去。」
石浩不禁為難,「可是這幾天錦繡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從來沒見她這麼固執,誰勸都沒用,不吃東西,也不肯去睡覺,好像整個人都痴痴呆呆的……我擔心再這麼下去,一定會出事。」
「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左震一惱,沙啞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卻牽動胸口傷處的劇痛,使他緊緊地一挫牙關。
石浩嚇得趕緊噤聲。卻聽見左震一字一字慢慢道:「把她拉出去。」
「是,二爺。我這就去。」他沒敢再說,輕輕退出左震的房間。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那個暗夜的街頭,第一次跟左震遇見錦繡的情景,那天二爺說:弄醒她,給點錢叫她走。可是他提起錦繡叫過明珠的名字,二爺停了一停,回頭打量了一眼暈倒的錦繡,忽然有片刻的猶豫,他隨後吩咐的是:送她去獅子林,找個地方給她住。
當時二爺為什麼改變主意?他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錦繡?
又想起那夜之後,在百樂門,二爺曾經喝著酒,好像漫不經心地吩咐一句:要是什麼時候有個叫榮錦繡的來找我,叫她進來,不要攔著。
所以當錦繡拉住他,大咧咧毫不客氣地說「左震在哪裡,我要見見他」的時候,他再不樂意,還是不得不乖乖地把她送到二爺的面前。
現在想起來,當時二爺說那句話的時候,是不是真的就像聽上去那麼漫不經心?他其實早就知道榮姑娘會來,他一直在下意識地等著她,是不是?
還有那一天,在百樂門,一進門看見錦繡被人家抓著頭髮,強按在地上灌酒,當時二爺那一閃而過震怒的神色。他沒動聲色,一聲不吭,隨手抄起一瓶洋酒就走了過去……百樂門上百個舞女,外面還有數不清的多少個,幾時見他為了誰動手?
就在前不久,在寧園過冬至,錦繡親手做了和合粥跟湯圓的那天,左震當著兄弟們的面,一把攔腰抱起她,一直抱到二樓去。當時那一幕,連他這個粗人,想起來也覺得說不出的幸福感動。二爺喜歡錦繡,這是絕對毋庸置疑,瞎子也看得出來的事實。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夜之間,二爺和錦繡會變成這樣?
剛才他說那句:把她拉出去,字字那麼冷,叫他聽了,也忍不住替錦繡心寒。
出了左震的門,對面的錦繡慢慢抬起頭來。
石浩已經不忍心再看她。好端端一個那麼好看的榮錦繡,現在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臉色蠟白,嘴唇都乾裂了,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頭髮像一把枯草似的紛亂,遮著她瘦削的臉頰。
還記得英少和邵暉出事那天,他趕去百樂門找二爺,一身是血狼狽不堪,所有人紛紛閃開,像躲瘟神一樣,只有錦繡一個人推開人群,奮身直上,向他迎了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浩哥,出了什麼事?
還有冬至那天,她親手煮了和合粥給他們吃,那時她被幸福染紅的笑顏,就像春天的花開那麼燦爛。他們還為了一碗粥吵嘴抬槓,就像一家人那樣,在他石浩心裡,早就把她當成是二爺的妻子,長三碼頭的女主人。
再說,趕走了錦繡,她能去哪裡?難道還要回到百樂門,回到英少那裡去?
石浩站在門口,左右為難地猶豫著,忽然之間,腦子裡靈光一現!眼下這局面,這種情況,就只有一個人能幫上錦繡的忙。她那麼圓滑聰明,八面玲瓏,沒有看不穿的人情,沒有想不出的辦法,只要她肯幫忙,或許事情還有那麼一線轉機。
傍晚,天色剛剛開始暗淡。
走廊裡傳來高跟鞋扣擊地面的輕響,一個優美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的盡頭。深紫織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長髮,矮矮地在頸後盤了一個鬆髻,她背著光,所以看不清楚臉孔,只覺得腰肢纖細,姿態宛若春水蕩漾一般的柔美。
「錦繡。」她走到錦繡面前,低低叫她一聲。
這聲音無限動人,是殷明珠。
錦繡沒有回答,也沒有抬頭,明珠不禁俯下身子,仔細地端量她兩眼。一張慘白枯槁的臉,蓬亂的頭髮,骯髒的衣裳破爛不堪,彷彿還帶著陳舊的血跡……她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肩膀,下巴擱在屈起的膝頭上,似乎覺得冷,可是一雙空洞的眼睛,只茫然地盯著地面。
這是榮錦繡?!
明珠不禁一驚!她初來上海那一天,雖然也狼狽寒酸,雖然也衣衫破舊,可是那時候她還是一個活生生秀麗動人的姑娘,更別提後來她在百樂門登台,那一舞多麼的豔光四射。可是現在,看著她的臉,就連明珠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
她現在已經根本不是原來那個榮錦繡。
石浩到她那裡去找她出來幫忙的時候,她開始還再三推托,以為石浩不過是誇張;偏偏石浩那直性子的老粗,倔起來也是比誰都倔強。推不過,才來了,想不到一見錦繡的面,才知道石浩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半分都沒有誇大,再不想辦法,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沒錯,她心底一直恨著榮家,這恨意那麼強烈無處發洩,終於等來錦繡上門的那一天,統統盡情地發洩在她的身上。把錦繡趕出大門,她也一直告訴自己說,她殷明珠沒有錯,一切都是榮家的報應!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當日那情形就好像一根刺插在她的心上。錦繡臨走時說過那句話,總是響在耳邊:家裡沒人了,姐,哪怕你多看看我,以後記著我,我這一趟上海也不算白來了。
姐姐我想要大娘房裡那個糯米核桃。姐姐為什麼過年我們沒有新衣裳穿。姐姐快帶二娘出來曬太陽。姐姐我有一個婆婆餅,分給你一半。
那時她是大娘的眼中釘,每次無端端挨了打,關在屋子裡罰跪,都是錦繡偷偷摸摸從廚房裡偷東西給她吃。她記得那扇木門下面一個小洞,錦繡的小手就從那洞口伸過來,手心裡那個紙包,有時候是一個饅頭,有時候是一塊點心。
她跟娘被趕出榮家那一天,木板車過了河,隱約聽見有人喊,在風裡回過頭,看見錦繡小小的身子跌跌撞撞地沿著河邊追了出來,扯著嗓子哭喊著叫她不要走。
那十幾年前的一幕一幕,是她心上的傷疤,最隱秘的傷痕,一生一世不想再記起,可是十年之後錦繡找到了上海。所以那一天,她絲毫沒有猶豫,當年,榮家怎麼趕她走,十年後她就一樣要把榮家的人趕出門外。
可是自那一天起,舊日的記憶總在心頭打轉。錦繡雖然姓榮,可是在那間冷酷的宅子裡,她也一樣孤單無依,所以才會被榮家拋棄,背井離鄉,流落在陌生的街頭;甚至就連明珠,也把跟榮家的恩怨一併都算在她的頭上。
偏偏這傻瓜,那天在百樂門迎接法國使團的晚宴上,她還挺身而出,仗義直言,企圖用她微不足道的力量,來保護明珠的尊嚴。那天她說的每句話,明珠站在簾外都聽得清清楚楚,直到如今,還字字句句都記得。
明珠自然也知道,只是一直礙著面子不肯低頭。事到如今,真的深深後悔,如果當天沒有趕錦繡出來,那麼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再如果,她早一點跟錦繡聊一聊左震和英東,那麼事情也不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
除了錦繡這個傻瓜自己不知道,誰都看得出來,左震眼裡只有她。
而錦繡的心事,卻只怕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更何況是聰明剔透的殷明珠!那天在百樂門樓上吃螃蟹,她在旁邊看得明明白白,錦繡這丫頭,她喜歡的明明是左震。毛巾是給他準備的,螃蟹也是給他剝的,阿娣給左震獻慇勤,錦繡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偏偏這丫頭還口口聲聲說自己跟左震「沒什麼」!
左震跟錦繡之間,一定有誤會。這誤會,一定是因為向英東。
可是現在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出來收拾局面,恐怕已經太遲了。
錦繡的手心是冰冷的,「我要見左震。」
她說這幾個字,再簡單不過,聲音已經完全啞了,說不出的難聽,可是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出來,那種語氣叫人心驚,斬釘截鐵,絕不回頭。
明珠蹙起眉,錦繡這種人是屬駱駝的,平常總是老實而溫軟,不管遇到什麼好像總是會妥協;但是一旦她認定,就有種驚人的倔強,死也不肯退步。
事到如今也只好用軟的,「左震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要是他不肯見你,就算你再等一輩子也沒用。錦繡,有些事是急不得的,一定要慢慢來。你放心,我會幫你想辦法,無論用什麼法子,一定讓你見他一面。」
錦繡終於慢慢抬起了頭。
到了現在這地步,還有誰有這個本事,誰還能叫她再見上他一面?
抬頭卻看見明珠的臉——殷明珠!
其實她何嘗不知道,這麼等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只是,除了等,再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但現在忽然有了一線希望,只要明珠在,事情就會不一樣;誰都知道,上海灘還沒有殷明珠辦不成的事。更何況她是向先生的枕邊人,跟左震也一向走得那麼近……對,明珠說得沒錯,她一定有辦法。
殷宅。
光線透過紗簾,影影綽綽地映進屋子裡。明珠已經幫錦繡換過了衣裳,洗過了臉,手裡正拿著一把木梳,緩緩梳攏著錦繡的長髮。
事情的始末,她已經聽錦繡斷斷續續地說過了。錦繡心神不定,也許又因為這麼多天一直沒有開口說過話,所以說得始終有點顛三倒四,而且每隔一段話,就會重申一遍:「不是我,想要害他的那個不是我,真的。」
拼拼湊湊,明珠終於聽懂了一個大概情形。很多細節錦繡沒有說,她知道,錦繡沒有說,是因為當時有些情景,步步都是後悔,步步都是血痕,就連她自己也不能再去回想。回頭多看一眼,就再多一分心碎。
「麻子六跟了左震這麼多年,他要設計騙你,本來就很難提防。」明珠輕輕嘆了一口氣,底下的話她沒有說,最難得的,是麻子六那麼深沉的心計。這六年來,他一直等著報復的機會,卻隱忍到現在才動手,這麼長的時間,絲毫沒有露出半分馬腳。
麻子六看得很準,左震唯一的死穴,就是錦繡。叫左震踏進圈套不容易,可是對付一個全無戒心的榮錦繡,對麻子六來說,簡直易如反掌。他這一步棋,走得真是絕——叫榮錦繡背叛左震,那一刻的滋味,左震只怕比死還難受。
這天大的誤會已經釀成,現在麻子六已經死了,不管錦繡怎麼解釋,這件事都已經死無對證。那天錦繡到底為什麼會偷左震的子彈出來?她又為什麼跟麻子六出門?這一切的一切,無論錦繡如何分辯,聽上去,都只會被人當作是謊言。
明珠知道錦繡沒有說謊。她心裡,深深愛著的那個人,明明是左震,不是向英東。可是事到如今,還有誰會相信她?
明珠也一向知道左震的性子,他決定放棄的事,就不可能再回頭。可是,看著錦繡的臉,她那雙滿含著期待的眼睛,這樣的話,明珠實在說不出口。
「錦繡,你想沒想過,離開上海,回鎮江?」明珠不著痕跡地試探,「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送給你,房子,錢,衣裳首飾,我都給你預備。」
「沒見到左震,我不會走。」錦繡沒有抬頭。
明珠再嘆一口氣,傻瓜,等你見到左震,只怕還不如不見。
錦繡自言自語:「那真的是個誤會。我怎麼會害他?我怎麼可能存心要害他!明珠你知道麼,被他誤會,被他恨著,是什麼樣的滋味?我怎麼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若無其事像以前那樣過日子?」
明珠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又嚥回去。算了,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錦繡倔強起來的時候,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更何況錦繡現在的心情她也明白,見不到左震,她只會永遠這樣抱著一個虛無飄渺的希望,一天一天等下去。
也許,長痛不如短痛,只有盡快了斷這件事,才是最好的辦法。
「錦繡,你先在這裡休息,看看鏡子裡你的臉,都已經脫形了,這樣怎麼去見二爺?」明珠微笑道,「你放心,我會想辦法,叫你跟他見一面。」
「真的?」錦繡驀然回頭,「什麼時候?」
「等你養好身體的時候。」明珠把她拉到床邊,「什麼都別想,先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再想想怎麼跟他解釋。至於二爺那邊,你等我的消息。」
錦繡這一等,就等了二十天。
二十天!好像這一輩子,都沒有經歷過這麼漫長的一段等待。錦繡都不知道,這麼多日日夜夜,自己到底是怎麼等過來的。
周圍來去的是些什麼人,每天發生些什麼事,她通通沒心思去理會,現在什麼都已經不再重要,她只知道,自己思念左震,思唸成狂。左右的左,震動的震,不過是這麼簡單的兩個字,卻一再炙痛她每根神經,常常在不經意之間,這個名字就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
長到這麼大,第一次知道,原來想念一個人,是這麼辛苦的一件事。從早起,到日落,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影隨形,叫人坐立不寧,寢食難安!她所有的念頭所有的意識都在想念他,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他唇邊的微笑,他眼底的溫柔,他胸口的溫暖,他的眉毛和眼睛……瘋了,真是瘋了,錦繡已經被這無休無止的想念糾纏得快要發瘋。
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滋味,或許現在才能體會。不知不覺,一點一滴,那種細微的甜蜜慢慢滲進心裡來,總在不經意間就被打動,心裡不知道什麼逐漸被喚醒,好像一下子被照亮的喜悅,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有這樣的幸運。
只是,如果知道會有今天,有這麼心酸這麼痛,還會不會選擇跟他在那一天相遇?錦繡對著窗外欲暮的天色,漸漸露出一個惘然的微笑,想來——還是願意的吧。多麼希望從跟他遇見的那一天開始,所有的事情都重新從頭到尾再來一遍。
從在明珠客廳門口的初遇,到獅子林的再見,從那個下雨天在望海樓教堂門口的邂逅,到百樂門的第一場舞。
從百樂門那隔著衣香鬢影的相望,到寧園裡半醉半醒的溫柔,從飛奔向七重天終於看見他的歡喜,到滿天煙花裡他許下的諾言。
至於冬至的和合粥,至於他口袋裡熱乎乎的婆婆餅,還有後園裡那一片沒有種完的花……都已經遙遠得好像是奢望,不敢相信自己曾經還有那麼幸福的時刻。
事到如今,她並不後悔去救英少,那是她欠他的,她沒有選擇。
麻子六說的是謊言,那是後來才知道;可是在那一刻,對絲毫沒有懷疑的錦繡來說,她的幸福跟英少的生死,到底哪一個更重要?
「午飯又沒動?!」她一眼看見桌子上的托盤,裡面的食物都已經冷了,可是完全沒有動過筷子的痕跡。
「你非得叫我每餐飯都坐在旁邊,看著你吃光才成嗎?」明珠一邊埋怨,一邊放下手裡的雞湯,「過來,把這個喝掉。」
「好。」錦繡倒是十分的聽話,乖乖過來端起湯,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下去。
「這才是我殷明珠的妹妹,別那麼沒出息,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的。」明珠笑了,滿意地點點頭,「看,今天氣色已經好些了。」
錦繡看著她,本想問什麼,可是聽明珠這麼說,不禁一怔,尷尬地把自己要問的話嚥了回去。
明珠嘆口氣,「算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要問什麼。其實今天我趕著回來,也就是要告訴你這個。今天晚上,左震會去一趟百樂門。本來他是不去的,我費了好大的功夫,死拖活拽,還拉了向先生出面請客,這才騙了他過去……」
錦繡的身子一震,驀然跳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太緊張,心臟似乎瘋了一樣快要跳出胸口,「百樂門?!他今晚要去百樂門?」她一把拉住明珠的手臂,「你不是騙我的吧!」
她太慌亂,碰翻了桌邊的湯碗,砸在地上跌個粉碎,她自己卻還渾然不覺,整張臉剎那間漲得通紅,雙眼焦渴地在明珠臉上搜尋,「明珠,你說的是真的嗎,只要我去百樂門,就能看見他?!」
「天啊。」明珠真是受不了,「你不要這麼激動好不好,你這個樣子,以後我哪敢再提起左震。」
錦繡愕然,停住了手,摸摸自己的臉,「我……我激動了嗎,沒有啊。」
明珠無奈地看著她,「還說沒有,我的手都快被你扭斷了。」
錦繡忽然像根彈簧似的跳了起來,「我要去找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開始滿屋子亂轉地翻箱倒櫃,「穿什麼好呢,不然就戴這只珍珠耳環吧……可是胭脂水粉都沒有,這怎麼辦,我的臉色這麼難看。明珠,你的借給我用,好不好?」
明珠已經傻在那裡,呆呆地看著她,忽然之間,無限心酸。錦繡一向含蓄溫婉,就算有心事,也很少擺在臉上;到底是什麼力量,讓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愛上一個人,到底是喜悅,還是悲哀?
選衣服,挑首飾,沐浴薰香,梳頭更衣,細細地化妝,錦繡緊張激動地打理著自己。可是,也許太過忙亂了,手總是不聽使喚,頭髮怎麼梳都不滿意,不是太鬆、就是太緊,首飾的色澤又似乎不夠搭調,胭脂搽得不太勻,口紅又好像太濃了,只好擦過再重來……錦繡從來沒有對自己的樣子這麼挑剔。
一直翻來覆去不停地想,見了左震的面,到底應該說什麼,做什麼?應該是好好跟他解釋吧,只要他肯聽,就一定會明白,她怎麼可能出賣他?她怎麼可能?!
可是,怕只怕,現在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他再也不會相信她。
一直到坐上了車,錦繡仍然忐忑不安地握著明珠的手,「我這個樣子,看上去會不會有點怪?好像還是哪裡不對。這幾天真應該聽你的話,好好吃飯好好睡……現在這樣的臉色,一會兒怎麼見人?」
明珠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放鬆一點,什麼都別想了。你現在已經緊張成這樣,待會兒真的看見左震,說不定當場就暈了。」
可是,她心裡也知道明珠說得對,她是太過緊張了。問題是怎麼才能不緊張?她就要見到左震了,馬上,立刻!她的心臟已經越跳越快,那急促的心跳聲,彷彿自己都聽得見。
強迫自己把眼睛轉向車窗外,也許看看風景,心就靜了。
車窗外的景物一排一排向後飛掠而過,街角處忽然閃過一處尖尖聳起的樓頂,上面的窗子鑲著鮮豔的彩色玻璃,寬大的穹頂底下,是一道黑色的鐵門。那是望海樓教堂。
曾經那一天,下著雨,她迷了路,只好跑到那扇大鐵門下面躲雨。那天的天色,陰暗而寒冷,淒迷的冷雨織成一道灰濛蒙的網,孤單的她徬徨四顧——就在這時候,有輛車在雨裡退了回來,一直退到她面前,一把傘遮在她頭上,傘下的人就是左震。
那時候,縱然是什麼都沒有開始,什麼都沒有發生,可是她還深深記得那遮蔽風雨的溫暖。只是在當時,她居然傻到那種地步,居然半點不曾珍惜過。
車子很快就到了百樂門夜總會。
熟悉的金碧輝煌,熟悉的喧嘩熱鬧,一下子撲面而來。錦繡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大廳,心頭驀然百感交集——就在這裡,她暗自決心要成為第二個殷明珠,要踏上那燈火輝煌的舞台,要做百樂門的紅牌,要英少對她另眼相看。
也就在這裡,左震曾經親手教她跳了第一場舞。她甚至還記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那麼靠近他,近得可以聞見他身上淡淡的乾淨的菸草氣息。當時的榮錦繡,人情世故歡場應酬半分都不懂,左震明明已經開始喜歡她,而她卻蠢得一點都沒有看出來,還口口聲聲英少長英少短,一心想要贏得英少的讚許!
是他教會了她,想要得到什麼,需要付出什麼,怎麼應付場面,怎麼保護自己。
就在那張桌子旁邊,他曾經為了她,動手教訓凌辱她的客人。就在那花廳的門口,酒醉的她吐了他一身。在那個樓梯口,他吩咐侍應送出來一支燙傷膏。在那邊欄杆上,他曾經遠遠靠在那裡,看著她在台上跳舞,看著她跟英少談笑風生……錦繡不禁低下了頭。莫名的酸楚襲上心頭來,整個胸口都絞成一團,痛得彷彿不能呼吸。
不能再看下去了,這裡每一寸地方,都印滿了點點滴滴關於他的記憶;每一分空氣裡,都彷彿還有他的氣息。
直到今天,她才能體會,當時左震為什麼要避著她。直到今天,她才能體會,當日左震是什麼樣的心情。
這間華美寬廣的大堂裡,到處都是那麼的熟悉,熟悉的景物,熟悉的過往,可是那個她所熟悉的人,在哪裡?
「殷小姐、榮小姐!」領班眼尖,一眼認出了她們,早就迎上來招呼。不簡單啊,兩朵姐妹花,一個是向先生的女人,一個在左二爺的身邊。對她們兩個,誰敢不慇勤?
「二爺和向先生都已經到了嗎?」明珠優雅地搖著手裡那柄小巧的檀香扇,邊走邊問。
「就在樓上的包廂,已經來了一會兒了!」領班十分客氣,搶著在前面帶路。
錦繡一步一步踏上樓梯,心跳越來越猛烈,呼吸越來越緊張,腦袋越來越昏眩——左震,她深愛的左震,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錦繡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扶手,不由自主地深呼吸。這麼多天漫長的等待,終於等到了盡頭,這麼多天朝思暮想的願望,馬上就可以成真!
站在那熟悉的包廂門口,錦繡停下了步子。
忽然之間,不敢抬手推開那扇門。忽然之間,沒有勇氣面對這結局。
明珠沒有給她太多時間猶豫,拉了她一把,伸手在門上一推。
門終於開了。
錦繡呆呆地站在門口,隔著一屋子人,一眼就看見裡面的他。
這麼久沒見,她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見的……是他嗎?!
沒錯,是左震。短短二十天,他已經非常明顯地消瘦了一圈,臉色也略見蒼白,可是,這絲毫也沒有影響他的英俊挺秀。重傷新愈,他裹著件紫貂皮大氅斜靠在竹榻上,還是冷冷的、淡淡的,帶著幾分溫文的疏離。
他旁邊不遠,英少也在。錦繡忽然想起,似乎很久沒有看見英少了。自從那一夜,她冒雨跑出百樂門,衝向七重天,就沒再見過他。原來他真的沒事了,好端端地在這裡,當日麻子六說的那些,當真句句都是謊言,卻只有她這樣的傻瓜會那麼相信。
一屋子熱鬧的氣氛,在門開的那個瞬間,驟然陷入了一陣沉寂。鴉雀無聲,每個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集中到門口的錦繡身上。
準備得再怎麼充分,一路上已經逼自己背過千百遍,錦繡還是忘了此刻自己應該說的話。大腦忽然一片空白,渾身卻在輕輕地控制不住地顫慄。不知道因為什麼,此時此刻,最需要她開口的時候,她卻無端端想起了那天,左震最後看她的那一眼——那麼深的愛意,那麼冷的憎恨,愛恨交纏,進退兩難!
一時之間,從初識,到決裂,一切一切的過往,在面對著他的這一刻,突然一幕一幕地浮現在眼前,那曾經深情的滋味,千絲萬縷都往心頭繞。
左震只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回頭向石浩道:「叫她出去。」
這幾個字,字字落在錦繡心上,那麼清楚分明。她應該覺得羞辱,應該維持自尊,她應該現在就回頭,離開這地方。可是,這麼多的應該,她明明都知道,卻偏偏做不到,她的雙腳就好像死死釘在這門口,進不去,也出不來。
「左震。」她低低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這些天以來,這名字無數次碾過她心底,在她初醒來的一剎那,在她睡不著的深夜裡,曾經很小聲很小聲地唸給自己聽,左震、左震,只是他再也聽不見。
想要說什麼?請你原諒我?
不知道為什麼,她居然說不出口。不是因為所謂的驕傲和尊嚴,也不是害怕別人的羞辱和嘲笑,只是這一刻,看見他的這一刻,心裡洶湧而上的酸楚,已經哽住了她的咽喉。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好不容易來到這裡,終於見他這一面,此時此刻心裡的滋味,用什麼樣的語言才能形容?
「二爺,錦繡總算是我的妹妹。」明珠打圓場,特意把「我的妹妹」四個字說得格外重。錦繡不過是來求和,不是來受辱,就算她有什麼對不起左震,這麼多天的煎熬,難道還不夠?
左震看了明珠一眼,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承認了錦繡?而且還這麼不遺餘力地幫著她說話。
「你跟大哥,英東跟……錦繡,現在也算是一家人了。」他從斜靠著的竹榻上欠起身,「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旁邊的石浩本能地伸手扶他,卻被他一手撥開,「我自己能走。」
「震!」向英東不禁站了起來,他怎麼這樣對錦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他卻不知道?但不管他跟錦繡之間出了什麼問題,這種態度,實在不像左震一貫的作風,「大家都是自己人,什麼方便不方便,今天給我個面子,算了吧。」
左震微微一笑,語氣卻說不出的生硬,「我還有事,真的要先走一步。」
「有什麼事也先給我坐下,等傷好了再辦也不遲!」向寒川也忍不住開了口,「你傷勢剛剛好一點,不過才能走兩步,有什麼天大的事非要你親自趕著去辦不可?你手底下的人都死光了不成?」
難怪這幾天明珠死活非要纏著他當說客,看來左震跟錦繡之間的問題不是一點點。可就算是這樣,左震也不至於這麼沉不住氣,連明珠和英東的面子都不給。錦繡又不是老虎,又不會吃人,跟她在一個屋子裡呆上一會兒,真的就有那麼難為他?
「不要說了,我走。」
門口的錦繡忽然開了口,聲音意料之外的清晰。她盈滿了淚水的眼睛裡,像是有著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消瘦的臉上卻綻放著淡淡的光輝,美麗得驚人。
「你要我走,我就走。」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本來我來這裡,是一心一意要跟你解釋,這些天來,我一直想告訴你那是一個誤會,一個騙局。可是現在,已經不需要了,來的一路上,直到走進百樂門,我忽然明白一件事,我跟你,已經錯過了太多。現在看見你是平平安安的,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已經可以放心了——我還奢求什麼?」
她說著,一步一步往後退,目光眷戀地停留在左震的臉上,喃喃地補充一句:「我原本不該來,掃了大家的興,真是對不起。」
不用再爭了,也不用再勸什麼,別人不懂左震,可是她懂。
左震是真的不想見她。不是存心的羞辱,更不是故意的報復,他並沒有為難她的意思。只不過,他是真的想放棄,不願意再為了她心動,為她而歡喜,不願再為了她意亂情迷。過去的一切,種種的恩怨,他已經永遠不想再提起。
看著左震,她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那種決絕和疏遠。不錯,眼前就是她熟悉的那個人,可是感覺已經變得陌生而遙遠。他再也不是從前深深愛著她的那個左震。
事已至此,她還有什麼可說的?
一切的一切,那麼多誤會,都是因她而起,還有她的欺騙和隱瞞,就算她不是有意的,可那終歸是事實。這一路上,無數記憶湧上心頭,才發現從開始到最後,他已經給了自己無數的機會,可是每一次自己都錯過。
現在想來,如果當初早一點看清楚自己的心意,如今一切都會不一樣。可現在才明白,已經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