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烏宗玟沿原路出谷。兩個人都有些惆悵。雖然是在惆悵不同的東西。
我腦子裡一直盤旋著那片月下的梨樹林,那人灰白的頭髮,蒼老的眼神。
其實只是未老先衰,哀愁催人老。人未亡,心成灰。常盼夢裡故人來,買酒醉,心惆悵。早添華發,只為心傷。
還有他送我們出谷時的身影,一個孤零零的人立在芷蒲谷的入口,以前是一個人,以後也是一個人,一個人陪著那片梨樹林,然後一個人老去,一個人死去……
「可是腿不舒服?」前面的人看我速度慢了下來,回過頭來問我。
「沒事,沒事。」我說道。抬頭看了烏宗玟的臉,還是錯愕了好一翻。
「看夠了沒有!看夠了就快走。」
我忙把視線轉開,快步跟上他。
芷蒲谷那人的易容術真和他醫術有得一拼。看他調了些麵粉明膠,又佐了些奇怪的東西,往我和烏宗玟臉上隨意一糊弄,兩個人立刻大變樣。
現在烏宗玟是個面色蠟黃,眼眶深陷的中年模樣。
谷中沒有鏡子,我在水中看到的自己已然是個鼻寬耳大,滿臉雀斑的黑妹子。我問烏宗玟:「我看起來怎麼樣?」
他兩眼一翻,「原本還是可以看的,現在完全看不得了。」
從芷蒲谷出來才走半日就遙遙可見寶瓶口了。
我和烏宗玟站在高地眺望。
寶瓶口果然是天險。那連著的山脊像在那裡被利劍劈開來一樣,只在那裡露出一線天。一條河流奔騰著鑽進了那條山縫,想必就是那日我們跳入的溪澗彙集而成的。
烏宗玟沉默地看著寶瓶口。
「看到什麼了?」我問他,習武之人的眼力肯定比我好。
「好像寶瓶口有人把守。」
我心裡一沉,果然!
就算暗門的人這大半個月找不到我肯定也不會放棄的。只要天主教一天沒傳出關於聖女的消息,暗門就會一直找下去。
半個月來,這山不知道被搜了多少次。
現在搜山是緩了下來,但是作為通往天主教的要道之一——寶瓶口——肯定是有人堵截的。
烏宗玟好看的眉又皺在一起:「都大半個月了,應該不會是暗門的人了,那守在寶瓶口的難道是天主教?天主教?看服飾也不像啊!不會是阮家的人吧……」他猜來猜去摸不到門路。
我在心裡搖頭輕嘆。
「保險起見,不如我們分開走,這樣不容易被發現。」我沉著地說。
他白我一眼,我發覺他最近尤其喜歡翻我白眼,「就算是暗門的人也不見得肯定你一直跟我在一起,兩個人一起走反而不打眼,起碼可以假扮個夫妻啊什麼的。」
「分開走也是一樣的,你可以扮個獵戶,我可以裝個村姑。」
「你也說了,反正是一樣的,還是一起走吧。反正現在沒人看的出我來,我就委屈一下,假裝你相公好了。」
我促狹的眨了下眼睛,「你是不是早就這麼打算好了?」
一個爆栗炸開在我額頭,「現在樣子這麼醜,就不要再裝怪了!」
我坐在破舊的柴車上,哼哼唧唧的呻吟著。烏宗玟推著柴車粗聲粗氣的訓我道:「臭婆娘,還嚷什麼嚷!沒看見老子已經在小跑了嗎!這回要還是個女娃你看老子打不死你……」
「你個挨千刀的!老娘我拚死拚活我容易嗎我……哎呦,快點!疼!」
兩人一路罵罵咧咧的。
守在寶瓶口的人看到過來個推車的人,便迎了上來,走近一看,柴車上居然還有個女人。
「幹什麼的!」出聲喝問的是個魁梧的大漢,少說也有九尺高。
「操你大爺!好狗不擋道!沒看到老子急著趕道嗎!這寶瓶口又他媽不是你開的,你個鳥人守在這裡想當開山大王也不先來問問老子……」烏宗玟邊說邊有唾沫飛濺,十足的地痞樣。
「說什麼!」那人聲音一硬,雷鳴乍響。
烏宗玟當下不做聲了。
我撕著嗓子,尖銳的說道:「我操你大爺!你個王八蛋怎麼還不走!你是想痛死老娘還是想要你的小王八蛋死在路上!」
攔路的人看著我,我忙扭曲的臉做疼痛裝,雙手捂著用死了的小獸和樹葉撐起來的大肚子。
烏宗玟立馬劈頭蓋臉一頓罵:「你個下賤蹄子!還說那麼不吉利的幹什麼!前兩胎就是你嘴裡不乾不淨的才都是女娃!我他媽倒了八輩子大黴才娶了你這個賠錢的貨色!」
「你們兩都夠了沒有!說,幹什麼要過寶瓶口!」那人牛眼一瞪,渾身一緊,隔著衣服也看的出盤根糾錯的肌肉來,一股強勢散發開來。
烏宗玟態度馬上來個大轉彎,「這位爺,您也看到了,我老婆小產,村裡的赤腳大夫沒法子,叫我去前面靜水鎮上找大夫,不知你能否行個方便,讓我們過去。」邊說邊哈腰點頭,這個欺軟怕硬的東西。
那人看了我一眼,有點猶豫,揚聲叫道:「方姑娘,你來看一下。」
不遠處一匹白馬踱了過來,馬上一人,鵝黃綢緞,碧綠玉珮,腰間一把細長寶劍,套著鏽綠色的劍鞘,腰肢款款,只可惜戴了頂連紗斗笠,看不見容貌。
「什麼事。」聲音甜而不膩,溫軟香糯。
「這兩人急著過寶瓶口,說是去求醫。」那漢子的聲音有幾分恭敬。
我忙暗中用指甲刺破藏在衣服下的一個小囊,紅色的液體從我下身流出來。那是剛才在林子裡捉的小獸,殺了後取的血。
「他奶奶的,破了!破了!」我狂吼。烏宗玟大急,又是懇求又是急切的向馬上那個美女說:「求這位神仙放我們過去吧,我老婆馬上就要生了,馬上就要生了……」急的汗都出來了。
那美女帶著斗笠,看不清表情。我卻知道她在打量我和烏宗玟。我強烈的扭曲著臉,以前在電視上看過有人小產是什麼樣子,希望模仿的像。
「算了,放行吧。」馬上的女子揮了揮手。
烏宗玟千恩萬謝的推著我走了。
寶瓶口是條人工開鑿出來的道路。不長,只有百來碼。一邊倚著陡峭的岩壁一邊是奔騰的河流。
烏宗玟小心翼翼的推著這把破舊的柴車。柴車是在路上偶然看到的,我靈機一動想出這條點子來矇混過關,把山門的漢子自然是不敢來檢查一個要產的孕婦,就算看守的是個姑娘家也會不好意思來細查我,只要我沒被查出來,那麼烏宗玟也就安全了。
之前烏宗玟劫走馬車絕對是個巧合,但是暗門的人肯定對烏宗玟是否是天主教的人琢磨不透。如果他們再找來,發現我還是和烏宗玟在一起,那麼,烏宗玟肯定會上暗門的黑名單。
這也是為什麼我三番兩次提議要分開來,在河邊醒來的時候是,適才在寶瓶口前也是。烏宗玟只是個逍遙的劍客,我真的不能一直這麼拖累他。
聖女的身份是圈光環,也是道枷鎖;是張保命牌,也是道催命符。
烏宗玟推著車,半個多月的修養,加上芷蒲谷內的靈丹妙藥,他的武功似乎不退反進,推著車又穩又快,一面推一面掛著不陰不陽的笑容聽我的嚎叫。
我瞪他一眼,卻不能說什麼,嘴裡繼續發出吃痛的呼聲。
出了寶瓶口,我才算放下心來。
一直繃著的人垮下來,俯在車上直喘。
烏宗玟腳下不停,笑道:「你這潑婦裝的倒挺像,該不是骨子裡就是個潑辣性格吧?」
「你這莽漢裝的也不賴,是不是你也就是個無知愚民?」
「我朝暮公子何時像個俗人了!」
我斜睨著他,「是挺不俗的。」我陰陽怪氣的回答。暗諷他現在的土布衣衫,赤腳草鞋,蠟黃面容,加上這個破柴車,這不俗形象的確夠諷刺的。
他當然明白我在指什麼,沒好氣的哼著說:「還不是你出的叟主意!反正有易容在,何苦這麼大驚小怪的?」
我剛想開口,卻杳然聽到身後有馬蹄聲,心下一驚,隨即馬上呻吟開來。
烏宗玟一皺眉頭,低低咒罵了一聲:「該死的,大意了!」
坎趿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來的好快。一抹鵝黃擋在柴車前。
「這位大哥不忙走。」
「仙子什麼事啊?我這還趕著尋醫生呢,再不去怕大的小的都保不住了……莫非仙子你會接生?!」烏宗玟故做驚訝。
馬上那女子沒理他,翻身下馬,直直向我走來。
我心下大驚,用臉上翻滾的痛苦表情來掩飾心下恐慌。
「這位小娘子好福氣啊,這回又要多個大胖小子。」那女子邊說邊在柴車旁站定。
「只是我總覺得這小娘子像我一個故人。」
「哪裡,我們山村野人,怎麼會認識仙子你這樣的人呢。」烏宗玟忙說。
「是嗎?」那女子的冒紗輕輕抖動了一下,她伸出了手,青蔥玉指,柔粉的指甲,沾了沾柴車上那小獸的血,舉起來仔細看了看。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
終於她像確定了似的,對烏宗玟說:「確是要生了沒錯,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好險!幸好用的小獸的血,那小獸才死不久,現在血還是微微溫熱的。
「是是,多謝仙子提醒。」烏宗玟趕緊推了車要走。
那女子站在原地,側了身子讓柴車通行。
馬上要離開那女子身側的時候,意料之外的,她的手攸的伸過來扯掉我頭上包著的土布。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那片頭巾已經落在她的手上。
八尺青絲如瀑。
千躲萬藏,算盡機關。還是被發現了。
頭頂有勁風劃過。
烏宗玟一拳逼開那女子兩步,另一隻手拎起我來,振臂一甩把我甩在不遠出那匹白馬的鞍坐上,耳邊有烏宗玟壓低的細語:「去靜水鎮悅來客棧等我。」
「別想逃!」那女子拔出長劍來,秋水微寒,劍身瀲灩,果然是口寶劍。她欺身過來,烏宗玟在她身後又是一掌,她不得不掉轉劍頭,向烏宗玟手碗切去。烏宗玟身子一矮躲過那一劍,順手拾了塊石頭,一揚手,石頭砸在白馬後臀上。馬兒吃痛,揚蹄跑開。
「烏宗玟!」我大喊。
「別管我,你自己快走!」他並沒有看我,赤手空拳對削鐵寶劍卻不落下風。
「烏宗玟——」我大喊,無奈卻不會駑馬,只知道勒緊韁繩,可是馬並不停下。只看見一抹鵝黃和一身土布纏鬥的越行越遠。
這馬匹好腳力,跑了大半個時辰才停下,靜水鎮居然近在咫尺。
我驚魂未定的從馬上滾下來,那馬沒了韁繩上的力道束縛,當下長嘶一聲朝來時的方向奔去,應該是去尋主去了。
我坐在路邊,手腳麻木,腦子亂成一鍋粥。
氣喘勻了的時候我也打好了主意。
我不懂武功,隻身一人只會給烏宗玟礙手礙腳。看烏宗玟的功夫似乎應該在那個女子之上,單打獨鬥就算那女子手持利刃應該也討不了好去。怕只怕她呼朋引伴,把其他暗門的高手調來,那麼烏宗玟雙拳難敵四手。若是烏宗玟平安歸來倒還好。若是不巧被我猜中,以烏宗玟的工夫應該還可以再撐一陣子,我當下正是應該去天主教駐靜水鎮的人馬求救,只希望此時烏宗玟已經擺脫了暗門的人,不然就只有期待他武功的造詣能撐到我搬救兵來尋他了。
想清楚這一節,我也再無遲疑,當下向靜水鎮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