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聲聲慢

沒有人是天生的冷漠。

易揚向來把自己隱藏地近乎完美,我有時候也會想,有什麼可以刺破他的偽裝,讓他顯出,他的本色來。也許正是有過大喜大悲,所以才不再覺得有什麼值得動容,亦或許,只是單純地,像只蚌一樣,堅硬的外殼只是為了保護軟弱的心。易揚到底是哪種,說實話,我不清楚。

這是個意外,易揚知道我的出身,那麼吃驚肯定是必然的,至於到連茶都沒端穩的地步就難免令人覺得匪夷所思了。想之前,我剛與他看出竣鄴山莊出兵兆頭的時候,他最多也就是皺皺眉頭。

我雖然覺得蹊蹺,可是易揚既然叫我回去肯定是不想讓我知道的了,既然他不說,那我何必問?

打算是這麼打算的,可是行動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說想出去走一走,便帶著汀蘭出了天顏殿,有意無意地往天測殿的方向咄去。

走到一半,汀蘭突然出聲問我:「主子可是想去天測殿?」

「嗯……沒有,隨便走走。」

汀蘭便不再出聲,又走了一會兒,汀蘭忍不住又說到:「天師現在不在天測殿,應該在天寶殿……」我斜睨著她,看她紅著臉,小聲說:「我……聽殿裡的侍者說的。」

我暗自嘆了一聲,暗戀總是辛苦的,尤其是沒有指望的暗戀,一邊絕望,一邊甜蜜。

「嗯,還聽說了什麼?」我狀似不經心地說,兩耳朵卻立地非尖。

「沒……沒什麼了……」

「那天師去天寶殿何事?」和鄴永言有關嗎?

「說是去清點庫房,人手不夠,連天顏殿的侍者都抽了一部分走。」

我心裡又是一聲嘆,少女情懷總是詩,卻在汀蘭,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我默默想著,逕自出神。忽然聽到汀蘭細若蚊蠅的聲音:「主子,不去找天師嗎……」

我一楞,有點詫異地側了頭看著她。

汀蘭從來都是規規矩矩,嚴守分寸的,感到我的目光,自知又越矩了,低頭揪著自己腰間垂下的流蘇。

「怎麼不說完呢?」我柔聲說。

汀蘭咬著下唇,似有掙扎,卻終於開口:「主子,汀蘭知道不該多嘴主子之間的事……」

我鼓勵地看著她,她重重由咬了下下唇,一口氣說道:「主子之間的事汀蘭不清楚,但是昨個夜兒,有個殿裡的侍者出來說天師一直站在天顏殿的外牆,我出去迎他卻被他譴了下來,我原本想告訴主子,可是主子早睡了。我又出去對天師說主子睡了,問天師是否有事,我好去喚主子。天師只說沒事,卻不離開,我勸了好幾次都沒用……只天亮時,似乎有天測殿的侍者找來,天師才是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

易揚和鄴永華已經在全力相撲,各自不讓。而我卻偏偏是這邊的聖女,那邊的女兒。鄴永華的出征是為了亡妻,死去了的前聖女,他自己說也有部分是為了我,但是,這其中難道就真的沒有一點野心和私慾嗎?鄴永華是個梟雄,說他沒志向是絕對不可能的……而易揚呢?他的應戰真的又只是野心那麼簡單嗎?那個掉落的茶杯又是什麼意思?

我七渾八素地攪不清楚。隱隱覺得好像有什麼,我馬上可以知道,但是又偏偏想不起來,就隔著薄薄的一層,偏偏就是看不清楚。

汀蘭的聲音把我紊亂的思緒打斷:「天師一宿沒闔眼,外邊潮氣又大,今天就聽說一直在天寶殿……」汀蘭聲音裡充滿擔憂,一個少女的美好心思再也明白不過。

我拉過她的手,不帶一絲開玩笑的語氣:「汀蘭。」

「是。」她忙說。

「我從病了到現在,足有半年,以前的事情我記不得了,可是這半年卻一直記得。」

汀蘭手足無措,正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你知道,人後,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個下人看待過。」我很誠懇地說道。

「主子向來對人很好。」汀蘭復又低下頭去。

「不,我對你好,是因為你待人真誠,心無城府。」

「主子千萬別這麼說,汀蘭慚愧。」她的頭埋地更低。

我莞爾:「天山這麼大,估計也只有你擔地起了。」頓了頓,終於道:「汀蘭,你可願意與我結義成姐妹?」

汀蘭猛得抬頭,臉上的驚訝無以復加。

我依舊很是誠懇:「我是真心希望有個小姐妹。」

「主子……怎麼……怎麼可能……」汀蘭眼裡水氣大作。

「怎麼不可能?莫非……你不願意?」

「不是不是……」汀蘭頭搖得像波浪鼓,「只是……」

「好了,沒什麼可是。」我拉了拉她的手,常年幹活,難免有些薄繭,「那些繁文縟節就免了,是姐妹就是姐妹,以後背著他人,你喚我聲姐,我叫你聲妹,可好?」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你是主子啊……」

我笑:「誰規定不可以,就算有人規定,管它做什?妹妹。」

汀蘭不語。

我又道:「妹妹。」

「……」

「妹妹,我喚你你怎麼不出聲?妹妹?」

「……恩。」

我又笑了,親暱地拉過她的手:「現在我們可是姐妹啊,你跟姐說句心裡話:你心裡是不是有易揚?」

汀蘭慌亂抬起頭來,看見我鄭重的神色,卻更是慌亂:「主……主子……」

「嗯?」

「……呃,姐姐……」她小聲糾正著:「我,沒有,我沒……」

我捏了捏她的手:「還裝,你那點小心思我還看不明白嗎?」

汀蘭不出聲。

「走吧。」我轉了個身。

「去哪兒?」

「去找天師,他要是也願意,姐姐我便替你做個主……」

斜眼看見汀蘭臉紅似火燒,白白的皮膚,小小的臉蛋,薄薄的嘴唇,眉清目秀的面龐憑空添了五分羞澀更是若人疼愛。月白上衣,深紅束群,衣如其人,簡單清爽。

我提步走著,心裡莫明覺得有點堵。

天寶殿人聲鼎沸,不少貨運的車子進進出出,川流不息。

我在門口看到了意旗的少旗主樓一蕪,拿著筆,記錄著一車又一車的貨物吞吐。他看見我來,恭身行禮,我也道明來意,他出聲招來一個意旗服飾的人來,抱歉地說:「屬下不敢膳離職守,引人代勞,還望聖女勿怪。」我很不好意思,連聲說無妨。

那人引著我,邊走邊說:「天師此刻成在領人清帳,聖女可以去大帳房稍等片刻,我可以去知會天師來見。」

我點點頭,指著旁邊接踵相隨的車馬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人恭敬地回答:「是要運往光道城的物資兵甲。」

易揚招了附近凡是可以趕到的五旗人馬聚在光道城,原本駐地的物資肯定不夠,但見這一車車盔甲,一車車刀劍,紛紛往外而去,不飲鮮血誓不回。

易揚來前我還在惴惴不安,卻是汀蘭比我更緊張,她拉著我的手,幾乎都要哭出來了:「主子……主子……算了,這個……來日方長……」

我定了定神,微笑道:「沒事的,反正早晚會說的。」

汀蘭都帶了哭腔:「可是我……我不能……我……」

我拍拍她,溫言道:「要不,你先出去等我,等我給你帶好消息回來?」汀蘭如臨大赦,打了個千,匆匆退了下去。

我看著汀蘭退下去的身影,又出起神來。現在的確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心知肚明又怎麼會如此不識時務?明知不妥卻偏要行之,或許……我只是在給自己找個藉口,找個見到易揚的藉口。易揚絕對不會來找我,即使在天顏殿的外牆一整晚一整晚地站著,他也不願意來找我。

我端著茶盞,看著幾葉碧綠的茶葉浮浮沉沉,搖曳輕擺。

忽然覺得我不過也是這大千世界一抿茶葉,看似突顯,好像卓然,其實也不過是隨波漂流,左右而行。但是若能真如這茶葉一般,無慾無求,灑脫飄逸,卻也就沒有這一番心頭苦,肉中刺。

蹋門而如的聲音讓我定了心神,易揚滌然一片地走了進來。臉色有些白。

我放下茶杯,站了起身。

「這可是送去光道城?」我明知故問,其實只為打開嚇人的沉悶。

「是,」易揚眼也不抬一下,「年殤帶的軍最快也要十日才能趕回,而以竣鄴山莊的行軍速度,如果一路攻城而來怕是撐不過十日,所以把一路上所有城池的駐軍都集結在光道城。」

「這樣可能撐過十日?」

「目前有八萬多人,」易揚揉了揉眉角,看起來甚是疲倦,「加上正在趕來的,等竣鄴山莊到了估計能有十萬出頭。」

「可有把握?」

「五旗的人馬遠不如聖明軍彪勇,」易揚說,「守城而言可是撐上十日還是足夠的。」

「那山後呢?」

「後山開闊平坦,本來聖明軍的駐地,」易揚解釋說,「可是卻臨著懸崖,只有從天山腳下饒行而去,只要守得了光道城自當無礙。」

我點點頭,又有些語塞。

沉默片刻,卻聽得易揚問我:「就來過問這些嗎?」

我又開始在肚子裡饒那些話,想問這個又想知道那個,但是無論哪件總覺得現在問不出口,可是到這節骨眼上也說不得臨陣退縮。

我還在打腹稿,打來打去更是不知如何開口,沉吟不語。

對面的玉人又是輕嘆一聲,緩緩地道:「那日鄴永華留後,是想帶你走,可對?」

我沉默一下,點了點頭。

「那你……為何不走?」

我想了想,慢慢地說:「如果你是我,你會走嗎?」

「……就這樣?」

「就這樣!」

易揚垂著眼,不知在思忖什麼。

「追兵……」我小聲提及。

易揚緩過神來,苦笑一下:「已經撤回了……大好的機會……」言語一硬,「下次戰場相見,無論你如何說辭,卻再容不得任何心慈手軟。」

我默然。

「你既然選擇留在天山,那就別再惦記那邊了,無論鄴永華,還是,」他頓了頓,「鄴飛白。」

身子一顫,卻是更加默然。再次相見?隔著戰場,我不知道我還能否和他再見。

「因為千湄?」 「還是因為易揚!」

「你看出來了我也不瞞你,就是因為易揚!」

…………

…………

再無可見!!

「今日到底是為了何事?」易揚聲音平淡,打破沉默。

「……我看天師繁忙,也就直說了,此事關於汀蘭。」

「汀蘭?」

我下了狠心,張口直說:「不知天師可有心成家?」

易揚眉頭一皺。

我續而道:「我也不瞞天師,汀蘭和我是私下結拜的姐妹,天師當知她仰慕天師已久,我這個做姐姐的自當給妹妹做這個主。」

「哦,你今天是來搭紅線的?」易揚聲音還是什麼也聽不出來,聽不出高興,也聽不出不高興。

「還不知道天師意下如何?」我小心地笑道。

易揚一冷,「大戰當前,豈是家常裡短的時候!」

「此事倒也不在一時三刻。」

「現在急在一時三刻的事情可以砌壘積山。」

我被他說地好不尷尬,只得起身說:「如此,那今天我就先不打擾天師了。」

易揚也站起來,拂了下衣衫的皺褶,提聲喚進個紅衣來:

「送聖女回殿。」幾個字說地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