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另一個目標

  賀太妃平生三大憾事:一、少時家破人亡,二、與丈夫貌合神離,三、為人做妾。這三件事裡,頭一樣對誰都能哀嘆兩句,還有人同情附和。第二件可與娘娘心意相通——二人對那位皇帝都不甚中意,卻又不得不侍奉這位仁兄。第三樁心事,卻是無人可訴的。

  皇家的妾,也是風光無限的,不是麼?換了哪個人,都得歡天喜地地接了這差使。可她的心裡,終是插著一根刺。榮華富貴誰人不想,她卻不想要這麼大的富貴,只想著平平安安,自己做個當家主母,足矣。平素也沒人不長眼地跟宮裡人說什麼妻妻妾妾,然而每每思及此事,未嘗不深以為恨。

  今日猛一聽說,賀瑤芳心裡打翻的不是五味瓶,而是被人往嘴裡丟了顆魚膽。以過來人的身份說一句討打的話,要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她吃多了撐的去做那個狗屁皇妃!

  正在吩咐家務的羅老安人與正在認真觀摩祖母行事的賀麗芳,都沒有注意到,屋裡一個小糰子的眼神兒變得堅毅了起來。【我就不信了,誰還該當去受苦不成?既要存活兄姐,已是逆天改命,便也不多這一樁。如何不能求一一心人,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移?】

  只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她前世受娘娘恩惠頗多,兩人心意相通,有些個事兒,她從中出力不少。若是不入宮去,也不知道娘娘會怎麼樣,要怎麼遞個信兒才好……

  賀瑤芳越想越多,越想越遠,已經在籌劃要如何取信於皇后了。羅老安人安排完了事務,又囑咐賀麗芳:「不要無事亂忙,你才多大,能管得了多少事兒?休要處處好強,好歹柔順著些兒。抽些功夫去看看你四妹妹,她雖小,可不知不覺就會長大了。你是長姐,要做表率的。」

  賀麗芳痛快地答應了,卻對羅老安人讓她少管閒事不以為意。大人總覺得小孩子傻乎乎的,什麼都不懂,行為幼稚可笑。卻不知道小孩子心裡也有自己的一本小賬,且經常糊弄長輩。賀麗芳答應了照看汀芳,自然會做到,卻並不老實,依舊見事都要看一眼。母親故去了,她的心裡總是有些不塌實的,看到眼裡的東西總想都抓到手裡,攥得緊緊的,好讓現在的境況不再改變。

  羅老安人見她應了,也不覺得她就老實了,便要再磨一磨她的性子,緩聲道:「你已經是大姑娘了,得學些針線了。」讓她一針一針地納鞋底,看她老實不老實。

  賀麗芳喜道:「真的麼?」

  羅老安人捻了撚手裡的數珠兒,點頭道:「我何曾說過假話?」

  賀麗芳斜眼見妹妹在發呆,想到母親曾說過,富貴人家女眷,雖不靠女紅生活,多少還要學一些。便問祖母:「阿婆,帶二娘一起罷?」

  賀瑤芳早早練就一樣本領——無論在做什麼,只要有人提到她了,她總能及時回神兒,聽著長姐叫她,一抬頭,呆呆地看著羅老安人。老安人道:「她還小呢,再過二年吧。」

  賀瑤芳算一下年載,上一世她學針線更晚,且年紀小,也拿不穩針線,確實不急在此一時,便也跟著點頭。賀麗芳被噎住了,默念一句「好心遭雷劈,我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嘟著嘴坐著不說話。

  羅老安人見她如此,心道,到底還是孩子,也是有趣。叮囑道:「仔細不許傷了手,你們宋媽媽針線上是極好的,你便跟著她學。二姐兒縱不學這些個,讀書識字也要用功。」

  姐妹倆都答應了下來,又都有點擔心。這個想「我學針線,好有大半晌不能看著這死丫頭,她近來淘氣,專一亂跑,惹怒了長輩生氣可怎麼辦?」那一個想「這姐姐性急,我要不看著,她這得罪了人又如何是好?」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虧得兩人運氣都還不錯,此後數日皆相安無事。賀瑤芳「識字很快」,在她爹那裡留了不錯的印象,賀敬文臉上的笑影兒也多了不少,賀成章又聰明乖覺,賀家居然又和諧了起來。

  直到約定了送賀成章往容家讀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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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敬文是個好窮講究的人,羅老安人也不願被容家小瞧。兩人給賀成章裡裡外外配好了行頭,除了他自用的,又備下了送給容家的禮物並贈與西席的束修。

  到了正日子,羅老安人因不放心,自攜了兒孫往容家去,卻將孫女兒們留在家裡。賀麗芳不能旁觀此事,總覺得不安,急得在屋裡打轉。

  賀瑤芳卻在回憶——我怎地上輩子沒聽說過這件事情來?算來容家還有一年多的孝要守,大哥在他們家讀了一年的書,再怎麼著,她都該記得些事兒了的。這裡面究竟出了什麼變故?可憑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這中間有什麼變故。

  姐妹倆一站一坐,白耗了大半晌,宋婆子親自過來傳了羅老安人的話:「老安人和老爺在容家吃酒了,叫我來服侍姐兒們用飯。兩位後半晌就帶著哥兒回來啦。」說話間,臉上說不出的暢意,彷彿那個讀書的人是她自己。

  賀麗芳心緒不佳,午飯用得少,看賀瑤芳沒事兒人一樣該吃多少吃多少,恨得差點要罵一句「豬」。氣鼓鼓地將飯碗放下:「不吃了。」

  賀瑤芳慢條廝理地嚥下一口湯,仰著臉讓何媽媽給她擦嘴,輕聲道:「你急也沒用,阿婆他們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不如好好吃飯,有力氣等阿婆他們回來了,好問這一天的事兒。」

  這麼急的脾氣可不大好,總要改一些才行。不必變得乖巧得像隻兔子,至少不能隨時都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她也擔心,但是有些時候就不能讓人看出來。如果說賀瑤芳現在有什麼忌諱,就是放心不下一兄一姐,哥哥看著沉穩,姐姐卻略顯毛躁。她得做最壞的打算,萬一柳氏還是進門了,要轄制這個繼母,賀麗芳這樣是萬萬不行的。

  賀麗芳一口氣堵在心口吐不出來,又嚥不下去,捶了捶胸口,想發火,又覺得這話有些對,不發作,又憋屈。最後悶悶一道:「我去歇個晌,你也去歇著。等阿婆回來好有精神。」

  賀瑤芳搖搖頭:「等在容家吃完了,阿婆也就該回來了。睡到一半又要起來,頭疼,我要去娘房裡看看。」

  一提生母,賀麗芳也不憋屈了,轉而傷心地道:「你又知道了。」賀瑤芳道:「我什麼也不知道,就是想娘了。我想給娘打掃屋子。」賀麗芳厲聲道:「不許去!」

  賀瑤芳驚訝地看著姐姐,只見賀麗芳眼眶已經通紅了,眼淚也開始往下掉:「去了也沒個娘在等著你!」

  賀瑤芳對生母真個沒那麼深的感情,只在吃繼母虧的時候才會想:要是親娘在就好了。她要去李氏臥房,乃是動了一樁心事——行孝。雖不是舉孝廉的年代,孝子節婦還是受追捧的。若能博些好名聲,也是多些倚仗。賀瑤芳只恨自己想到這主意太晚,早該每日按著飯點兒到李氏的臥房門外磕頭問安,跟親娘還活著似的。頂好拉著哥哥姐姐一道兒,尤其是賀成章,讀書人再有這等名聲,那是極好的一件事情。再者,李氏生養了他們幾個,她此生還從未問過安,如今補上了,也是應該的。

  賀瑤芳上輩子便養成了打定主意便不回頭的賭棍脾氣,不顧長姐反對,次日開始,便每日晨昏定省,直如母親還在世一般。賀家人口少,無事時總是一處用飯,羅老安人飯桌上不見她,便問出了何事。

  賀麗芳心裡咯登一下,又不好回答,只好裝傻,心想,這也不是件壞事,且磕個頭,也不費甚事。

  果然,賀瑤芳後腳便到了,小臉兒上還帶一點潮氣。賀敬文正欲質問何媽媽,見這婦人眼睛通紅,也像是哭過的,不知出了何事,聲調也放緩了:「二娘,怎麼來晚了?在自己家裡還遇上什麼事了不成?」

  賀瑤芳抽抽答答地沒回答,何媽媽哽嚥著道:「姐兒往娘子臥房門外問了聲好才過來」

  賀瑤芳此時方道:「早起來,想起爹給我講的書。我就想娘了,」說著,眼睛濕漉漉地看著賀敬文,「爹,我以後能常過去麼?」

  賀敬文才給她講些二十四孝的故事,被她這份孝心感動了,滿口答應:「好好好,你有這份孝心是很好的。」又令長子長女也向她學習。

  羅老安人一個阻攔不及,就見這一對父女辦了這麼件傻事兒,不由得眼前一黑——這可怎麼是好?

  凡事過猶不及。賀家的孩子,俊哥乖乖讀書,孫女兒們老實識點字、學點女紅、會算賬管家,足矣。何苦做這等出頭的椽子?!

  可兒子都答應了,這事又佔著個道理,羅老安人也不能做惡人,只有捏著鼻子答應了。再看賀瑤芳,就覺得她越發脾氣古怪,需要個母親來教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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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計謀得逞,心中得意。羅老安人實是位精明的老婦人,比賀敬文要靠譜得多。自打這幾個孩子日日沖那空屋子晨昏定省,她便有意無意通過僕婦之口,將這幾個孩子的孝行傳揚開來。到了臘月裡,闔縣皆知,連鄰縣和州裡,都聽到一絲風聲了。

  賀瑤芳裹著件棉斗篷,抱著個小手爐子,綠萼給她在火盆兒邊上烤橘子。何媽媽開心地道:「外頭都說哥兒姐兒好呢。」

  賀瑤芳道:「也是應該做的。」

  何媽媽又說起將要過年,囑咐她過年的一些忌諱:「那姐兒記好了,過年不許說不吉利的話。嗐,姐兒只管說吉祥話兒就好了……」

  絮絮叨叨,說得賀瑤芳昏昏欲睡。

  正昏沉間,卻聽到外面有喧嘩聲,過不多時,容家便派了人來,道是今上病重,召容尚書奪情回京,襄助閣老們處理事務。容家的西席自然也帶走了,賀成章便成了個失學兒童。

  賀瑤芳:……原來是這麼回事兒!我就說我忘了什麼!「先帝忌日」麼!只恨一下子變得小了,一些日期一時不慎就算得模糊了。所以,那位萬歲,也快要登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