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宮裝衣袖寬大,平時也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可一旦抓住了,才發現她的手臂那麼細。說實話不是沒見識過女人,可是頭回有碰一下心尖上就一顫的感覺。皇帝有點驚訝,真的是好山好水軟化人心嗎?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反常,連他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朕說了要掌你的嘴?自說自話!」他調開眼不看她,手上卻沒放鬆鉗制。

他的掌心溫熱,這麼攥著她不放,她遲遲的囁嚅,「主子……奴才不去找榮總管了,您撒開吧!」

皇帝恍若未聞,怔忡著,眉心擰了起來。素以瞧他走神,也沒敢再吱聲。只不過他手上勁兒越來越大,她呲牙咧嘴的想這是要動私刑啊?不帶這樣的吧,擰斷了怎麼伺候他老人家呀!她疼得厲害,終於忍不住去扳他手指,嘴裡絮絮叨叨說著,「奴才死罪,奴才大不敬,奴才下回練練功夫再來給主子出氣……」

皇帝手上戴著扳指,翠綠寬厚的戒筒,佔據大半個拇指。死勁扣著她,正壓在筋絡上,頓時整條胳膊都麻了。說搬皇帝的手,其實也就是裝裝樣兒。拂上兩下,指望著他自己鬆開,誰還能上綱上線來真的啊!可是萬歲爺他就跟魂靈出竅了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她急出了汗,倒抽著冷氣討饒,「主子,奴才胳膊不要了也不打緊,您的扳指金貴,使這麼大勁兒,沒的……」

她話沒說完,忽然覺得不大對頭。皇帝拿捏她的那隻手雖然漸漸鬆了,可是另一隻卻覆上來,把她的指尖壓在了他兩手之間。

她愕然看著他,「您這是……」

皇帝抿著嘴,慢慢蜷起手指把她抓在手掌心裡。

不成了,心要從嗓子眼兒裡蹦出來了!素以漲紅了臉,這場景太尷尬,雖說做奴才的連人都是主子的,可有的時候就是要避諱那麼點兒。男女授受不親,主子是明白人,上這一出算怎麼回事呢!

所幸莫名的接觸很快就過去了,他吹皺了一池春水,然後揮了揮衣袖,全身而退。動作純熟一氣呵成,簡直讓人懷疑剛才的一切只是錯覺。

素以手背上還有殘留的溫度,腦子明顯轉不過彎來。看看他淡漠的臉,他踅過身去,避開了她的視線。

「和榮壽說,扣你三個月月俸,當是給你長教訓。你罪責太多,全都攢起來,等到了時候一併清算。」他又回了回頭,「不過老賬全翻,你大概就得掛紅綢上菜市口了。」

她眨著眼睛不解道,,「奴才記得女人賜死都是賞白綾子的,上菜市口的不多見。」

「你是獨一份兒的體面,成不成?」皇帝煩她,正經話沒幾句,裝傻充愣從來不甘人後。他心裡亂,擺擺手說,「你出去,朕這裡不用你伺候。」

她腳下躑躅著,看他的模樣又像不高興似的,帝王心要猜太費勁,自己沒那腦子,還是安然聽指使吧!百度搜索「小說領域」看最新章節便蹲了個福,「那奴才在外頭候著,萬歲爺有吩咐就喊一聲,奴才立刻進來。」

皇帝微別過臉,看她退到門前打軟簾,大長腿一邁,腳背上醬紅的袍角撩起個圓滑的弧度,人就已經出去了。

他獨個兒靜靜坐在炕沿上,這地方晝夜溫差很大,白天陽光普照,沒有遮擋的話竟還有些熱。入了夜寒氣會從邊邊角角里滲透出來,直往骨頭縫裡鑽。他瞥見炕几上的手爐,他自小就畏寒,虧得她還知道替他準備,也算她事不關己的處世態度裡,難得一見的小小體貼。

他把手爐攏在懷裡,鎏金鏤空的外殼下還有餘溫,摟得久了也很暖心。他重又踱到明間裡,御案上折子堆得高高的,他不想批。做了兩年皇帝,愈發覺得肩上擔子沉重。每天被這些繁瑣冗長的政務牽累,他除了享受到人人俯首的待遇,沒有別的快樂。還是以前做阿哥時日子過得鬆散,在乾東五所裡打鬧,每天讀書、布庫、騎射,剩下的時間都屬於自己。現在不是了……他撫撫案布上金龍的五爪,就為了多那一個腳趾,自己忙得像陀螺,這就是做皇帝的樂趣。

筆架邊上那封白摺倒吸引他一再的看,其實算不上白摺了,沒有用印也沒有落款,但是十六個字力透紙背,如摩崖石刻,鑿在人心頭上。他伸手在各缺一筆的那兩個字上摩挲,漸漸有了些笑意。想起她的眼睛,憨直無邪的脾氣,有種撿了漏的得意心情。也的確難得,難得二十歲的人還保有一顆童心。她是姑姑,她神氣活現,她熟悉規矩禮儀,然而她天性木訥,根本不懂怎樣逢迎。

剛才他確實有點心猿意馬,如果換了是瓊珠或是別人,早就任他予取予求了。她呢?她說「奴才下回練練功夫再來給主子出氣」,當時那點柔情夭折在襁褓裡,她不解風情,讓人苦悶。然而又氣又好笑,鬧不清她是大智若愚還是在逃避。也許她什麼都知道,只是抗拒,因為皇宮會折斷她的翅膀,讓她變成殘疾。他第一次對一個人感到無能為力,定下心來想想,也罷,由她去。她這樣飛揚的性格,適合更廣闊的草原,留下她會毀了她。幸而還有一年,一年之後怎麼樣,屆時再說吧!

正殿的檻窗沒有全落,西面微撐開一條縫,他劃眼過去,正巧看見她。奇怪她不在廊下侍立,蹲在花壇邊上不知在幹什麼。皇帝定睛看了半天,她沒有挪動,折了根樹枝在土裡撥弄,引得他也好奇起來。

「個頭真大,咬上一口不會出人命吧!」素以喃喃著,她是個打定了主意就實行的人,比方使絆子陷害,這種事鬧不好會毀了人家一輩子。這會兒她就想洩憤,所以讓瓊珠受點皮肉苦就夠了。

她嘿嘿的笑,笑了一陣發現自己沒有帶罐子。總不能徒手抓吧!這裡的螞蟻足有平常螞蟻的三倍大,自己有成算是不假,也等閒不敢捏在手心裡。她沒來過圍場,不知道有毒沒有,萬一自己被咬,太不上算。

她蹲著倒弄了挺久,正打算改日再戰,眼梢卻瞟見旁邊有片石青色袍角。她暗叫不妙,手上一頓,仰臉朝上看,「主子還沒歇啊?」

皇帝背手站著,「你在幹什麼?這麼大的人了,還玩這個?」

她臉上尷尬,總不能告訴皇帝她抓螞蟻是為了禍害別人吧!支吾了一下才道,「閒著,瞎玩兒。」

皇帝看她一眼,「這裡的螞蟻厲害,不光咬人疼,還有味兒。悠著點兒,別拿手抓。要是想算計人,得先找竹筒裝起來。拿草棍兒往裡撥,自己別上手,知道嗎?」

素以半張著嘴聽呆了,萬歲爺是活菩薩呀,連這個都算得著?只是不能承認,這位是公正無私的皇帝,要讓他知道自己的使喚丫頭滿肚子壞水,不定往後怎麼收拾她呢!她忙著晃腦袋,乾笑道,「主子玩笑了,我沒想算計誰啊,真的……真沒有!」

說得沒底氣,皇帝也不戳穿她,別過臉看上夜的值房,唔了聲道,「朕小時候也幹過這種事兒,沒什麼,誰還沒點壞心眼兒啊!只不過朕和人過招的時候是夏天,夏天好啊,要什麼有什麼。你知道樹上那種毛蟲嗎?叫楊剌子,北京人稱虺豗兒,粘上就辣痛辣痛的。朕抓那個放在外諳達涼帽上,順著滑下來就鑽進頸窩裡去了。」

素以舌根發苦,這種蟲子可不是善茬,碰上就疼得要人命。一個幹壞事損到家的哥兒,難怪能當皇帝!

「別瞅朕,朕那時候小,成天瞎琢磨。」他拿眼睛乜她,「你現在在幹朕七八歲上幹的事兒,事先還不備東西,真沒出息透了。」

素以嘴角一抽,「主子教訓得是。」

皇帝伸手掏袖袋,掏出那個萬壑松風鼻煙壺來。揭開蓋兒蹲地一通敲,把裡面煙沫子都敲打乾淨遞過來,「用這個。」

素以目瞪口呆,「主子真是體天格物,奴才佩服!」

皇帝滿含輕蔑的掃她一眼,「別廢話,給你就接著。」

她舔著唇拿壺去扣,可惜壺口小,要進去不太容易。加上皇帝在邊上看著,她難免有點緊張,顯得很不得法。

「真笨!」皇帝見她憋手蹩腳的樣子打心眼裡瞧不上,乾脆捲袖子親自動手,「朕來。」

素以被趕到一邊去了,在邊上探頭看。皇帝摘了片嫩草芽,轉過身往草上斯斯文文吐口唾沫,玩家都知道的釣螞蟻的老法子,一釣一個准。她興歎起來,這是龍涎下餌呢,這些螞蟻有福氣!

皇帝手法老道,很快裝了十幾隻。鼻煙壺是琉璃瓶子,半透明的。對光照照,那些蟲子在裡頭爬得很歡實。他心滿意足,這種童趣隔了多少年,都快忘光了。今天托這位不著調的福,重新溫習一回,滿心的歡喜。

素以看見他馨馨然的笑容驚艷不已,他有豐艷的唇,笑起來隱約的一點酒窩,是軟的甜的,和平常板著臉的樣子很不一樣。她胸口突突的跳,哎呀,萬歲爺怎麼長得這麼標緻呢!也是,這麼張臉,再不端架子,只怕威嚴會大打折扣。

皇帝轉身朝殿裡去,門前站班的太監連頭都不敢抬,萬歲爺幹這種買賣,看見也當沒看見。皇帝當然不以為然,只撂了句話,「跟著來。」

素以尾隨他進了明間,他把鼻煙壺往案上一擱,她立馬狗腿子的打水來讓他盥手,滿臉堆笑道,「主子您是全才,天下沒有您不會的!」

皇帝不聽她恭維,擦著手道,「虧你還說會玩蟲,屎殼螂難不倒你,幾隻螞蟻就叫你露了底。敢情是天橋上的把式,淨說不練。」

「奴才是藏拙。」她斂神答應。

皇帝哼了聲,「就剩給自己貼金了。說說,你抓螞蟻幹什麼使?」

素以抱定了打死不說真話的宗旨,慢聲慢氣的裝樣,「奴才不過捅捅螞蟻窩,是您掏鼻煙壺的,奴才壓根兒沒想抓。」

皇帝是明白人,聞言不動聲色把壺往前推推,「那就算朕一份兒,你拿去,該幹嘛幹嘛。」

素以蹲身謝恩接過來,暗忖著皇帝是何等聰明,他一定是發現她要打瓊珠主意。既然知道還不阻止,虧得人家瓊珠一口一個主子對他芳心暗許。果然自古君王多薄倖,要是叫她知道了內情,不得傷心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