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皇帝轉過頭來瞧他,眼神陰騭,「榮壽,你在御前不是兩三天,規矩還記得嗎?」

榮壽嚇得就地跪倒下來,磕頭道,「奴才都記得,主子爺您聖明,奴才領了命不知道該怎麼處置,這才想預先和主子打個招呼的。主子是奴才的主子,皇后娘娘也是奴才的主子。娘娘下了令兒,奴才兩個腦袋加起來也不敢違抗,求主子聖裁。」

皇帝哼了聲,「你一個腦袋已經沒了,再不清明些,剩下那個只怕也保不住。」把手裡的卷軸一撂,冷聲道,「去回你主子娘娘,朕跟前不愛常換人,素以朕用著順手,就不勞她費心了。」

榮壽在墁磚上碰了個響頭,站起來的時候腿肚子發軟,剛要退出去,皇帝又叫住了他,「今兒皇后上老佛爺宮裡去了?」

榮壽道是,「奴才回宮代主子上老佛爺跟前請安,皇后娘娘也在。趕上宮外老鄭親王福晉和四公主進來,四個人坐下來抹牌玩兒。太皇太后問了主子好,也沒說別的,囑咐萬歲爺保重身子,就打發奴才回來伺候主子了。」

皇帝朝窗外看,外面燈火輝煌,雪片子飛進簷下,已經染白了站班太監暖帽上的紅纓。他靠著鎖子錦靠墊,慢慢轉動手上扳指。照著推斷來,太皇太后那裡應該得著信兒了。宮裡不准嚼舌頭,可也擱不住偷偷摸摸的傳。素以這一暴露,往後的事兒少不了。他和皇后少年夫妻,情分還是有的。皇后心善,把素以放到她那裡原也沒什麼,可她不光心善,有時候耳朵根軟,她糊塗,這一糊塗就得出紕漏。那個皮頭皮臉的丫頭,再機靈也經不起太監掄笞杖招呼。還有皇后那個寶貝弟弟,變著方兒的套近乎。年輕女孩兒,萬一抵擋不住誘惑點了頭,那他怎麼辦?

皇帝越想越糟心,伸出一根手指指點著,「司帳不用換,倒是司衾,你給朕留神瞧著。老祖宗和皇后那兒沒別的動靜,事兒壓住就壓住了。萬一有點風吹草動,御前就該好好清理清理了。」

榮壽聽得心頭直打哆嗦,不能清理啊,一清理牽連就廣了。他要太太平平穩坐大總管的位置,這會兒還真得擦亮照子棄暗投明。別的人說什麼都不作數,萬歲爺是天,只要萬歲爺喜歡,那些小碎催不都得讓道嘛!什麼太皇太后、密貴妃,都是依附君王生存的。女人到天邊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這宮裡到底誰說了算,不用問人,大夥兒心裡明鏡兒似的。

他一迭聲應是,「奴才省得了,奴才笨王八也有開竅的時候。主子瞧好兒吧,這回辦不妥,主子揭奴才王八蓋兒。」

皇帝擰著眉,隨意揮了兩下手。到了進酒膳的時候,御膳房裡的小食兒都佈置好了,由侍膳處太監搬食盒進暖閣來。原本敬事房遞牌子該是午膳時分,他嫌大中午的挑女人說不過去,下旨換到了晚間。這頭才斟罷了酒,門簾子打起來,敬事房馬六兒把袍角掖在腰裡,進門擎著大銀盤,從門前膝行進來,高唱了一聲,「恭請萬歲爺御覽。」

他瞪著那滿盤綠頭簽有些犯難,他每月才幸後宮六七回,這趟又逢秋獮,算算來回折騰了近兩個月。後宮的女人……是他的責任。皇帝有時很可悲,白天對著滿桌的通本折子,晚上還得和一大堆進幸的名牌打交道。本來這上頭已經很淡了,要是突然停下來,素以大概很快就會成為眾矢之的。他有些無奈,一手支著下頜,順著趟兒看過去。打頭的是密貴妃,再往下是德賢良淑四妃。看到和貴人的牌子他頓了頓,上回臨幸她,被素以提鈴攪黃了。他那天打了欠條說好補上的,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他把牌子倒扣過來,「不用背宮。」

馬六兒利索應個庶,弓著腰背退了出去。到門外和敬事房總管趙積安回話,「今兒不用馱妃太監了,主子說走宮。」

趙積安哦了聲,「那別愣著,趕緊傳話叫準備上吧!」

長滿壽縮在抱廈裡搓手,他才料理好了乾清宮的差事過養心殿來聽使喚,正巧遇上敬事房交代話。宮裡上值有定規,皇帝進膳到翻牌子期間有專人伺候,因此大家都閒著。天兒太冷,宮女太監分了值房,各在兩處烤火取暖。中間隔一張厚氈,隔壁有點動靜也都聽得見。他從門簾邊上的縫隙往屋裡瞧,素以正低頭納她的鞋底子。耳門大的人,泥塑木雕樣兒三不管。

他有意叫住了趙積安,「走宮?誰這麼大臉子?」

趙積安哼啊哈的,壓低聲道,「是靜怡軒的和小主,就是見天兒清水臉子的那位。那位小主賊摳門兒,手指頭縫裡不露半點財的。這回敢情是要出頭,怎麼發恩旨叫走宮了?」

說起走宮確實是件體面的事,別人洗乾淨剝光了,大褥子一裹抬進門來。走宮的不是,走宮能穿衣裳,跟著敬事房太監,帶著貼身的宮女兒,大大方方從門口進來。一般是有榮寵的才能這麼得臉,宮人們的常識就是誰走宮,說明誰紅了。

不過長滿壽倒不這麼看,「咱們主子丁是丁卯是卯,上回賒了賬,這回得惦記著還回來不是?也是瞧人家小主可憐見兒的,冷落一回,再捧一回,兩不相欠嘛!」

門口說得熱鬧,素以全聽見了。這些太監真是人嫌狗不待見的,背地裡胡天胡地瞎說,也不怕拔舌頭!主子臨幸宮妃原就該當,走個宮嘛,值當他們說三道四的。她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場上看事,可誰來告訴她,心裡沉甸甸的又是怎麼回事呢?

她低頭掰鑷子拔針,勁兒使歪了,往邊上一挫,針斷了。她長長歎口氣,捧著鞋底發愣。邊上那貞拿肩頂頂她,使了個眼色,沒說話。她醒過味兒來,勉強笑了笑。這叫什麼事兒啊,真是吃錯了藥了。主子翻牌兒關她屁事,她還不高興上了!

探身搬笸籮來,從裡頭翻針線盒子,挑根針就著蠟燭光穿線,那貞笑道,「燈下納鞋底,你好眼神兒。年輕不省著點用,等上了年紀就不頂事了。」

素以還沒張嘴,瓊珠先接了口,「姑娘長得好,甭管宮裡宮外,橫豎吃香。竹竿胡同那些個傍家兒1,功夫到了,肚子裡沒墨水,手上活計也不上檯面,不照樣吃香的喝辣的!」

她一開口就沒好話,竹竿胡同都是從了良的粉頭,大多有兩個得意的老相好,靠著和人暗中來往過日子。好好的,拿那些下賤的官妓和御前女官比,她存的什麼心?那貞也聽不過去了,板著臉道,「你這是作踐誰呢?這種污言穢語出口,也不怕辱沒了自己的身份。」

瓊珠尤不自知,「我不過湊嘴一說,別當真吶。」

素以嘴上不愛吃虧,這世上走動,你敬我我自然敬你。像這類懷有惡意的,她就沒打算忍讓。擱下手裡鞋底一笑道,「說起來,我還真沒見你寫過字做過針線。咱們祁人姑娘在閨閣裡不都要學這些嗎,敢情您知道有奔頭,所以全然都不上心了?」

她這麼一說,屋裡坐的人都掩嘴葫蘆笑起來。瓊珠打了自己的臉,氣得兩頰緋紅,站起來叉腰子道,「你別仗著主子抬愛眼裡沒人,會做針線會識文斷字,那點本事用來幹什麼使的,別打量誰不知道?」

看陣仗要吵起來,門外長滿壽一打簾子進來,鐵青著臉道,「怎麼著?熱河走一趟熱壞腦子了?這是什麼地方,由得你們撒野?要是活膩味了,只管直嗓子喊,把主子鬧出來才熱鬧呢!話裡牽五絆六,瓊珠姑娘不是我說你,你們丫頭拌嘴別扯上主子。主子是誰?」他向上一拱手,「不是小家兒少爺,他是垂拱九重的皇帝!平常待御前人和氣,可咱們別忘了分寸,人一忘分寸就得意忘形,得意忘形了就要壞事。現下主子翻了和小主的牌子,說話兒就來,還不給我夾緊嘴!驚了聖駕,一屋子人跟著掉腦袋!」

被他一喝果然都靜下來了,素以心頭煩躁,擰過身子去瞧燈。綃紗罩子是半透明的,薄薄一層看得見裡頭的蠟芯兒。燒的時候長了,頂上結起了花。啪的一聲爆,黑乎乎的燈灰落得滿燈座儘是。

其實自打和萬歲爺一塊兒困在山洞起,她對他的感覺就大變了。這樣有擔當的爺們兒,拋開尊崇的身份,他也是值得人愛戴的。以前覺得主子離得遠,從來沒有要親近的想法。可那晚過後,腦子就混亂了。主子人品貴重,她喜歡他。在他跟前伺候,偶爾的眼神交集也讓她心慌。不過這份暈頭暈腦的感情也只限於承德那樣的地方,遠離了花團錦簇的後宮,萬歲爺他乾淨得一塵不染。現在回來了,回來就得翻牌子,整個紫禁城的女人都指著他過日子呢!果然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她的那些春心也必須收拾起來了。她不是傻子,看得出主子對她有點小意思。但那又怎麼樣?她嚮往的生活裡不可能有他,還是踏實做她的奴才吧!盡忠盡職,幹得好主子有賞,將來添了妝奩,高高興興帶著嫁女婿。

外面隱約傳來腳步聲,她回過頭看,御道挨邊兒來了一溜人。敬事房太監打頭,後面的小宮女撐著油紙傘,護著位宮裝美人款款而來。素以細打量,和貴人披一件青蓮絨灰鼠斗篷,梳得一絲不苟的把子頭上插金鏨連環花簪,兩邊綴暗紅絡子。腳上是花盆底,踩在青磚上篤篤脆響。一手軟軟搭著宮女的胳膊,搖曳出弱柳扶風的味道,很有股子妙意。

「宮裡的主兒真漂亮!」素以嘖嘖讚歎,「這位和小主拔尖兒。」

那貞輕輕一笑,「你才來,沒見過別的。漂亮的多了去了,這位拔尖還論不上,頂多算中等姿色。」

素以哦了聲,笑得下巴頦發酸。踮腳再看,人已經過中正仁和,往後邊寢宮穿堂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