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舒心日子總是稍縱即逝,再怎麼難捨難分,皇帝不是纏綿內廷的人,他肩上擔著責任,有他應該要完成的使命。

初十那天纏綿了數日的雨雪結束了,到十二已經是好天氣。五更時候起來看東方,蟹殼青裡摻了點紫色,想來萬歲爺啟程應該是順順利利的。素以梳妝完了上皇后那裡請安,回來後呆呆在南窗底下坐了半個時辰,想起他今天要走,心情很低落。兩個月不能相見呢,擔心他手底下人照顧不周,擔心他沒日沒夜操勞忘了吃飯睡覺。他走她不能相送,皇帝出遠門要祭拜太廟,朝臣們前呼後擁著,他也沒能抽出空來和她話別。

曲足案上的西洋鐘滴滴答答的走,長著兩個肉翅的小孩兒滴溜溜轉圈,轉著轉著到了時候,下面銅坨兒噹噹的響起來,辰時二刻了。她站起來,對著初升的太陽扁扁嘴,傷心得直想哭。他已經走了吧!這回是微服,沒有禮炮禮樂,悄沒聲的出了紫禁城,走前沒有來瞧她。

蘭草瞧她怏怏的,在邊上開解她,「主子,萬歲爺跟前的侍衛拳腳功夫好著呢,有他們護衛,主子放一百二十個心。」

她嗯了聲,想想也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兒,爺們兒出趟遠門就這樣,叫下面人看了笑話。自己轉了兩圈,站在東牆根上琢磨,抬手一指,「蘭草,你說這裡開個檻窗,屋子是不是就敞亮點兒了?」環顧一下周圍,有種昏而迷濛的意境。倒不是全暗,是明與暗的交織,滿詩情畫意的光線,但是呆在裡頭整天都想睡覺。

蘭草直搖頭,「主子忘了,四進都是咱們的。您想看書做針線就上前面書屋去,想歇覺休息就回慶壽堂。萬歲爺特許您橫著走,你從前頭睡到後面罩房都沒人敢說您。」

她嘖嘖咂嘴,是這話,這麼一解釋,慶壽堂給她萬兩黃金也不換啊!

裡面說笑呢,隱隱聽見園子裡有說話聲。鼓兒吊著嗓子叫,「二總管來啦?」

長滿壽噯了聲,「禮主子呢?我來傳萬歲爺的口諭。」

鼓兒歡快的引路,「我帶您去。」

蘭草伺候她坐下,她掂了掂衣角料理妥當,就聽見鼓兒在滴水下通傳,「回主子話,乾清宮長二總管帶了萬歲爺口諭來見主子了。」

素以一手搭著藍底白牡丹宮錦靠枕,應了聲,「請二總管進來。」

長滿壽趨步邁進屋子,屋裡暖和,香氣暾暾的。他垂著兩手上前打千兒,「奴才給小主請安了。」

素以下腳踏虛浮一把,「諳達客氣。」吩咐蘭草,「給諳達搬個杌子來,請諳達坐。荷包兒看茶!」

長滿壽受寵若驚,「小主兒這麼抬舉,真折了奴才陽壽了。您別忙,我傳兩句話就走。」一頭說一頭打量她,她身上一件蝶穿花杭緞夾袍,外面罩狐毛出鋒小坎肩,臨窗站著,耳朵上的翡翠墜子在窄窄的一道光裡閃耀,映綠了脖子上的大片皮膚。長滿壽很驕傲,彷彿她是他造就的,笑著往下躬了躬腰,「小主兒晉了位就是不一樣了,瞧這通身的氣派,宮裡哪個也不及您吶!」

「諳達太高看我了,您坐下說。」素以回了南炕上,和顏悅色道,「我以前在御前當值,小溝小坎的遇著了,是諳達裡外幫襯著,我心裡感激您呢!」

長滿壽哎喲一聲,「小主兒這話奴才不敢當,您有今天是您的福澤到了,奴才一個走營的碎催,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素以笑了笑,「萬歲爺出宮了?」

長滿壽道是,「照舊是榮壽貼身伺候,另有侍衛處粘桿處護駕,七八個軍機大臣隨行。」

她點了點頭,心裡發空,歎了口氣又問,「那路線呢?怎麼走?」

「出直隸,從太原西安繞行,最後經武昌入蘇杭。」長滿壽覷她臉色,寬慰道,「小主兒別擔心,主子自打做王爺起就在外頭辦差的,這一路又是微服,微服有微服的好處,反倒比赫赫揚揚更安全些。」

「那就好。」說著靦腆的一笑,「我在主子跟前伺候慣了,冷不丁閒下來,真不知道該幹什麼了。」頓了頓想起他的來意,便問,「您先頭說要傳話,是什麼話?」

長滿壽站起來,蝦著腰道,「主子沒抽出空來和小主道別,讓奴才帶話給小主,主子臨走知會了皇后主子和內務府,慶壽堂這片不許人隨意進出。換句話說,就是小主兒您得了尚方寶劍啦!就跟金鐘罩罩住您似的,這慶壽堂是萬歲爺劃的一片禁區,沒他的口諭,任何人不得驚擾。那些個沒能耐又眼紅的主兒,想尋您晦氣是不能夠了。」

素以哦了聲,有點像圈養的雞鴨,籬笆扎得緊,野狗鑽不進。覺得悲哀的同時勸自己看開些,便也不怎麼排斥了。因為他不在,給她欽點個避難所,認真算起來其實還不賴。

她緩著聲氣兒說,「難為主子想得周全,我本打算送他來著,又怕不合規矩。這會兒他一走,我沒著沒落的。」

長滿壽咧著嘴笑,「您暫且委屈,能委屈到多早晚?萬歲爺不會坐視不管,您且有升發的時候。您瞧您現在已經是貴人了,再往上晉嬪,晉妃,晉貴妃,還不都是萬歲爺和主子娘娘一句話嘛!只不過暫且要按捺罷了,主子們有他們的難處,畢竟底下千百雙眼睛瞧著。不光宮裡,還有宮外那些牽枝絆蔓的親貴們,要妥善的安撫好,不讓他們起哄架央子,這也需要多方考慮不是?慢慢的一步一步的來,水滴石也穿呢,您說在不在理兒?」

長總管當說客說得正熱鬧,青稞從外面進來了,對素以蹲個身道,「皇后娘娘打發造辦處送用度來了,說主子這裡是新開門戶挑費大,要多照應著點兒。劉嬤嬤在清點東西,才剛聽她說古華軒懿嬪肚子裡的龍種足了月,這兩天瞧著就要生了,各宮的主兒都去探望,問主子要不要過去示個好兒。」

她做女官那會兒不愛打聽後宮的事兒,真忘了懿嬪有孕這茬了。現在才想起來,古華軒的懿嬪不就是翠兒死前拜見的主子嗎!去前好好的人,回來莫名其妙就陳屍在井裡了。總覺得裡頭貓膩忒多,她去不合適。因搖了搖頭,「人家待產,我過去添亂,沒的惹人嫌。等小阿哥落了地再說,到時候備禮送個滿月也就是了。」

長滿壽點頭應承,「小主這個宗旨是好的,宮裡過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知道前腳走,後腳會不會鬧出什麼案子來。尤其這種攸關皇嗣的事兒,最容易叫人栽贓。您遠著點兒,對您自己有百利無一害的。」說著說上了興頭,拍著膝頭子侃侃而談,「這點您就該學學皇后主子,主子娘娘是個有成算的人,逢著有事兒,她沒有一回不是鳳體違和的。這樣好啊,誰也抓不住她錯處,才能在這寶座上長遠坐下去。不單這樣,我記得每年八月十五賞月餅,從中宮分派到各處的食盒裡永遠有副銀筷子。這就是娘娘的高明之處,先截了話頭子,至少這上頭就沒人能陷害她。小主兒啊,進了後宮可艱難,您眼下聖眷隆重容易招人嫉恨,更要步步留心才好。」

素以頷首,「謝謝諳達的告誡,我都記住了。我本來就不是愛交際的人,往後天天窩在慶壽堂不出門,總不會招惹上什麼了。」

「您聖明,倒也不是叫您哪兒都不去,不是有句話說有事不怕不事,沒事不惹事嗎?好些妖魔鬼怪,只要留點神就能避開的,您是聰明人,用不著奴才這半瓶醋來教。」說著離了座兒請個跪安,「那您忙著,奴才那頭還有差事,這就去了。您要是有什麼吩咐,打發人來傳個話兒就成。」

素以站起來,讓蘭草把皇帝賞的老山參挑出兩支包給他,他客套推辭,她在邊上說,「我知道諳達起早貪黑的辛苦,那參有了年頭,拿著給您補身子正合適。」

既這麼說,他也沒什麼可裝樣的了。謝了恩接過來瞧,兩支參拿洋紙包著,參須又老又韌,垂下來足有一尺多長,看樣子參齡得過百年了。他心花怒放,這可是個寶,不說吃,拿出去賣錢也得上千兩。喜孜孜的往上高舉,嘴裡說著奉承話,撅著屁股退出了慶壽堂。

素以歪在炕上琢磨起了懿嬪那裡的消息,得知她要生孩子,心裡著實難過了一把。皇帝終究和尋常人不一樣,後宮那麼多女人,存在就是為了給他開枝散葉。以前說誰誰又添阿哥公主,她是局外人,聽了也不往心裡去。現在入了局麼,想法大大的改觀了。可再不痛快終究得忍,這種事也有先來後到,她還沒到御前懿嬪就懷了身子,吃她的味兒還真吃不上。

有時候覺得自己可憐巴巴的,愁腸百結卻捨不得怪他。還好她心寬,遇著事兒能自發退一步。不過懿嬪懷的是男是女,這點她倒是極關心的。皇后不是想要認養孩子嗎?自己還沒信兒,要是懿嬪這當口能生個阿哥,皇后得償所願了,就不會再打她的主意了吧!

她直起身子喊,「蘭草來。」

蘭草忙上前聽令,「主子什麼示下?」

「你留神打聽著點兒,看古華軒那位生的是阿哥還是格格,得著信兒來回我。」

蘭草不大明白,事事不上心的主子怎麼突然關心起這個來。轉念一計較,子嗣關係重大,一直糊塗下去不成事。既然晉了位就要往長遠了想,自己心裡有數,也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可是懿嬪這孩子養得很艱難似的,說該生了,宮眷們都在眼巴巴的等消息,等了七八天,愣是連個蛋也沒看見。大夥兒湊在皇后宮裡請安的時候議論,晚了那麼些天,這孩子個頭怕是大,生氣來橫要費力氣。

密貴妃在那兒高一聲低一聲的數落,「內奏事處的請安折子來回倒騰了四五趟了,就等著把消息寫進去給皇上報喜呢!這倒好,敢情是御醫算錯了日子?還是哥兒瞧準了娘肚子裡好,說破大天也不肯出來?」

眾人都笑,「不出來沒法子,再等等吧!」

貴妃視線掃過寶座上的皇后,有意問幾位小主,「這回要是生了個帶把兒的,你們誰打算接手?」

嬪上的幾位只是笑,「這要問主子娘娘的意思,總要先緊著位分高的來挑擔子。」

貴妃冷冷一哂,「這麼說來不是非主子娘娘莫屬了?」

素以低著頭端方的坐著,她們七嘴八舌,她只管聽著。嘴閒耳朵不閒,密貴妃要戳皇后的痛處,說起來正合她的意。她不言聲作壁上觀,想瞧皇后怎麼作答,可等了半天不見有動靜。貴妃是個不甘寂寞的,她沒有遺漏了她,轉過臉來看她,「禮貴人,聽說慶壽堂這回是跳出三界外了。萬歲爺特旨,閒雜人等一概不許入內……」她吊了吊嘴角,「東西十二宮是統管的,你那兒成了特例,往後倒沒法子照應了。」

是沒法子擺佈才對!貴妃的話成功讓她變成了活靶子,不過她也瞧出來了,這位貴主兒不是深沉難應付的人。皇帝的旨意是給皇后和內務府的,皇后為起警示作用故意告訴了密貴妃,要是密貴妃心思縝密點兒,就該把消息掐了,挑出個愛充大鉚釘的主兒來鬧,她在一旁坐山觀虎鬥,豈不快哉?可是沒有,她在人多的時候宣佈出來,大家都知道有這道旨了,誰還敢悶著頭往前衝呢?

素以擅長裝傻,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順著話茬道,「主子走前我伺候不周,惹主子動了怒。長滿壽來傳話,說只准我每天往長春宮請安問吉祥。您知道的,別人進不來,我也不能隨意走動,這大約就是禁我的足了。」

靜嬪在一旁拿手絹掖鼻子,暗道這人也不缺心眼,她和皇帝怎麼回事別人不知道,可內務府的賞賚在那兒明擺著呢!還有敬事房連著三四夜的記檔,這些都是假的?她這樣的榮寵,打破了萬歲爺一碗水端平的局面,還在那兒裝模作樣,瞧著真叫人噁心!

主兒們各有各的算盤,大家肚子裡打仗的時候,皇后宮裡總管太監隔著門上垂簾通報,「回主子娘娘話,古華軒那兒有信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