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絲瓜籽兒不好弄,費了大力氣才托人討來的。挑個風和日麗的好天兒,咱們禮貴人捲袖子撩袍上手,在東牆根下疏疏朗朗種了一長排。光種還不行,絲瓜是爬籐的積年,總不能叫它伏地長吧,必須搭架子。宮裡精細的擺設物件不少,要找竹竿不容易,還得往西華門角樓那一帶的燈庫去。燈庫裡的燈籠要扎燈架子要用挑桿,造燈的地方肯定有原料。禮貴人打發丫頭辦事,自己捧著茶壺站在廊子底下曬太陽。

萬歲爺走了多久了?她攤開五指一節一節的數手指頭,發現一隻手不夠用了。據說這會兒到了山西,沿途探訪民生,還抽空寫了封信給她。信不長,寥寥幾筆,字裡行間卻儘是思念吶!那天禮貴人捧著臉看完,看完了長長一歎,趴在小茶几上緩神。茶几是紅木鏤空雕龍鳳紋的,專門伺候功夫茶。她撓心撓肺的想萬歲爺,想著他的「素以吾妻」,再想到宮裡那群虎視眈眈的女人,抬起頭時茶几二層的檔板裡積了一小攤水。她這麼油滑的人,受委屈倒不至於,畢竟有皇后在嘛,這位主子還是很向著她的。她就是惦記他,惦記他人前的一本正經,惦記他人後的耍橫無賴。

禮貴人這頭有愛情有寄托,別人就不一樣了。主兒們身驕肉貴,大不了餵餵鳥,養養貓狗。逢著日頭不錯,三三兩兩逛御花園,千秋亭逛到萬春亭,來來回回總共就那麼大地方。

密貴妃坐在亭子裡賞景,懿嬪那位阿哥要死要活的,她剛去瞧了眼,這會兒出來痛快透口氣,覺得活著真不賴。

陽光跳躍,石板路甬道走得久了要成精似的,面上打得很滑,到夏天簡直要反光。貴妃瞇眼朝遠處看,兩個宮裝美人款款而來。到了近前才看清,原來是延禧宮的靜嬪和荀貴人。

「貴主兒在呢?」兩個人蹲身行禮,「今兒天好,您有閒情兒出來逛?」

「才從古華軒出來,那邊怕五阿哥受風,連窗戶都封起來了。我在裡頭憋半天,這會兒不忙回去,先瞧瞧園子的垂絲海棠發得怎麼樣了。」貴妃到底是一人之下,別人搭訕,她賞臉應上一句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一手搭著石桌,百無聊賴的問,「你們這是上哪兒去?和妹妹我正要找你呢,可巧遇上,也省得我特地差人請你。」

宮裡的女人都很有眼色,荀貴人一聽就知道她們有避人的話要說,自己杵在這裡太不識時務,忙肅了肅道,「那你們二位聊著,我要上鍾粹宮去一趟,就先告退了。」

靜嬪看荀貴人去遠了才轉過身來,沖貴妃一笑道,「貴主兒有話吩咐,臣妾願聞其詳。」

貴妃指指石杌子叫坐,慢聲慢氣道,「我聽說你讓人戲弄了?約好了上古月軒的,怎麼人家中途撂了挑子?」

說起這個靜嬪就有氣,姓素那丫頭是個鬼機靈,要引她犯錯是不能夠了。她會趨吉避凶,自以為不露面就能明哲保身,真要這樣,慎行司那幫人豈不成了擺設?她平穩下心氣兒,操之過急反倒讓人挾制,她又沒有兒子,哪兒用得著像密貴妃這麼繃著弦兒!

「人家不賞臉子,我也沒法兒。本想和她套套近乎,也好替貴主兒盯著她點兒,誰知道人家臨了病了,讓底下奴才傳了句話說不來了……」她無奈笑笑,「也是,人家正得寵,和咱們攪合在一起跌分子,清高顯得貴重嘛!」

貴妃哼哼的笑,「狗屎上頭包金,真當自己是元寶麼?」

靜嬪昨天歇覺,枕頭上平金打籽繡抽了絲,不知怎麼勾住了耳墜子,一邊耳朵眼兒拉得辣辣的疼,一看之下有點豁開了,今天說話就不停的掖耳朵。貴妃瞧了心不大舒服,「怎麼?我說的話不中聽?」

靜嬪愣了愣,忙道,「沒有的事兒,我昨兒差點把耳朵揪下來,傷大發了。」

貴妃蹙眉一瞥,這麼小樁事兒說的那麼唬人,也虧她的!

靜嬪知道她不待見了,趕緊咳嗽了聲轉移話題,「您今兒上懿嬪那兒去了?五阿哥這會兒怎麼樣?」

貴妃滿臉的不在乎,「十幾個御醫輪著看,就那麼回事兒。養大難,就是拉拔大了,能不能活到弱冠也不好說。懿嬪這樣厲害人物,栽在孩子上頭,半瘋半傻的滿可憐。」

靜嬪囫圇一笑,「都是命,自己命不好,怨誰?我前兒看見愉妃帶四阿哥出來遛彎,哥兒包在金絲襁褓裡,虎頭虎腦別提多好玩了。依著我說,還是貴主兒福氣最叫人眼熱。您都有兒子了,雖說不在自己跟前,想了,悄沒聲的過去瞧一眼,抱一抱。哥兒出息了,您將來也有依仗。不像我們似的,光桿兒,天天這麼混吃等死。」

「你們還年輕,又不是不會生,愁什麼?」貴妃心裡有小小的得意,嘴上卻打馬虎眼。

靜嬪知道捧得越高摔得越重的道理,直搖頭訴苦,「您只當往後還有我們的份子?我和您說過吧,我自打進宮,就承幸了一回,讓我上哪兒懷孩子去?我是瞧明白了,這後宮將來就是禮貴人的天下。您也見過敬事房記檔,怎麼說?萬歲爺最近傳過誰?皇后是鋸了嘴的葫蘆,自個兒不中用,男人翻誰的牌子全不過問。她只等著天上掉餅砸中她,誰生了兒子抱給她養,她就萬事大吉了。咱們呢?咱們怎麼辦?縱觀這深宮,最明白事理的只有您,也只有您懂得咱們的苦處……再退一萬步,咱們不說旁人就說禮貴人。萬歲爺這會兒是下了江南,等他三月裡回來,您瞧著,馬六兒的大銀盤裡就該只剩她素以一個人的綠頭牌了。她年輕輕的姑娘,一碰就有了喜信兒,回頭孩子落地再歸到皇后名下,您想想,皇后養大的孩子能和旁人一樣兒的麼?生母又得寵,到時候立太子稱帝,兩宮皇太后……咱們這些太妃呢,就該上園子裡吃齋念佛去嘍!」

靜嬪這話挑起了貴妃連日來深埋心底的恐慌,沒人的時候自己琢磨已經很覺心驚,現在從別人嘴裡出來,惶駭程度便擴散到無限大。她知道自己不是大度的人,和皇后積怨也深。姓昆的最會裝樣,面上是君子善人,背地裡小算盤打得辟啪作響。前頭幾位阿哥她不養不是因為別的,就是以為自己能生,隔層肚皮隔座山嘛,她不稀罕。誰知眼下自個兒房事上頭不行了,女科裡的毛病重,自己也當心身子,就著急要領別人的孩子。

靜嬪看她老僧入了定,知道八成說動她了。轉過頭看外面,鶯聲燕語道,「貴主兒,我問您個事兒,您說一個女人她不能生養,男人還能在她身上花心思嗎?」

這個值得探討,男女之間的愛情,歸根結底還是要瞧孩子的。有孩子就有維繫,哪怕帝王家親情再淡薄,父子間的人倫總逃不了。貴妃道,「這世上有幾個爺們兒能真心一輩子愛一個人?開頭談愛還說得過去,時候久了,我瞧不一定。」

「那就結了,其實命裡有沒有子息,並不一定要看老天爺的。」靜嬪敲打著膝蓋緩聲道,「我知道皇后待禮貴人不薄,她小廚房裡請了個蒙古廚子專做酪的,三天兩頭出些新鮮吃食送去給禮貴人同享……」

貴妃面上無波,心頭卻一動。看了靜嬪一眼,很快垂下眼抻抻衣角,「皇后主子果然體念,只是堂堂的一國之母巴結個下等宮妃,嘖嘖,真個兒替她委屈得慌。」

靜嬪見她指東打西,頓覺這人不上道。兩個人不是一條心,到最後各有各的顧慮,大事小情都難成。也帶了點拿喬的意思,站起來掖掖鼻子虛應,「可不是麼!唉,坐久了有點寒浸浸的,貴主兒您還不回宮?我可呆不住了,給您告個罪,我得先走一步。」

貴妃道,「你等會兒,既然到了這裡,咱們結伴兒上欽安殿拜玄天上帝去。」

靜嬪回身看她,這是要和她歃血為盟麼?拜玄天上帝彼此捆綁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說實話她愛吃螃蟹,卻不愛沾染一手腥味兒。可貴妃也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要是不給她點承諾,她辦起事來只怕也難放手腳。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天一門,先拈香叩拜,嘴上沒有明說,彼此心知肚明。拜完了神轉到邊上香亭裡,貴妃道,「你才剛說的我可往心裡去了,廚子我那兒有,做什麼點心都隨意,只是不明白你說的『不一定看老天爺』……不看老天爺,看誰的?」

橫豎到了這步,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靜嬪道,「我這兒有個妙方,別人都不知道的。只不過太損陰德,不到萬不得已,貴主兒還是不要用的好。」

貴妃扯了扯嘴角,「這會兒說這個做什麼?你放心,既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不論好歹都要相互照應著的。你那個是什麼方兒?單單叫她不能懷孩子,別人也察覺不出什麼。」

靜嬪眼神閃了閃,只道,「那是個老方子,原來族裡大太太不願意底下妾生孩子,就拿那個藥粉兌水灌下去,保準萬無一失。我回去找找,過會子叫人送過來。替您辦事的人您得好好挑挑,茲事體大,可關係到身家性命的,您萬萬要留神。」說著起身蹲安,搭著貼身宮女的手肘施施然去了。

她身邊的人是升了嬪位後娘家請旨送進來的,擎小兒伺候她,情分不比尋常。扶她走出去老遠才低聲問,「主子先頭和貴主兒說的藥,奴才怎麼沒聽過?」

靜嬪垂著眼簾說,「沒那藥。」

「那您……」

她篤悠悠一哂,「藥粉兒包在紙裡都差不多,哪只火眼金睛認得出它是砒霜還是冰糖?難不成為了辨味兒嘗嘗麼?誰敢!」

這話一出人家就明白了,前陣子不知是御前的誰走漏了風聲,把她光記檔沒侍寢的消息私底下一通宣揚,叫她丟盡了臉面。俗話說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麼。有機會卻不知道把握的,那不是傻子也是個廢人。

「只是藥性太烈,唯恐引起軒然大波。」

「這我知道。」靜嬪仰臉看那被宮牆整塊切割開的天,夷然道,「沾了一氣兒倒下,事情可就大了,怎麼也得隔會子吧,單瞧她身底兒怎麼樣。我只拿藥,接下來的就看密貴妃了。她這人脾氣躁,腦子倒不算太笨,有人耐下性子指點她,她也是可造之才。你知道什麼叫一石二鳥嗎?皇后這陣子整頓宮務,安撫了低等滕御,卻得罪了底下撈著油水的宮女太監。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到時候牆倒眾人推,還得貴妃重新掌事。貴妃不說厚待我,我手裡有這把柄,互相制約之外,其實也拿捏得住她。你說這樁買賣怎麼樣?風險雖大,卻很值得。」她咬著槽牙,眼神狠戾,「就算我落不著好處,處置了素以那個賤人,也解了我心頭之恨。」

宮女心裡暗驚,閨中端莊溫雅的主子早不見了,紫禁城果然是口染缸,要生存就要不停的算計。一塊綾子投進去,潤色得好,能上皇帝的身做龍袍。要是染砸了,那也只好進灑掃處當值做破抹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