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他訕訕的,「倒也沒想幹什麼。」太醫的話總不能不聽,縱著性兒來,這裡再有個三長兩短,他已經損耗不起了。現在這處境,終究無法真正舒暢起來。短短兩個月,一茬又一茬的事接連發生,簡直讓人精疲力竭。翻身趟下來,胳膊搭在額頭上,他鬱鬱歎了口氣,「素以,咱們說說話吧!出了這麼大的事,依你的想法,誰的嫌疑最大?」

她探手把他頸窩那裡的被子塞實一些,計較了下才道,「奴才不敢肯定是誰,宮裡人口太多,人心隔肚皮。是好人還是壞人,面上瞧不出來。不過主子大事小情見得多,心裡總歸有成算的。您在江南,奴才的心一直懸著。現在您回來了,我可算是有了指望。我信不過別人,就盼著您能替三阿哥報仇,替奴才洗刷冤屈。」

他來拉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扣,「可惜出事的時候朕不在,錯失了大好時機。弘宛是個糊塗蟲,以前還有大臣把他比作本朝的老莊親王,要朕說,差得實在是太遠。老莊親王愛玩,什麼都能玩出花來,可他懂得無為而治,確實稱得上皇父的左膀右臂。現如今到了朕這輩,兄弟雖多,卻沒幾個借得上力的,一個個畏首畏尾,倒像朕平時怎麼壓制他們似的。可惜了三阿哥,停在欽安殿裡十幾天,到這會兒兇手都沒拿住。」

他說到恨處捶床板,素以知道他糟心,自己又幫不上忙,只有安慰他,「王爺們也有不得已,內宮又不像別處,能押人、傳訊、搜查。這種事,抓不住當時的人證,一晃眼過去了,再要搜就難了。各宮各院都是單門獨戶過日子,不能說城裡出了樁案子就把各家攪得不太平。可是有些人……」她原想把話題往密貴妃身上引,不管她是不是幕後黑手,就憑她這段時間的做作所為,也夠叫她恨得牙根癢癢了。原本彈劾彈劾是應當,但她又感覺有些羞愧,對不住身邊這人。他做皇帝不容易,底下人揣摩他,算計他,面上恭敬,暗地裡搗鬼。她還記得自己瞧不上那些人,嫌他們的兩面三刀,現在自己又怎麼樣?她在面對他的時候,想的是怎麼拆密貴妃的台,不再是捧著心的向著他了。這樣下去自己和那些人有什麼區別?

真鬼迷了心竅,一面深愛,一面還要不停的計較得失。也許帝王家的感情本就是這樣,不管是親情也好,愛情也好,都沒有那麼純粹。我愛你,但是不妨礙我為自己謀福利,這就是帝王家的生存之道。

她側過身來攬他,「萬歲爺……」她哽咽一下,「我對不起您。三阿哥的死都是因為我,他是替我死的,否則這會兒躺在欽安殿裡的人應該是我。我一直覺得自己沒臉見您,我欠他一條命,叫我這輩子怎麼償還呢!還有舒貴人……您沒瞧見她,她太可憐了……」

她哭得直噎氣,皇帝只是歎息,「你和三阿哥,不管你們誰出事,朕都痛斷肝腸。」

她搖搖頭,「我情願死的是我,您不能明白我的感受。我以前想過自在日子,一心巴望著出宮。後來遇上您,知道再也跳不出去了,就想偏安一隅,有自己的一塊地方,養養花種種草,與世無爭。可是這樣都不成了,我沒打算招惹是非,是非自己找上門來。您知道背著一樁人命官司是什麼滋味麼?我整宿不能合眼,我害怕極了。三阿哥停在欽安殿,我甚至連祭拜他的勇氣都沒有……我做了虧心事,是我把他推進了鬼門關。就算毒不是我下的,我也照樣無地自容。」

要說一點不怨恨,似乎也不大現實。但他畢竟沒有被傷痛沖昏頭,不願意三阿哥死,難道願意她來個一屍兩命麼?都不能夠,所以責任還在他。是他治家不嚴,他後宮裡的魑魅魍魎隱藏在人群裡伺機而動,必須揪出來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您明兒去瞧瞧舒貴人吧!這半個多月也不知她怎麼過的,現在能讓她慰心的只有您了。兒子沒了,男人再不問她死活,我怕她真有個好歹,我往後良心都難安。」她言罷,又帶了些猶豫的口吻,「萬歲爺……」

他嗯了聲,「什麼?」

她計較了下方試探,「您會再給舒貴人一個孩子麼?」

皇帝苦笑著掐她的鼻尖,「你以為想給就能給的麼?好了,我乏了,有話明兒再說吧!」

他的回答模稜兩可,換了個姿勢背過身去,不再說話。簷下的西瓜燈送進一點微芒,她在朦朧裡看著他寬闊的肩背,鼻子隱隱發酸。他是乏了,幾千里的奔波,回來又是個爛攤子。她仰天看帳頂,把手心貼在肚子上。等這件事過去,找個機會和他提提建府的事吧!雖然歷朝歷代都沒有宮妃在外單過的例子,可她真是受夠了宮裡壓抑的氣氛。以前有盼頭,一天一天看著出宮就在眼前。現在晉了位,就像判了幾十年的牢刑,不到你死我活,永遠都得困在這高高的宮牆內。可能是異想天開,如果收回了封號,把她從玉牒裡除名,就當沒有她這個人存在,是不是能夠恢復她的自由身?

可是孩子怎麼辦?她大著肚子自然別想往外跑,要是生個阿哥,放在皇后身邊不聞不問又不捨得。如今只希望這胎是公主,女孩兒皇后是不稀奇的,但是如果沒叫她如願,到時這位賢後只怕還會張羅選秀,慇勤替皇帝擴充後宮。

她悶頭胡思亂想,萬歲爺倒睡著了。他是弘雅警敏的人,平常睡得淺,從沒聽見他打過呼嚕。這回真累透了,呼吸聲都伴著沉重。素以悄悄靠過去,胳膊環上他的腰,把臉貼在他溫暖的背上。這回是動了點小心思,她也不是非要置誰於死地,密貴妃有沒有害三阿哥,老天爺瞧著自然收拾她。至於她有意苛扣她,沒懷孩子,她在吃穿用度上並不計較。但既然知道她有孕還有意為難她,那麼貴妃娘娘就是沒安好心。這種人不說要她獲罪,叫皇帝看清她的為人,繳了她管理六宮的實權,對自己來說也算出了口惡氣。

想得太多,後來就有點迷糊了。這回有他在身邊,睡得分外的香甜。第二天起來精神頭很足,只是每天早上一通吐是必不可少的。這孩子將來肯定是個嚴謹的人,折騰他額涅已經養成了規律。她五更起床,洗漱過後從從容容的到梢間裡捧痰盒催吐。吐得不多,全是酸水兒,吐完了清清口,起來又是一條好漢。

萬歲爺辛苦,想叫他多睡一會兒,她擦了嘴轉身進明間,卻看見他睡眼惺忪的站在門前。她咦了聲,快步迎上去,「今兒不視朝,怎麼這麼早起來?」

「太多事兒要辦,三阿哥總停在欽安殿不成。人死了,入土為安要緊。」皇帝說著仔細看她臉色,在她背上憐惜的捋了捋,「難為你,大清早的就吐成這樣。叫嚴三哥過來開個方子治治,別人害喜好像沒這麼嚴重。」

別人害喜怎麼樣,他未必上過心罷了。四執庫馮嵐青送行服來,素以接了手替他料理,緩聲道,「害喜也看各人身底兒,有的吐出腸子來,有的一點事兒沒有。我算是折中的,稍有些,大概什麼時候也掐著點兒來。這孩子守規矩,這點不知道隨誰。」

皇帝臉上露了點笑意,「能隨誰?自然是隨我。」

素以撅起嘴來,「為什麼不能隨我?我當了那麼多年差,一向自持守禮。」

「真會給自己貼金。」他捲著馬蹄袖,調過視線來一瞥,「你是被人管著沒法子,真要是放出去了,還不得像散養的雞鴨似的,胡天胡地亂來一氣?」

她正給他繫腰帶呢,報複式的用力收了下,「我怎麼就成了雞鴨呢,太埋汰人了!好歹也得是匹千里馬,跑得快,老實,還愛幹活。」

皇帝被她收得哎喲一聲,「這麼大勁兒,吃過早膳了?」

她說沒有,聲氣兒怯怯的,「我等著您一塊兒吃,能蹭些好的。」

他忽然沉了臉,眉毛緊緊擰起來。她說這話叫他心酸,想起昨天那點殘羹冷飯,他的火氣眼見又要冒頭。勉強忍住了叫榮壽,榮壽在門檻外面打千兒聽示下,他寒著嗓子吩咐,「慶壽堂的月供別照貴人的來,當初皇太后在嬪的位分,拿的是妃的份例。眼下你們禮主子有了,咱們也有樣學樣。上內務府傳話,這裡的妝緞、油蠟、菜色,一應俱照四妃的規制施排。慶壽堂說缺什麼短什麼,不許刁難,有要就有給。」他背著手想了想,「再者……從御膳房撥廚子過來開小廚房,想起來要吃什麼,不用巴巴兒跑多少路去討。小廚房別設太遠,就設在書屋的圍房裡。讓他們緊著心伺候,差事辦得好有賞,辦得不好,提腦袋來見。」

榮壽高聲唱個是,起來佝僂著腰去辦了。

蘭草喜孜孜的和鼓兒交換一下眼色,這樣的安排,基本已經看得出來她家主子生小阿哥後會晉什麼位分了。真是升發透了,從貴人一氣兒能到妃,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事兒。主子體面,做奴才的臉上也有光。將來走出去沒人敢瞧不起,抬起腳,比那些狗東西的頭還高。

素以蹲身行禮,「主子這麼體恤,奴才心裡惶恐。我知道您是想叫我過得安逸,可那麼多人瞧著,我怕回頭貴主兒又要給我上眼藥。」

「她不敢。」皇帝道,「她是手指頭合起來一點兒不漏縫的主兒,苛扣後宮嬪妃,她當的一手好家!虧我回來得快,再晚些,是不是要把孩子餓死在肚子裡?前頭才不明不白走了一個,這會兒還接著算計,單這一宗,追究起來就夠她喝一壺。」

素以到現在總算把心放肚子裡了,密貴妃也別怪她背後放陰招,她要是不那麼外露,自己也不能和她結下怨來。至於那個靜嬪,面上挺光鮮一個人,背地裡和貴妃沆瀣一氣,要深究下去,必定沒有她的好處。反正自己不急,逐個的對付。長滿壽說的對,有事不怕事麼。這深宮之中也憑本事吃飯,她沒有娘家撐腰不打緊,她有萬歲爺,知道他會護著她,這樣就足夠了。

屋外起了風,吹得窗上穗子飄飄蕩蕩。皇帝站在朝霞裡,背著光,昂首挺拔的身姿,方正齊楚的君子人模樣。她瞇嬉著眼覷他,他對她一直很坦誠,自己卻千方百計借他的手整治別人,說起來有點慚愧。她計較了再三,昨晚上琢磨到今天了,相愛的人為什麼要使心眼子?是因為彼此還不信任嗎?倒不如老老實實的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大不了被他笑話一通,但或許他會和她同仇敵愾也說不定。打定了主意就辦,看左右沒外人,這才悄聲道,「我實在忍不住了,拆人牆角的事兒幹得我心裡不受用……奴才老實和您說吧,我討厭密貴妃,她苛扣我我不計較,可她不該苛扣孩子。孩子還太小,正是要好吃好喝養大個兒的關口,她這麼幹,等同謀害不是?橫豎您怪罪她我就高興得厲害,您說我這樣是不是小肚雞腸?還是孩子小肚雞腸愛記仇?您不是說他隨您嗎,敢情您才是最小心眼兒的人吶!」

皇帝拿她沒轍了,「你就變著方兒的呲達我吧!我小肚雞腸,你局氣大方,這總成了?」說著搖頭,「你以為你幹那點事兒我覺察不出來?我不愛戳穿你而已,看你還耍什麼花槍。關於密貴妃盤剝你用度,這項我知道了確實很惱火,你在背後放放冷箭也應該。你沒靠山,不和我抱怨和誰抱怨?好在最後自己老實坦白了,我聽了很高興。咱們倆個不興使心眼子,你有什麼就告訴我,不用藏著掖著,也不要花力氣雕琢。你吃了虧,比我自己吃虧還叫我不平呢,你有什麼可擔心的?」

素以歪著腦袋尷尬的笑,笑著笑著嘴角發酸,連眼睛也一道酸了。是啊,他明察秋毫,自己這點道行在他看來簡直就是掩耳盜鈴。他早瞧破了,卻給她留臉面,她開始慶幸自己迷途知返,否則在他眼裡是不是就要變味兒了?

用早膳的時候他說,「我要上舒貴人那裡去一趟,三阿哥下葬事宜得知會她一聲。毓敏出了事,朕連他額涅都不見一面,忒不像話了。慶壽堂和長春宮的禁令都撤了,你過會子給皇后請個安。貴妃她們都到場,我手上活兒忙完也過去。」

這樣也好,當面扇耳刮子總能讓人更長記性。素以應個庶,立馬的挺起了腰桿子。絕地反擊的時機到了,貴主兒沒有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的覺悟,看來早晚得栽這毛病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