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一屋子鶯鶯燕燕,嬌聲給他請安問吉祥。皇帝乜斜素以一眼,人家都在背後算計著怎麼瓜分他呢,她倒好,還怕澆澇了!不過他喜歡她這副恃寵而驕的姿態,就應該這樣。後宮裡做小伏低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叫人擱在一邊瞧不起,要麼被人踩進泥土裡去。兩種都是永世不得超生,要一輩子看人臉色活著。

素以的脾氣不好打發,這點令他感到欣慰。男人願意給你撐腰,也要你扶得起來才好。天天靠人拉扯著,再好的精力也有夠不上的一天。要學會保護自己,該強的時候不示弱,不單是為自己,也是對愛你的人負責。眼前這二皮臉也是老京油子了,要和尊養的宮妃們耍嘴上功夫,大概吃虧不到哪裡去。

他悠步踱過來,「都起喀吧,別拘著,坐。」

宮妃們謝恩起身,有個人卻蹲著不動。皇帝到她面前站定了,半弓著身子問她,「禮貴人,你閃著腰了?」

素以順桿兒怕,嘶的吸口冷氣,「哎喲,蹲著就起不來了。」

真招人恨吶!皇帝覺得她做得很成功,伸出兩手到她腋窩下一架把她提溜起來,對皇后道,「禮貴人有了身孕,往後見禮的規矩都免了吧!別蹲個安,再蹲出什麼毛病來。」

皇后瞧在眼裡只是笑,「是,就照您的吩咐辦。那些虛禮還講什麼,到底肚子裡的龍種要緊。」

敢情誰沒懷過孩子似的!貴妃聽了直反胃,才兩個月就閃腰,閃了舌頭還差不多!又不是多金貴的人兒,做了七八年的奴才,臨了賣起嬌來,什麼臭德性!

滿屋的人個個五味雜陳,這麼一個小動作就讓她拿了特旨,往後見到位分比她高的都可以大搖大擺不行禮了。懷了胎真好,有男人寵著更好啊!同樣的後宮嬪妾,她們這些人算什麼呢?說難聽點兒,往後就是守活寡麼。以前還能盼著哪天能翻到自己的綠頭牌,現在倒好,提前進荒宮做太妃去了,想想也叫人不平。

不平歸不平,皇帝跟前,誰敢跳出來說話?雖然都侍過寢,皇帝涼薄大夥兒都知道。以往翻牌子進幸,紅綾被子一卷扛上龍床,完了事在圍房過一夜,第二天就得回自己寢宮去。指著和萬歲爺增進感情?他悶頭幹活,不愛說話。吹了蠟燭,管你是張三還是李四,對他來說都一樣。要是有不同,大概只剩他做親王起就在身邊伺候的人了。不過瞧瞧,皇后不問事,密貴妃裡外不是人,張慧妃前年薨了,最後一位通房晉了嬪,出身太低幾乎排不上號……闔宮看來看去真就只剩一個禮貴人了,而且還是和太皇太后鬥得一天星斗,打壓了整個塔喇氏換來的。這麼一推敲,發現這禮貴人還真是個寶。花了大力氣弄來的就是不一樣,人家可有老底兒,萬歲爺愛她,她合該得瑟到天上去!

皇帝托著茶盞刮茶葉末子,吹了吹,把眼前的熱氣吹散了,像走出了霧霾,看得也更加清明了,「三阿哥的靈柩巳初運出宮,他是早夭,入皇陵不合適,朕折中挑了塊地方,讓他進西邊妃子陵寢,算是在孝陵範圍之內,也沒有壞了規矩。」

皇后臉上黯淡下來,皺著眉頭道,「這孩子可憐見兒的,我前兒夢見他一回,說那頭缺吃少喝,捎去的東西收不著。陰間的老鬼擠兌他是枉死,又看他小,都欺負他。我醒來後哭了半宿,叫人準備幾個大包袱,等落了葬再燒給他。另外在臣工裡頭尋摸尋摸,看哪家有歿了的姑娘沒作配的,給他結門陰親,興許就能好些了。」

皇帝對鬼神的東西一直將信將疑,聽皇后這番描述也難免哀淒,一時萎頓下去,「你瞧著辦就是了,朕這裡公務忙,照應不到那許多。」

貴妃有點耐不住,皇帝回京,三阿哥的死因必定要追查到底的。他不在,興許還能打探到點消息。如今他親自督辦,外頭什麼情況,什麼進展,她身在內廷一概不知。害了人命,沒有不心虛的。她面上裝鎮定,心裡天天繃著弦。有時候也寬慰自己,娘家的哥子接著她的口信,據說是已經把那太監滅了口。死無對證的事兒,就算查出些頭緒,沒有人出來指認,她的地位還是很牢靠的。畢竟有四阿哥,好賴孩子在,加上這些年的情分,即便有了端倪,她不承認,皇帝也不能隨意動搖她的根基。

「趕明兒讓人傳話,吩咐打上四十九天的醮,洗清了罪業也就好了。」貴妃道,這話題實在瘆得慌,趕緊換了方向,「這陣子宮裡愁雲慘霧,大夥兒都舒坦不起來。過兩天是主子的萬壽,我著內務府張羅,熱熱鬧鬧的辦一場,也好藉著喜興勁兒把先頭的晦氣打掃乾淨,主子意下如何?」

皇帝調轉視線,目光冷冷的,把她瞧得遍體生寒,「難為你想得周全,三阿哥才薨,朕也沒那興致大肆操辦。」素以坐在下首,窩在圈椅裡,垂著眼睫,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他叫了一聲,「禮貴人,怎麼瞧著精神頭不濟?又餓了?」

她抬起眼來,飛快瞧了瞧密貴妃,興起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回主子話,奴才如今結實,比做宮女那會兒還扛餓呢!這事兒主子您得好好誇誇貴主兒,要不是她,我吃得過了頭,您回來,我八成臃腫得面目全非了。多謝貴主兒每天兩頓全素筵招待我,也是的,三阿哥才薨,大魚大肉我心裡不落忍。貴主兒可成全了我的仁義了,給我送碟子魚條,噁心得我一天沒吃下飯。貴主兒用心良苦,怕孩子長得太大,將來不好生養。我對貴主兒的感激真千言萬語難表其萬一,貴主兒一定是瞧著我和瓊珠共事過才這麼照應我。」她嘖嘖咂嘴,抽出帕子來掖眼睛,「貴主兒宅心仁厚,主子您不賞她,奴才死也不瞑目。」

「胡說麼!口沒遮攔!」皇帝嗑托一聲把杯子擺在炕几上,被她這通指鹿為馬的把戲鬧得背上生涼。擰著眉下地踱步,背手在地心旋磨,波斯地毯踩上去寂靜無聲,只有他手裡盤弄的手串,發出玉石之間相互擠壓的脆響。他仰脖子看殿頂的藻井,似有些茫茫的喟歎,「朕子息艱難啊……自打開衙建府起,育有四子二女。眼下又走了個三阿哥,也虧得禮貴人這兒有了喜信兒,叫朕心裡稍感安慰。」他踱到密貴妃跟前,居高臨下看著她,聲音裡不見喜怒,緩聲道,「朕問你,你明知她有了身孕,還處處剋扣她,為的是什麼?瞧不得她生阿哥,要讓朕子孫凋零,是不是?」

他沒有疾言厲色,但是這樣緩慢的語調叫人害怕。密貴妃嚇白了臉,惶然站起來,怯聲怯氣道,「主子誤會奴才了,只因為上月出了三阿哥的事兒,奴才自覺辜負了主子娘娘的囑托,後頭宮務管得要比尋常嚴十倍,不敢掉以輕心,免得再出什麼差池。奴才是顧得上這頭顧不上那頭,關於慶壽堂的供應,也沒特意囑咐。主子您知道的,害三阿哥送了命的點心是禮貴人親手給的,她這裡頭的嫌疑忒大,在慶壽堂不過禁足,按著規矩應當進宗人府大牢入監才是。」說著狠狠剜了素以一眼,「她這樣罪責,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不能饒了她。慶壽堂雖在內廷,那時候已經劃到宗人府的管轄下去了。外頭一圈粘桿處拜唐阿1看守,咱們內廷的人沒有特許不得入內,奴才有勁兒也使不上不是!所以她在吃口上委屈是有這事兒。」嗓子低下來,頗輕慢的囁嚅了句,「原本就是牢飯,還指望金蓴玉粒不成!」

最後一句果然引得皇帝勃然大怒了,拍桌子道,「宗人府內務府沒定案,誰敢說下毒的就是她?叫她吃牢飯?她肚子裡懷著皇嗣!你嘀咕什麼?朕還沒問你的失職之罪,朕出去兩個月出了這麼多蛾子,你管的一手好家務!宮裡居然有人敢下毒,打先祖南苑封王起就沒有過的,到了朕這一輩裡出妖怪,連這種事都敢搬上檯面來了,多少人拿朕當笑話看!你既然主持宮務,孰輕孰重可分得清?損失一位阿哥,雖不是你生的,你心裡痛不痛?」他指著素以的肚子,「裡頭還有一個,虧得隨他額涅耐摔打,否則這會子早成一捧血了。你要是賢良就該護著,你呢?打雀牌,養鸚哥兒,你有臉說你忙?」

屋裡女人們沒見過皇帝發這麼大的火,早嚇癱了,一個個趴在地上簌簌打顫。密貴妃呆呆看著他,原來他已經打聽清了她這半個月來的動靜,真真讓她又是心驚又是膽寒。她氣衝上來,梗著脖子道,「奴才是貴妃的位分,上頭還有皇后,萬歲爺怎麼不問她?果然多做多錯,不做不錯麼?整日間操持那些瑣碎,何嘗聽見您一聲贊?做對了是應當,做錯了卻要落一身的埋怨,我這又是何苦來!」

她覺得掃臉透了,在宮裡好歹是一人之下,他顧及她的體面了嗎?連素以都知道護短不在人前責備底下人,她為他生兒育女,最後得他這通呲達,憑什麼?皇后佔著茅坑不拉屎,她坐享尊榮,叫自己來當牛做馬。要不是忌諱天威難犯,她真想問問萬歲爺到底是眼瞎了還是心盲了。這些年來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是朝堂上待臣工還講究個中庸呢,怎麼對待她倒像十世裡的仇人?這是不知道下毒的是她,要知道了,這會子該把她凌遲處死了吧!

貴妃在皇帝眼裡從來不重要,這是實話。她的所作所為不出格,有些能帶過的他也不計較,都由她去了。只是慢待素以這一宗叫他怒火燒心,就像他在慶壽堂裡說的那樣,素以吃虧比他自己吃虧還讓他難以忍受。加上三阿哥的早殤,他愈發看重素以肚子裡的孩子。他們母子對於他意義不同於別個,以前後宮的滕御他不需要操心,把她們圈養在宮裡,供她們吃喝,給她們榮華就成。素以不是,她歪脖兒衝他傻笑一下,都能激發出他保護妻小的使命感。所以貴妃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簡直就是在他如臨大敵時挑戰他的權威。

何況她真的如她自詡的那般冠冕堂皇嗎?送食盒的太監鳥盡弓藏,死在了保定府郊外的林子裡。這條線是斷了,但是三阿哥吃剩的兩個點心背面,隱約看得出蒸籠底盤上嵌進去的「昌」字。宮裡御制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所以那碟點心肯定是外頭進來的。四九城裡帶昌字的茶館酒樓點心鋪子有多少家,慎刑司已經派人出去查了。宮裡能進出採買的只有造辦處,一旦查到點心是哪家賣出的,造辦處裡逮人,比全紫禁城排查太監可容易多了。到時候順籐摸瓜,未必找不出幕後黑手來。

皇帝年少時就開始辦案,有些人天生有這方面的本事。他只要聽人敘述案子,心裡大致就能有成算。內闈之中誰和造辦處接觸最多,誰又能讓那些油耗子聽從調遣?貴妃真的和這件事一點牽扯也沒有嗎?

只可惜缺乏證據指證,她畢竟是他冊封的貴妃,單憑揣測扣大帽子,她也不能服。皇帝定下心來點了點頭,「既然你諸多怨言,那就好生歇著,往後宮務不要插手了。」踅身對皇后道,「你身子不好,朕給你撥兩個幫手。尋常事讓淑妃和禮貴人幫著料理,大事上頭還是由你做主,你瞧這樣好不好?」

又是禮貴人!密貴妃氣得五官要移位,一個下等宮妃居然輕而易舉把她架空了。她苦心經營了這些年,因為少給她幾個菜,最後三言兩語就被皇帝撂了牌名麼?她苦笑起來,天家果真是最無情的,帝王薄倖,她終於見識到了。

皇帝掃眼看眾人臉色,「還有一樁事要同你們說。禮貴人在長春宮夾道裡接了食盒的事兒沒人作證不打緊,今早莊親王來回話,送食盒的太監找著了。那個閹驢蛋子命大,腦袋被人打開了花還留了口氣沒死,這會兒關押在慎刑司大牢裡。等他緩過勁兒來能開口了,把人供出來,朕的這個後宮就該仔細清理一遍了。朕告訴你們是想留些臉面,誰要是知道內情,趁早來和朕說。沒的站錯了邊兒,那可是要後悔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