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景倫心中酸楚,強自抑住,急急打馬而行。雪後初晴,坐騎又是千里挑一的駿馬,行得一日,便趕到了兩國交界處。
眼見天色漸黑,前方又是阿息山,正猶豫要不要黑夜過山時,忽見前方有幾騎過來,他忙將?帽拉下些,緩緩而行。
那幾匹馬奔得很急,宇文景倫面向另一側。可當其中一人策騎而過時,他眼神掠過,急忙咳嗽。那人身子一震,勒馬回頭,宇文景倫將?帽除下,望著他微微而笑。
馬上那人正是明飛,他乍見宇文景倫,大喜不已,但此處尚是兩國邊境,不便行禮,只向他點了點頭,又招呼前面幾名飛狼衛回轉。眾人心中狂喜,急忙擁著宇文景倫回轉霍州軍營。
一路上明飛細稟,宇文景倫才知那場雪暴,除了自己得以倖存,就只易寒仗著武功高強、明飛熟悉地形而逃過一劫,其餘飛狼衛均已在雪暴中失蹤。
明飛避過雪暴,便四處尋找宇文景倫,未果後回轉霍州。滕瑞得稟,急派飛狼衛喬裝打扮,冒著暴雪入月戎尋找宇文景倫。但眾人一直在當日那處附近尋找,兩日後找到被飛石擊中而受了輕傷的易寒,卻始終未能找到宇文景倫。
滕瑞不能大規模尋人,又不能露了大軍行蹤,數日來急得頭髮都白了許多,這夜見宇文景倫無恙歸來,實是狂喜,他素來持重,只是例常見禮,但眼眶未免有些濕潤。
待宇文景倫用過晚飯,滕瑞知不能再拖,摒退眾將,走近道:「王爺,您既歸來,今夜是最好的突襲時機。」
宇文景倫卻望著案幾沉思,許久都不說話。滕瑞疑道:「王爺?」
宇文景倫抬頭道:「先生,景倫心中有些猶豫。」
「願聞其詳。」
宇文景倫站起慢慢踱著,歎了口氣,道:「不瞞先生,景倫此次去月戎,感受頗深。沙羅王雖然暴虐,但月戎邊境民眾尚是安居樂業,生活自得其樂,我們如若攻打,勢必要破壞現在這種安寧。這一仗---到底該不該打?」
滕瑞未料宇文景倫歸來後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由愣住,想起了當日在鎮波橋上崔亮的話。
他當日雖拒絕離開宇文景倫,但這數月來時時想起崔亮所言,再加上目睹甯平王、毅平王所造殺孽,後又因此而戰敗,內心無時不在煎熬之中。深夜獨坐燈下,他也不時拷問自己。此刻聽宇文景倫之言,長長歎了口氣。
宇文景倫望著他,道:「先生。」
滕瑞收起愧意,靜靜問道:「敢問王爺,前朝燕國是如何滅亡?」
「帝弱,為權臣挾制,軍閥各據一方,內亂頻仍,最後為南梁所滅。」
「再敢問王爺,王爺此番若是不征月戎,借機掌控西邊二十六州,而是回上京交回兵權,以後可能登上帝位?」
宇文景倫搖了搖頭:「希望渺茫。」
「太子身後是何勢力?」
宇文景倫眉宇黯然,滕瑞微歎:「太子若是登基,其身後支持的各部貴族便會趁機坐大,太子長期受他們挾制,自會分權給他們。到時皇權進一步被削弱,各部必會為了疆土草場爭奪不休,先燕之亂只怕就會重演。到時受苦的可是桓國萬萬百姓。」
宇文景倫不言,滕瑞續道:「何況,這些貴族只知為本部落爭利,對皇上和王爺的漢化改革諸多不滿,若讓他們掌權,皇上的一片苦心經營,王爺的一番雄心壯志,只怕都會付諸東流。眼下,只要我們火速拿下月戎,且將傷亡降到最低,就可控制西部大權,到時您上位是水到渠成,奪回權柄,一統北疆,就───」
宇文景倫擺了擺手,道:「知道了,先生,是景倫一時心軟。」
滕瑞躬腰道:「請王爺相信滕瑞,我已擬好作戰策略,只要能突襲拿下沙羅王,必可以最小的傷亡收服月戎。王爺若是憐惜月戎百姓,日後多施惠政便是。」
那火焰般的影子在心頭掠過,宇文景倫毅然決斷,道:「好,一切就依先生安排!」
頓了頓,他又道:「此戰以拿下沙羅王為要,其餘月戎各部,特別是南面的碩風部,先不要去動他們!」
桓天景三年十一月初六,夜。
桓宣王率大軍突襲月戎,在軍師滕瑞的佈置下,一萬人攻昆陸府,一萬人攻燕然道,五千輕騎箭兵布于阿布利峽谷,正面則以飛狼營和先鋒營三萬騎兵閃電奔襲,直取疏勒府沙羅王大營。
這三萬人是桓軍最精銳的騎兵,雪夜如閃電奔行,於後半夜包圍了疏勒府阿克沁大營。火箭將大營燒得烈焰沖天,桓軍騎兵流水般沖踏,沙羅兵死傷無數。
沙羅王從夢中驚醒,率部倉卒應戰,無奈陣腳已亂,近兩萬精兵被桓軍上百支分隊切割開來,沙羅軍如同羊群遭遇野狼,血染阿克沁大營。
沙羅王陣前被宇文景倫一刀砍中左腿,只得在數千名死衛拱護下殺出一條血路,向西南奔逃。
未及百里,至阿布利峽谷。易寒率五千桓軍發箭如雨,殺聲震動雪野。「赤雪」馬雖神勇,也無法救主逃離。沙羅王誓死不降,拼至最後一刻,最終力竭,死于易寒劍下。但其死後仍拄刀立於雪野中,巍然不倒,只是雙目圓睜,似在遙望南方。
桓軍拿下疏勒府、昆陸府、燕然道三處後,兵不卸甲、馬不落鞍,一路向西,如烈火燎原,席捲月戎大部分疆土,並於十一月十五日包圍了月戎王都───阿什城。
宇文景倫採納滕瑞之言,為減少平民傷亡,並不發起攻城戰,而是包圍阿什城,切斷其水源,並不斷派人城下喊話,勸降月戎可汗。
月戎可汗與沙羅王兄弟情深,沙羅王戰死後他便病重,阿什城兵力不強,派出去請求各部馳援的信兵悉數被斬,但月戎可汗仍不投降。
兵圍七日後,城中百姓斷水斷糧,死傷慘重。就在宇文景倫猶豫是否要發動攻城戰之時,十一月二十三日夜,月戎可汗率三千衛兵攻出城門,同時,阿什城內火光沖天。
月戎可汗率部沖向桓軍,個個勇猛無當、悍不畏死,桓軍一時陣形散亂,城中再沖出上千騎,從包圍圈缺口幢速逃逸。
桓軍重新集結,將月戎可汗所率三千人逐一剿殺,最後剩可汗孤身一人,立於上萬人包圍圈中,刀橫胸前,痛桓賊後,吐血而亡。
月戎可汗一死,阿什城不攻自破,桓軍入城。宇文景倫急調人手撲滅大火,又迅速調集水糧分發給城內百姓。
待稍得喘息,宇文景倫踏入了月戎王宮。
他在王宮內負手慢慢走著,看著大火後殘敗的景象,心中勝利的喜悅黯然消退,濃麗的笑容浮現眼前,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明飛押著一人過來,道:「王爺,默公子請來了。」
宇文景倫緩緩轉身,並將手中鬍鬚貼上。默懷義看得清楚,驚呼出聲。他做夢也未想到,率領大軍攻破家國的桓國宣王,便是當日篝火大會上偶遇的商人「元靜」。
宇文景倫卻是當日與默懷義一番交談後便上了心。他知明飛暗探出身,並無治國之能,只能用其忠心,要想治理好月戎,卻需另尋良才。默懷義飽讀中原詩書經略,又有經國濟世之志,堪稱治國良才。攻下疏勒府之時,他便下令將默懷義拿住,一路隨軍帶往阿什城。
見默懷義驚訝後是長久的沉默,宇文景倫又撕下鬍鬚,微笑道:「默公子,你是個聰明人。」
默懷義不言,宇文景倫道:「令尊也在本王手中,本王會將他放了,只請默公子助本王一臂之力。」
默懷義扭過頭去,冷冷道:「你們殺我族人,占我國土,我與你不共戴天,我阿爸更非貪生怕死之徒,休得多言!」
宇文景倫一笑,道:「默公子,今日本王既已站在了這裡,月戎大勢已去,只是本王有一言想勸公子。還請公子以月戎百姓為重。」
默懷義身軀微震,不再說話。
「默公子,眼下已是嚴冬,又逢大戰,若是不能妥善安置流離的炕℅,到時死亡的可就遠遠不止戰爭中死亡之數。默公子一死容易,只是你若死了,本王找不到合適的人來主理救助之事,月戎百姓怎麼辦?」
默懷義雙唇抿緊,但宇文景倫卻從他倔強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鬆動。
他微笑道:「死有輕重之分。本王與懷義你一見如故,知道懷義乃悲天憫人的大義之人。本王已經急調糧草前來賑濟,這救助炕℅、安撫民心之事,本王就全權託付懷義了。」
此時又下起了大雪,大片雪花揚揚而下,落在默懷義的發梢肩頭。他與宇文景倫對立著,兩人眼神交鋒,宇文景倫意態平靜,面帶微笑,負手而立,默懷義堅持了很久,眼神痛苦,面容不斷扭曲變換,顯是內心極度掙扎,直至雙腳發麻,終輕輕點了點頭。
不多時,派出去追剿那一千余人的將領回轉,一臉沮喪。又有將領來報,未在城中找到月戎可汗十五歲的幼子阿史那,宇文景倫與滕瑞都覺事情不妙。
果如所料,可汗幼子阿史那在一千死士的護衛下千里逃亡,直奔南邊,尋到其堂姐、沙羅王的女兒黛真公主。
黛真公主急發可汗血詔,召集月戎南部屈射、同羅、碩風三部約兩萬人馬,奉阿史那為新可汗,發兵北攻,與桓軍展開了殊死的激戰。
黛真公主以往很少在人前露面,此番臨危輔佐年少的新可汗,卻表現出了極高的智慧與才能。她用兵得當,極善使用突襲戰法。桓軍攻下阿什城後有些鬆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竟在半個月內被黛真公主率軍連續收復三城。
聽聞黛真公主率軍收復國土,月戎百姓一呼百應,紛紛南下投軍。阿什城內也漸有騷亂發生。
宇文景倫與滕瑞知形勢不妙,急調駐防在兩國邊境的三萬人馬過來支援。滕瑞迭施計謀,採取誘敵和分片切割戰術,方將黛真公主所率人馬阻於斡爾河。
兩軍於斡爾河對峙,其時河面冰封,滕瑞再施妙計。他制出可讓人躲於冰下河水中的皮靠,命人於暗夜鑿鬆了河面的堅冰。
第二日,桓軍誘攻,黛真公主不察,率兵攻過斡爾河,浮冰鬆動,黛真公主所率人馬紛紛掉入冰河之中,死傷無數。
黛真公主見中計,急命撤退。滕瑞再命人搭起木浮橋,桓軍氣勢如虹,攻過斡爾河,追擊月戎殘部。
這一日已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月戎軍大敗,卻不屈服,雪野中赤血僵屍觸目驚心。待宇文景倫率主力進行最後一輪衝擊,已是黃昏時分。
阿史那王旗潰退,宇文景倫率兵追襲,待至一處小山丘,月戎兵不過幾百之眾。
宇文景倫此時放下心來,另有打算,便也不急著拿下這數百人,只命人將他們圍困在小山丘上。
夜色深沉,宇文景倫立于王旗下,向滕瑞笑道:「月戎女子倒是不容小看,這個黛真公主,可比沙羅王還要棘手。幸得先生妙計,不然大局難定。」
滕瑞微笑道:「這個黛真公主,採用的竟是馬賊戰術,可以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但她畢竟是草原女子,不善兵法,兵敗是遲早的事情。可是王爺,眼下咱們不能殺她和阿史那,只能勸降。」
宇文景倫正是這個打算,自黛真公主率軍反擊,月戎民眾反抗情緒高漲,若不能勸降阿史那和黛真,只怕後患無窮。他正要說話,易寒急匆匆過來,道:「王爺,慕容將軍回報,他去追另一隊逃走的人,發現有幾千月戎兵接應他們。慕容將軍已經帶兵緊追著。」
滕瑞馬上明白中計,道:「山丘上的不是阿史那,咱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忙命易寒帶一萬人前去與慕容光會合追擊。
大軍調動間,忽有殺喊聲傳來,宇文景倫抬頭見小山丘上火光點點,那數百人顯是見桓軍調動離開,知被看破,意圖沖下山丘,拖住桓軍。
宇文景倫看著這些人不畏死地沖下來,皺眉道:「這些都是死士,成全他們吧。」
滕瑞舉起令旗,大喝道:「箭兵準備!」
箭矢寒光幽幽森森,上千箭兵列於陣前,拉弓搭箭,對準了從山丘上沖下來的月戎兵。
此時火把將四周照得通明,月戎兵越沖越近,滕瑞令旗高高舉起,只待月戎兵再沖近些,但要下令萬箭齊發。
殺聲中,宇文景倫微微眯起眼睛,但見沖在月戎兵最前面的是一個紅色的身影。那身影越沖越近,火光下,宇文景倫也終看清了那張令自己魂牽夢繞的面容。
滕瑞手動了動,就要揮下令旗,宇文景倫失聲道:「不要放箭!」
滕瑞急智,雖不明宇文景倫為何不許射箭,令旗一變,箭兵退後,鐵甲兵攻前。宇文景倫早打馬沖了上去。
那個紅色的身影手持彎刀,在包圍中左沖右突,鮮血早已染紅她的裙裾,她口中咬著髮辮,拼死博殺。
無奈她武功不高,沖得一陣便腳步踉蹌,眼見一名桓兵大刀就要砍上她的右肩,大喝聲傳來,宇文景倫及時趕到,架住了這一刀。
見王爺親到,桓軍忙護擁上來,宇文景倫正待轉身,風聲響起,他反手運力握住刀背,緩緩轉身。望著呆愣在原地的綺絲麗,輕聲喚道:「綺絲麗。」
綺絲麗如遭雷擊,她本力戰多日,已近虛脫,再在這生死陣前猛然見到思念多時的心上人,再也支撐不住,彎刀嗆然落地,身子一軟,倒在了宇文景倫懷中。
燭火下,宇文景倫望著氈毯上昏迷不醒的綺絲麗,眉頭緊蹙。
兩個月來,除去緊張的戰事,他時時思念著她。他少年喪母,又志向遠大,一直以耽於男女情事為戒,埋頭于軍國大事。直至遇到綺絲麗,二人在暴風雪中互相扶持、救護嬰兒、抵抗惡狼,又獨處數夜,這美麗奔放的女子令他傾倒,不知不覺間情根深種。
他本想著,征服月戎後便親去碩風部,向她坦承身份,並納她為妃。他本就有心要治理好月戎,納一名月戎女子為側妃,倒也于大業有益。至於早已親自求婚的滕家小姐,仍可為正妃,屆時自己多寵愛綺絲麗便是。
他萬萬沒有想到,竟會在這陣前重會綺絲麗,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滕瑞掀簾進帳,看著宇文景倫的神情,壓下心中疑雲,道:「幾百人無一人投降,除擒住數人外,悉數被斬。」
宇文景倫有些不忍,滕瑞又道:「這名女子,據被擒之人所言,她就是黛真公主。」
宇文景倫猛然抬頭,失聲道:「不可能!」
氈毯上的綺絲麗卻已醒轉,她聽到二人對答,緩緩坐起,眼神冰冷,緊盯著宇文景倫。宇文景倫心中一痛,揮了揮手,滕瑞退了出去。
宇文景倫望著綺絲麗,慢慢伸出手去:「綺絲麗───」
綺絲麗猛然打開他的手,聲音有些顫抖:「你───究竟是什麼人?」
宇文景倫不敢看她,微微側頭,半晌方輕聲道:「我,本名宇文景倫。」
綺絲麗面上血色盡失,身形晃了晃,宇文景倫忙將她扶住,卻見寒光一閃,本能下身形急速後仰,才避過綺絲麗手中的短刃。
綺絲麗雙眸含淚,撲了上來。宇文景倫心中絞痛,避過她數招,卻不還手。綺絲麗知自己武功與他相差太多,一咬牙,短刃回割自己咽喉。
宇文景倫大駭,和身撲來,奪下她手中短刃,綺絲麗拼力掙扎,他萬般無奈,只得點上她的穴道。
這短短數招,他竟覺渾身無力,雙腿一軟,抱著她坐於氈毯上。良久方輕聲道:「綺絲麗,我不是有心騙你。我身份敏感,不能輕易洩露。攻打月戎,也是形勢所逼,我也有心治理───」
綺絲麗眼神中透著絕望,仰頭冷笑:「你殺我父王,殺我可汗,屠我族人,滅我家國。今日,就將我黛真也給殺了吧!」
宇文景倫喃喃道:「你真是黛真公主?」
「是。」
「那為何沙羅王要追捕你?你為何又叫綺絲麗?為何在碩風部?」
綺絲麗也想起與他共處的風雪之夜,想起二人共度危難、同生共死的情形,心中一酸,落下淚來。許久才低聲道:「我的阿母,本是碩風部的馬賊。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的馬賊,父王看上了她,便將她搶回阿什城。思結舅舅不服,和父王打了幾架,可打不贏,阿母為了救思結舅舅,便答應留在父王身邊。」
她聲音漸低,宇文景倫將她用力抱住,又往她體內輸入真氣。綺絲麗穴道被點,無法掙脫,只得冷冷看著宇文景倫,道:「阿母因生我難產而死,臨終前求父王把我送回碩風部。父王捨不得,可我越長越象母親,他看著傷心,終將我送回思結舅舅身邊。」
「所以───」
「是,所以我在阿什城叫黛真,到了碩風,我就是綺絲麗。那日篝火大會,我是去探望父王的,但他逼我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我當然得逃走。卻不料會遇見你。」
宇文景倫只覺造化弄人,他將臉埋在綺絲麗的秀髮中,喃喃道:「對不起,綺絲麗。你原諒我,我是真心喜歡你。你忘掉這些,以後我會───」
綺絲麗卻渾身顫慄,聲音冰冷得不象從她喉內發出:「我不認識你!我愛的是元靜,是那個勇猛威嚴、情深義重的元靜,而不是你這個發動戰爭、沾滿了我親人族人鮮血的桓賊!」
宇文景倫還待再說,聽到滕瑞在外相喚,聲音急切,只得放下綺絲麗,走了出去。
滕瑞道:「已經追上阿史那了,他們大約三千人,易堂主率軍將他們包圍在赫蘭台。喊過話,說是誓死不降。」
宇文景倫頗覺棘手,滕瑞心中有了打算,道:「王爺,我倒有個主張。」
「說說。」
「如果殺盡這三千人,倒不是難事,可這樣一來,只怕會掀起腥風血雨,激起月戎百姓更激烈的反抗。殺之不宜,只能勸降。」
「可月戎人血性剛烈,勸降只怕有些困難。」
滕瑞望著帳內,微笑不語。宇文景倫明白過來,道:「這───」
「王爺,這位既是黛真公主,又與王爺是舊識,王爺何不帶她去陣前,讓她勸阿史那投降?」
宇文景倫搖頭道:「她的性子,只怕不會勸降的。」
滕瑞微愣,想了想,便道:「她如不願勸降,那我們就逼降。」
「逼降?」
「是,黛真公主威望極高,阿史那又全是仰仗於她。我們將她押到陣前,逼阿史那投降,否則便殺了她。」
宇文景倫脫口而出:「不行!」
滕瑞忙道:「王爺放心,不是真殺,只是做做樣子而已。若是成功逼降阿史那,可以減少傷亡,也是造福月戎百姓之舉啊。」
宇文景倫還有些猶豫,滕瑞勸道:「王爺,戰事不可拖得太久,一旦激起民變,難以平定。」
宇文景倫回到大帳中,只見綺絲麗睜大眼睛望著帳頂,似是在哭,又似是在笑。他將她扶起,卻不敢解開她的穴道,只是抱著她,不停摩挲著她的秀髮。
綺絲麗卻忽開口:「我去勸降。」
宇文景倫急忙鬆開她,低頭看著那顯得有些麻木的面容,道:「綺絲麗,你───」
綺絲麗面無表情,道:「我不想阿史那死,他是我最疼愛的阿弟,我去勸降,你答應我,從今以後,不再殺我族人,善待我月戎百姓。」
宇文景倫再度抱緊她,充滿失而復得的喜悅,連聲道:「好,好,我都答應你。」
赫蘭台是月戎屈射部祭天的土城,易寒率三萬人馬將赫蘭台團團圍住。阿史那則率三千殘部堅守土城中,拒不投降。
待宇文景倫帶著綺絲麗趕到,已是日落時分。這日風刮得很大,巨大的紫色麒麟王旗下,宇文景倫看著綺絲麗,輕聲道:「綺絲麗。」
綺絲麗靜靜地看著他,道:「元靜。」
宇文景倫喉間低應一聲,綺絲麗嘴角浮起蔑視的笑容,淡淡道:「我說得沒錯,你真的不應該叫元靜。」說完她不再看他,轉身走向土城。
滕瑞將手一揮,數名飛狼衛持劍跟上,綺絲麗在距赫蘭台不遠處停下腳步。
「阿史那!」她放聲高呼。
「是黛真公主!是公主!」赫蘭臺上一陣喧亂,不多時,一名少年出現在土城上。他看清城下情形,語調中隱帶悲泣,呼道:「黛真姐姐!」
綺絲麗落下淚來,大聲呼道:「阿史那,月戎人最崇拜的是什麼?」
阿史那愴然回道:「是月戎草原上的雄鷹!是不屈的勇士!」
綺絲麗欣慰而笑,呼道:「是!阿史那,月戎的英雄們,你們要做高高飛翔的雄鷹,要做不屈的勇士!」
她抬手指向身後數萬桓軍,呼道:「阿史那,這些屠我族人、背信棄義的桓賊,你絕不能向他們屈服!」
高臺上,阿史那眼睛一片模糊,拼命點頭。高臺下,綺絲麗轉過身去。
綺絲麗說出要阿史那做「不屈的勇士」,宇文景倫便覺不妙,急忙踏前。
綺絲麗走得幾步,忽然伸手奪過一名飛狼衛手中長劍,紅影急奔,挺劍刺向大步走過來的宇文景倫。
易寒和飛狼衛們一驚,急忙護在了宇文景倫身前。綺絲麗一路沖來,與相阻的飛狼衛激鬥,宇文景倫急呼:「不要傷她!」
飛狼衛們不敢違令,招式受束,便讓綺絲麗再沖前數步。易寒眉頭微皺,閃身上前,不過兩招,便震飛了綺絲麗手中長劍,他劍尖也指在了綺絲麗胸前。
宇文景倫忙走向綺絲麗,道:「綺絲麗───」
他話尚在嘴邊,綺絲麗轉頭看了看他,冷笑一聲,縱身前撲。
易寒不及提防,綺絲麗已前撲,他手中長劍便穿透了她的胸膛。
宇文景倫正被綺絲麗那一眼看得有些恍惚,忽見綺絲麗自盡于易寒劍下,駭得心弦一震,不能動彈。
高臺上,少年可汗阿史那將這一幕看得清楚,大聲痛哭:「黛真姐姐!」月戎兵見族內最高貴美麗、善良勇敢的女子不屈死去,血性上湧,誰都無法控制體內洶湧的仇恨,怒喝道:「沖出去,和桓賊拼了!」
阿史那擦去眼淚,握起長槍,呼道:「月戎的勇士們,我們就是流盡最後一滴血,也要殺光桓賊,為族人報仇!為黛真姐姐報仇!」
「殺光桓賊,為族人報仇!」
三千人的怒喝聲如巨風一般,自赫蘭高臺湧出,帶著無畏的勇氣、不屈的靈魂,沖向桓國數萬大軍。
宇文景倫呆呆地立在原地,望著倒於血泊之中的綺絲麗。仿佛聽不到震天的殺伐聲,也仿佛看不清她美麗的面容。
滕瑞也被綺絲麗自盡之舉驚得有些呆了,心中說不清是何滋味,及至阿史那率軍攻出赫蘭台,他才回過神,舉旗指揮作戰。
眼見月戎人一個個死去,但仍無一人投降,滕瑞心中難受,崔亮的話再度環繞在耳邊,殺伐聲中,他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戰事將要結束,明飛急奔過來:「軍師,王爺他───」
滕瑞轉頭一看,只見宇文景倫跪在雪地之中,將早已死去的綺絲麗緊緊抱住,他的嘴角,隱隱沁出血絲。
鮮血,染紅了赫蘭台前的皚皚白雪。阿史那與三千月戎兵無一生還,桓軍也死傷慘重。
這一役,史稱「赫蘭台血戰」。
黛真公主與阿史那不屈戰死,三千將士血灑原野,無一投降,月戎震動,族人群起反抗。
其後數月,月戎八部與桓軍展開了慘烈的戰鬥,直至宇文景倫由國內西部二十六州再緊急徵調人馬,連場殺伐,方將四起的抗爭壓了下去。
桓天景四年二月,宣王大軍終徹底收服月戎。
二月的草原,春風裡飽滿青草的芳香。但今年的草原,已不見去年那麼多的牛羊,那麼歡快的景象。
宇文景倫啟程返國,已恢復本名「阿木爾」的明飛帶著默懷義一路相送,默懷義看著手中抱著的跋野風,心中仿若空無一物。
綺絲麗死後,碩風部馬賊思結率部攻打桓軍,不幸戰死。默懷義正隨軍一路給流離的炕℅發放救濟糧草,遇上了抱著跋野風、被桓軍擒住的阿麗莎。
宇文景倫早傳令尋找阿麗莎和跋野風,阿麗莎被押到他面前,自認出了綺絲麗姐姐日夜思念的情郎,也見到了站在宇文景倫身後的默懷義。
最初的驚訝過後,她顯得很平靜,將跋野風遞給宇文景倫,道:「綺絲麗姐姐臨出發前,將風兒交給我,她說若是她不幸死在戰場上,而你又來碩風找她,便讓我將風兒交給你。」
自那日綺絲麗慘死,宇文景倫傷心下吐血,引發內傷,一直未愈。他默默接過跋野風,低頭望著熟睡中的跋野風,傷痛難言。
阿麗莎又望向默懷義,最終未發一言,轉過身去,走向了遠處的冰河───
春風中,宇文景倫下馬,回頭道:「懷義。」
默懷義上前,宇文景倫接過跋野風,道:「懷義,你陪我走走。」
默懷義隨著宇文景倫在草原上默默地走著。跋野風已快一歲,極為活潑,揪住宇文景倫王冠的束帶,咯咯笑著,忽然望著他,清晰地喚出一聲:「阿爸!」
宇文景倫將跋野風緊抱在胸前,無法言語。
春風拂過草原,他許久才再抬頭。見默懷義黯然神傷,他笑了笑,又轉頭望向一望無垠的草原,輕聲道:「懷義,你不要怪我,不讓你隨阿麗莎而去,不讓你遵守你們對著雪神發下的誓言。」
他微微仰頭,望著蒼穹,聲音有些悠長:「你要為族人日後的安康好好活著,輔佐好阿木爾。而我,還要為我的百姓建立一個強盛的國家,還要南下與裴琰再度一決高低。我們,還有這麼多的事情要做,雖然做好了這些事情,也不一定就如了我們的願,可我們還是得做下去,這是我們男人的責任。就讓,讓她們在這片草原上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