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一起,江慈便與淩軍醫等人忙得不可開交,不斷有傷兵被抬來,前方戰況也通過眾人之口一點點傳來。
侯爺親自挑戰,桓軍出關,侯爺與宇文景倫激鬥;
月落奇兵出現,與長風騎聯手夾擊桓軍;
月落聖教主與侯爺戰場聯手殺敵,將桓國毅平王斬於劍下;
桓軍潰敗,長風騎與月落兵正合力追向東萊。
江慈默默地聽著,手中動作不停,眼眶卻漸漸有些濕潤。原來,你是做這件事去了,你還是與他聯手了--
滿帳的傷兵,終讓她提不起腳步,走不出這個醫帳。
由「回雁關」至涓水河,激戰進行了兩日。
江慈這兩日隨醫帳移動,搶救傷患,未曾有片刻歇息,疲憊不堪。直至醫帳移至東萊城,城內眾大夫及百姓齊心協力,共救傷患,醫帳人手不再緊張,她才略得喘息。
夜色漸深,江慈實在撐不住,依在藥爐邊瞌睡了一陣,睡夢中,依稀聽到「聖教主」三字,猛然驚醒。
旁邊,幾個傷患正在交談。
「月落人這回為何要幫我們?」
「這可不知。」
「是啊,挺奇怪的。我可聽人說過,月落被咱們華朝欺壓得厲害,王朗的手下,在那裡不知殺了多少人。他們怎麼還會來幫我們打桓賊呢?」
「這次要不是他們相助,可真不一定能打敗桓賊。可惜他們來得快,也走得快。」
一人聲音帶上些遺憾:「是啊,前天戰場上,有個月落兵武功不錯,幫我擋了一刀,是條漢子,我還想著戰事結束後找他喝上幾杯。」
「還有他們那個聖教主,嘖嘖,武功出神入化,我看,雖比不上咱們侯爺,卻也差不了多少!」
旁邊人笑了起來:「那是自然,咱們侯爺武功天下第一,這聖教主只能屈居第二,易寒就只有滾回老家去了。」
眾人大笑,又有一人笑道:「易寒倒也是個厲害角色,他逃得性命,還將衛昭衛大人刺成重傷--」
江慈面上血色褪盡,「騰」地站了起來,發足狂奔。
東萊城中,到處都是民眾在慶祝長風騎趕跑桓軍,也不停有長風騎將士策騎來往,她卻恍似眼前空無一物。
「易寒倒也是個厲害角色,他逃得性命,還將衛昭衛大人刺成重傷--」
是真的嗎?她眼眶漸漸濕潤,奔得氣息漸急,雙足無力,仍停不下來。只是,該往哪裡去找他?!
「小慈!」似是有人在大聲叫她,江慈恍若未聞,仍往城外奔去。許雋策馬趕上,攔在她的面前,笑道:「你這麼著急,去哪裡?」
江慈停住腳步,雙唇微顫,卻無法出言相詢,只得急道:「許將軍,相爺在哪裡?」
許雋見她急得面色發白,忙道:「侯爺在涓水河邊,正調集船隻,準備過河追擊桓軍。」
江慈上前將他身後一名親兵大力一拉,那親兵沒有提防,被她拉下馬來,江慈閃身上馬,勁叱一聲,馳向涓水河。
涓水河畔,人聲鼎沸,燈火喧天,裴琰見船隻調齊,浮橋也快搭好,向崔亮笑道:「差不多了。」崔亮正待說話,一騎在長風衛的喝聲中急馳而來。
裴琰看清馬上之人,閃身上前,運力拉住馬韁,江慈坐立不穩,由馬鞍上滾落。裴琰右手一探,將她扶住,道:「你怎麼了?」
江慈喘著氣,緊緊揪住裴琰手臂,顫聲道:「他,他在哪裡?」
崔亮心中暗歎,卻不便當著裴琰說什麼,只得低下頭去。
裴琰有一刻的靜默,他靜靜地注視著江慈,江慈看著他的神情,心中漸轉絕望,身形搖晃,兩行淚水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戰馬嘶鳴,裴琰忽然笑了起來,江慈看著他的笑容,覺得有些異樣,淚水漸止。裴琰牽過一匹戰馬,對江慈道:「你隨我來。」
江慈下意識地望了一下崔亮,崔亮微微點了點頭,江慈忙跟上裴琰。裴琰擺擺手,長風衛退回原處,他腳步輕悠,帶著江慈沿涓水河向西走出數十步。
河風輕吹,裴琰轉身,將馬韁交到江慈手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輕聲道:「他回長樂城殺甯平王去了。」
江慈先前極度恐懼、擔憂,此時聽到這句話卻有些反應不過來,愣愣地「啊」了一聲。
裴琰望著她,一抹惆悵閃過眼眸,但轉瞬即逝,他淡淡說道:「從今天起,你不再是長風騎的軍醫。你以後,也不必再回我長風騎軍中。」
火光下,裴琰再看了她一眼,倏然轉身。江慈踏前一步,又停住,見裴琰快步走遠,大聲道:「多謝相爺!」
裴琰的紫色戰袍在夜風中颯颯輕揚,他抖擻精神,躍上「烏金駒」,朗聲喝道:「弟兄們,殺過涓水河,奪回失土!」
長風衛齊齊應聲呼喝:「殺過涓水河,奪回失土!」
秋風微寒,夾著細細秋雨,打濕了江慈的鬢髮。
她騎著馬一路西行,因怕人誤會自己是逃兵,當夜在一處小山村用身上的軍餉向山民買了一套女子舊衫和一些乾糧,換回女裝,稍事歇息,便重新上路。
在軍營閒暇無事,崔亮興致起時也曾給她講解過天下地形,她認准路途,往長樂趕去。行得兩日,便跟上了月落兵行軍的路線,還依稀可見他們安灶歇整的痕跡,江慈心中漸安,也加快了幾分速度。
這日行到金家集,距長樂城不過百來裡路,江慈覺口渴難當,便在一處茶寮跳下馬,用身上僅餘的銅板叫了一壺茶,正喝間,忽聽得西面山路上響起急促的馬蹄聲。
歡呼聲也隱約傳來:「桓軍戰敗了!」
「長樂守住了,甯平王被月落聖教主殺死了!」
茶寮中的人一窩蜂地往外擁,只見幾騎駿馬疾馳而來,馬上之人持著象徵戰勝的彩翎旗,一路歡呼著向東而去。
江慈隨著茶寮內的人往外湧,耳邊聽得人群的陣陣歡呼,她也不禁跟著人群歡笑起來,只是笑著笑著,淚水悄然掉落。
她躍上駿馬,用力揮鞭,這百來裡的路程一晃而過,一直在她眼前晃動的,只是那雙靜靜的眼眸,那個溫暖的懷抱。
長樂在望,路上來往的華朝士兵與月落兵也漸漸多了起來。江慈不知衛昭在何方,只得往長樂城內趕。
快到長樂城,正見大隊月落兵從城內出來,後面還有一些華朝將士相送,雙方此番攜手殺敵,同生共死,似已將前嫌摒棄,此時道別頗有幾分依依不捨之意。
江慈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大喜下策馬沖了過去。
大都司洪傑那日在戰場上追殺桓軍,與華朝一名姓袁的副將聯手殺了桓軍一名大將,二人一見如故,戰後找地方喝了幾口酒,索性結為了異姓兄弟,此番道別,頗為不舍。
正說話之際,他聽到有人大呼自己的名字,猛然轉頭,江慈已在他面前勒住駿馬,笑道:「洪兄弟,別來無恙?」
洪傑認出她來,「啊」了一聲,臉紅片刻,想起已和自己成親的淡雪,又迅速恢復了正常,爽朗笑道:「原來是江姑娘,江姑娘怎麼會來這裡?」
江慈躍下駿馬,也有許多月落士兵認出她來,紛紛向她問好。江慈笑著和他們打過招呼,將洪傑拖到一邊,洪傑忙甩開了她的手。
江慈急問道:「你們教主呢?在哪裡?可好?」
洪傑知她與教主關係極好,忙道:「教主帶人先回月落去了,剛走不久,你往那邊追,估計能追上。」
江慈大喜,洪傑眼前一花,她已躍上駿馬,馬蹄翻飛。洪傑再抬頭,已只見到她遠去的身影,聽到她歡喜無限的聲音:「多謝洪兄弟!」
江慈得知衛昭無恙,心中大喜,這一路追趕便如同在雲中飛翔,與前幾日一路西行忐忑擔憂的心情大不相同。
不多久,依稀可見前方山路上月落兵漸多,烏壓壓一片往西行進,江慈更是心中歡喜。月落兵聽到馬蹄之聲,回頭相望,也相繼有人認出她便是去冬曾捨身示警的江姑娘,見她馬勢來得甚急,紛紛讓開一條道路。
前方,一個白色身影端坐馬上,與身邊的平叔正在交談,江慈列馬肚,趕了上去,攔在了他的馬前。
她的心似要跳出胸腔,眼睛也逐漸濕潤,微抿著下唇,靜靜地望著他,望向他銀色面具下的眼眸。
只是,為何,這雙眼眸透著些陌生?為何他的眼眸中不見一絲驚喜?
江慈忽然明白過來,此時平叔也由初見她的驚訝中清醒過來,策馬到她身邊,輕聲道:「小丫頭,跟我來。」
平叔在一處樹林邊下馬,江慈追出幾步,急問道:「平叔,他去哪了?」
平叔看了她片刻,眼神複雜,終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他殺了甯平王后便不見了人影,我們遍尋不獲,也只能讓蘇俊繼續出面。」
江慈茫然,他去了哪裡?
平叔看著她滿面擔憂與思念之色,忽想起與衛昭由「回雁關」緊急行軍趕回長樂的情形:他深夜獨立,總是默默地望向東邊,偶爾吹起玉簫,眼神才會帶上一絲柔和。那一分柔和,像極了多年前的那個人。
但那日他在戰場之上擒住甯平王,逼問到夫人真的于多年前便已離世,屍骨無存,他悲嘶著,一劍斬落甯平王的人頭。他眼中透著濃濃的仇恨,自己在他身側,甚至能聽見他胸腔中如毒蛇吐信般的嘶氣之聲。他一劍劍將甯平王的皮給剝下,一寸寸割著甯平王的肉,所有的人,包括自己,都不敢直視那個場面。等所有的人再抬頭,他已不知去向。
他究竟去了哪裡呢?
江慈默默地想著,忽然一個激淩,急道:「平叔,您能不能給我一塊你們星月教的權杖?」
平叔瞬間明白過來,猶豫片刻,終掏出一塊權杖丟給江慈。江慈接過,翻身上馬,大聲道:「平叔,您放心吧。」
平叔望著江慈縱馬遠去的身影,心情複雜。蕭離趕了過來,低聲問道:「這丫頭到底是什麼人?無瑕好像和她關係非同一般。」
平叔長長地歎了口氣。
由長樂城往西疾馳,不多久便進入月落山脈。江慈打馬狂奔,山風漸寒,越往山脈深處走,秋意愈濃。她身上銅板已用盡,只得在路邊摘些野果、喝點泉水充饑解渴。
這日黃昏,她終趕到了星月穀。
她默默地看著石碑上「星月穀」三個字,片刻後翻身下馬,舉步走向穀內。剛走出幾步,便有數人閃身攔在了她的面前。
江慈將手中的權杖遞給為首白衣教徒,那教徒看清權杖,忙下跪道:「見過暗使大人。」
江慈這才知平叔給自己的權杖竟是星月教暗使專用,便平靜道:「你們都退下吧。」眾人應是,齊齊退下。
江慈依稀記得當日衛昭帶自己去他父親墓前的青石路,她找到那塊有著「禁地」二字的石碑,沿著青石路往峽谷深處走去,此時天色漸黑,峽谷內更是光線極暗,她有些看不清路途,只得用手摸索著右側的岩壁,緩慢前行。
掌下的岩壁濕寒無比,若是他在,定會像當日一樣,牽住自己的手吧?
峽谷內,靜謐得讓人心驚,江慈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終走出石縫,再向右轉,也終於看到了前方一點隱約的火星。
她將腳步聲放得極輕,慢慢地走過去。墓前,快要熄滅的火堆邊,一個白色身影伏在地上,似在跪拜,又似在祈禱。他的身邊,擺放著一個人頭,血肉模糊,想來便是那甯平王。
江慈眼眶逐漸濕潤,靜靜地立於他的身後,見他長久地跪拜,終柔聲道:「你這樣跪著,阿爸和姐姐會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