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第二天照常在基地開會。

  高見鴻講了一會,覺得朱韻有些心不在焉。

  「怎麼了,有問題?」

  「啊?」朱韻回神,搖頭,「沒有。」她看向身旁,「李峋今天去哪了?」

  高見鴻:「不知道,他早上給我打電話說今天有事,今天基地讓我負責。」

  有事?

  跟昨天那個女人有關嗎?

  朱韻不想分心,但又忍不住去想。

  「來,繼續啦。」高見鴻伸出手指在朱韻面前勾了勾。

  今天的課李峋全都逃了,下午課程結束後,朱韻來到基地,發現李峋已經回來。他照舊窩在凳子裡寫程序,一切如常。

  朱韻坐下,不經意地問:「你今天去哪了?」

  李峋:「去市中心溜躂一圈。」

  朱韻:「市中心?去那幹什麼?」

  李峋瞥向朱韻,譏諷道:「怎麼,公主大人的競賽項目已經萬無一失了,開始有精力研究閒事了?」

  「……」

  誰稀罕研究你,欠債狀元。

  朱韻在心裡哼了一聲,轉頭做自己的事。她無意中看到李峋腳邊放著一個袋子,好像是中心體育場的……

  傍晚,高見鴻叫朱韻一起去吃飯,路上還在想競賽項目的細節,「好像對惡意程序的分析前幾屆已經有很多人做過了,我們要不要弄點新的。」

  朱韻說:「行啊,但安全競賽一共也就是那麼幾個大方向,要不從硬件——」話音一頓,高見鴻問,「怎麼了?」

  朱韻望向校園門口,馬路對面似乎站著一個人。

  「朱韻?」

  「呃……」朱韻張了張嘴,高見鴻說,「走啊,想吃點什麼,去外面吃?」

  朱韻:「不用了,就在學校吃吧,然後回去幹活。」

  高見鴻笑了,「不用這麼急,輕鬆點,我又不是李峋。」

  他們往食堂走,朱韻一路低著頭,數著地上的青石塊,高見鴻的話一句也沒聽進去。終於,在踏入台階的一刻,朱韻停下腳步。

  「那個……」朱韻叫住高見鴻,「我想起來有點事情,我得回宿舍一趟。」

  「什麼事啊?」

  朱韻信口胡謅,「我媽讓我給她寄東西,被我不小心忘了。你不用等我,先吃吧,晚上基地見。」

  「那好吧。」

  高見鴻自己進了食堂,朱韻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校門口。

  在不在?

  在不在?

  在不在?

  朱韻四處搜尋,終於在對面馬路的一家甜品鋪子門口發現了那抹身影。

  其實這個距離,要看清一個人真的很難,朱韻主要是靠她那身土得不能再土的衣服認出的。

  她佯裝路過,從那女人身邊走過去,擦肩而過之際,便用餘光刷刷刷地掃視。女人臉色蠟黃,皮膚很差。她拎著一個很大的口袋,肩膀耷下,看起來十分疲憊。

  朱韻走過去之後,又調轉船頭,再次走了一遍。

  就這樣連續走了三四遍,朱韻停住,最後往校園方向看了看,確定沒有李峋的影子,便迎頭上了。

  「哎呦!」

  朱韻從後面撞了女人一下,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女人好像也嚇了一跳,但馬上就反應過來,「沒、沒事。」

  朱韻:「真抱歉,我腦子想事情,不小心就……」

  女人搖頭:「沒事的。」

  她有很重的鄉音,但說話氣力不足,她體型消瘦,憂心仲仲。

  朱韻嘮家常一樣,試探地問道:「你自己一個人提著這麼多行李,是從外地來的嗎?」

  「什麼?哦……對,對的,外地來的。」

  「來這旅遊嗎?」

  「不是……」

  「那來幹什麼?」

  女人反應很遲鈍,朱韻每問完一句,都要過好幾秒才能聽到答覆。

  「……我來找我弟弟。」

  朱韻用一秒鐘分析了一下這句話,然後心裡瞬間炸鍋。

  弟弟!

  弟弟!!

  竟然是弟弟——!!!!!!!

  朱韻再次看向女人的臉。

  經她這麼一說,朱韻才發現這女人其實個子很高,朱韻自己標準身高一米六八,在這女人面前還是矮了半截。如果再仔細看的話,這女人臉其實也是可以的,雖然氣質很土,皮膚保養得很差,但底子還是OK的……

  而且,那雙內雙的鳳眼……

  朱韻有點打怵了。

  不知道為什麼,以前面對李峋各種各樣的時髦女友,波霸前任,她都沒有這種感覺。

  可面前這個,是李峋的姐姐。

  她是他的親人。

  朱韻記憶力還不錯,她還清晰地記得當初張曉蓓是怎麼威脅李峋的。他的戶口是農村的,但學校無法聯繫到他的家屬……

  他過年都不回家。

  看昨晚李峋對待這女人的態度,肯定跟家裡的關係很差。自己如果亂來的話,被李峋知道,感覺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朱韻思考著要不要就此撤退當作從來沒見過她。

  女人還是低著頭,她身邊堆著老式的破舊布包,沾滿灰塵,手裡還拎著大袋子。她雖身材高挑,但真的很瘦,獨自一人站在路邊,精疲力盡。

  朱韻有點不忍心,這好歹是他姐姐。她指著一旁的咖啡廳,問:「去坐一會怎麼樣?」

  女人連忙擺手,「不用了。」

  朱韻:「正好我也在等人,一起去裡面等吧。」

  「真的不用了。」

  朱韻使出渾身解數,擺出此生最善良最赤誠的笑容,最後臉都要僵了,終於將女人勸到咖啡廳裡。

  這家咖啡廳在學院街上檔次不低,服務員是兼職的學生,眼光勢利,看到女人的打扮和一堆行李,臉色不好。

  「我們這裡有最低消費的。」

  朱韻這輩子也沒聽過別人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驚訝之下險些把鄰桌的咖啡潑她臉上。

  女人低頭:「還是算了吧……我去外面等吧。」

  「別別別,來,你先坐著。」朱韻給女人按到座位裡,叫了兩杯咖啡。

  咖啡端上來,女人也不喝,她一直低著頭,什麼都不敢碰。

  朱韻試圖找點什麼話題。

  「那個……你叫什麼名字啊?」

  「李藍。」

  也姓李。

  「你和你弟弟,是親生的?」

  李藍搖頭。

  「堂姐弟?」

  還是搖頭。

  ……

  朱韻換了個思路:「你跟他多久不見了?」

  李藍的聲音非常小,「很久很久了。」

  朱韻又問了幾句,發現李藍的動靜越來越小,到最後簡直是悄無聲息,她仔細觀察,發現李藍肩膀輕抖,似乎是哭了。

  「你沒事吧。」

  李藍:「沒事。」

  她看起來太難過了。

  朱韻猶豫著掏出手機。「你弟弟是我們學校的麼,他叫什麼,沒準我認識,我幫你找他來。」

  「不。」李藍馬上拒絕,她抬起頭,果然眼圈泛紅。「別找他,他不想見我……」

  他不想的事多了,哪能事事順他。

  「沒事吧,見一面而已。」

  「不要,真的不要,他會生氣的!」

  朱韻看著李藍唯唯諾諾的樣子,心裡甚煩,她皺眉,也不打算再做任何鋪墊了,單刀直入發問——

  「你們不是姐弟麼,到底有什麼仇,為什麼不能見面,他就這麼恨你?」

  李藍臉色瞬間一白。

  呀呀呀……

  壞了壞了!朱韻這才反應過來,補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說、我覺得——」

  「他是應該恨我們。」李藍喃喃道,她手摀住臉,「他不想見我們是對的……」

  什麼情況?

  朱韻慢慢挑動她的情緒,引導著讓她放下戒心。

  看起來李藍平日也沒有幾個可以聊這些話題的人,面對著朱韻這個和善的陌生人,她一點點放鬆下來。

  朱韻聽著李藍說從前的故事,心驚肉跳。倒不是說故事的內容多麼波瀾壯闊,只是因為裡面的主人公是李峋。

  她沒有經過他的允許,就窺伺了他的秘密。

  她也想停,可停不住。

  李藍和李峋的老家在一塊魚米之鄉,朱韻聽過那裡,那有片很著名的湖,遙望山水之色,雖是農村,卻很美。

  朱韻心想,水土養人,也怪不得他的皮膚那麼細膩。

  李藍受教育程度低,很多話,反反覆覆怎麼說都表述不清。

  但講故事最重要的是情。朱韻從李藍磕磕絆絆的講述中,聽出掩埋在那段樸實歲月裡的,太多的感情。

  這對姐弟同父異母,李峋六歲的時候才來到李藍家,在此之前,誰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李藍的父親李成波本是農民,後來趕上時代浪潮,做外貿生意,風光一時,還開了工廠。當時工廠規模不小,有很多員工,李峋的母親就是其中之一。

  據李藍說,李峋的母親非常漂亮,那是一種區別於周圍廠工,極其張揚的美。雖然她也很窮,但卻生活得非常時髦,自己做最漂亮衣服,聽最火爆的樂隊磁帶。

  她在廠子裡飽受非議,大家背後說閒話,她絲毫不在乎。

  李成波很快就注意到這個特別的女人,他隱瞞自己已有家室,開始向李峋的母親拋玫瑰枝。

  從李峋的容貌多少也能夠判斷,李成波非常英俊,身材高大,又年輕氣盛,意氣風發。

  她很輕易就愛上了他,並懷上李峋。

  李成波有著農村老一輩的很普遍的心態,重男輕女。當時李峋的母親被小診所的醫生判斷出是女孩,李成波讓她做掉,李峋母親說什麼都不肯,懷胎八月,離開了工廠。

  後來李成波經營失敗,血本無歸回到老家,脾氣也變得喜怒無常起來。

  當時李藍才五歲,是家裡的老么,上面有三個哥哥。李成波不喜歡她,經常打罵,母親由於懼怕父親,也不敢對她太過親暱。李藍從小就幹最重的活,所有的東西都用哥哥們剩下的。

  後來李成波染上了打牌酗酒的毛病,家裡每天都烏煙瘴氣,所有人的脾氣都很大,除了李藍,因為這個家裡,沒有她可以發脾氣的人。

  在她十歲那年,李峋的母親帶著李峋來到家裡。

  李藍那時還小,不清楚他們母子的到來到底意味著什麼,她只是很開心,因為家裡她不是最小的了,或許以後她可以沖李峋發火。但現實是殘酷的,李藍很快就意識到,新來的這個弟弟,比三個哥哥加在一起還厲害。

  別說欺負,只是走到他附近,都會被他凶回來。

  但李峋的到來對李藍來說也有個好處,就是她不再是哥哥們和媽媽的出氣筒了,他們有了新的目標。他們甚至破天荒地將李藍拉到一個陣營裡,一致對外。

  以前全家都在被酗酒的李成波折磨,忽然食物鏈又往下延伸一節,李峋母子的生活可見一斑。李藍媽媽拿出這輩子都沒有過的硬氣對待這對不速之客。李峋母親倒還好,李峋回饋他們的態度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李藍媽媽氣不打一處來,越發過分。

  不夠,自從李峋母子到來,李藍媽媽每天都有事情幹,日子過得倒比以往鮮活多了。

  即便過著這樣的日子,李峋母親還是堅持留下。那時她已得了重病,她沒娘家人可依靠,不來這,六歲的李峋未來絕無活路。

  好在李成波對新來的兒子還算滿意,有他發話,李藍母親也不敢太過放肆。

  李峋的母親極力地想讓兒子融入這個家庭,可事與願違,李峋從沒拿正眼看過他們,為此他受盡三個哥哥的欺負,他們完全不拿他那股子傲勁當回事。

  李藍每天洗衣打掃要到很晚,往往其他人都睡下了她的活還沒幹完。她看到過好幾次,李峋母親在月色下規勸自己的孩子,讓他改一改自己的脾氣,說現在已經不是他們兩個在外面生活的時候了,他必須跟哥哥們好好相處。李峋從不應聲,母親說急了就動手打他,他委屈得大哭,卻還是不肯答應。

  李藍心軟了,她總覺得他們並不像家人說得那樣可惡,她很同情他們。

  李藍開始悄悄幫他們的忙,那時李峋母親已經病重,夜裡疼得難以成眠,李藍趁著家人睡著,偷偷給她熬粥,照料她休息。

  她開始漸漸喜歡上李峋的母親,李峋母親用最簡樸的布料給她做了裙子,那是她人生第一條裙子。她還給她聽樂隊的磁帶,李藍毫不意外地迷戀上這新潮的東西,幾乎一有空就去找他們。

  李峋不太會照顧人,對母親的病束手無措,李藍拿出姐姐的架勢批評他:「你要聽你媽媽的話。」她最瞭解那三個哥哥了,他們就喜歡欺負倔的,只要順著他們來,他們很快就會膩。

  她好心規勸,可惜李峋理都不理她,李藍生氣說:「這是你媽媽的心願!」

  李峋瞪她一眼,「才不是!」

  無法溝通,李藍也不理他了。

  後來,李峋母親去世了。

  她離開的時候非常的慘,病得整個沒有了人形,縮成一團,模樣恐怖得讓李藍媽媽那幾天都沒有去找他們麻煩。

  她離去時是深夜,李藍也在場,李峋或許知道母親快要不行了,哭得痛不欲生。彌留之際,母親拉著他的手,機械性地囑咐他要融入新家庭,將來好好生活。看著這樣的母親,李峋終於點頭,答應她最後的要求。

  這本該是她的夙願,可不知為何,等他真正說出「好」的那一瞬間,母親卻像受了什麼巨大刺激一樣,高抬起乾枯的手,抓住他的背,帶著無限的留戀和不甘。

  「不行……」她用盡今生最後的力氣對自己的兒子說:「李峋,你千萬不能跟他們一樣。」

  李峋聽得牙關緊咬,他將臉深深地埋在母親的掌心中,承諾她:「知道了。」

  母親安然離去。

  李藍就站在一旁看著,她不知該如何形容那時的心情,那是她第一次接受到有別於這個家庭的另外一種情感關係。

  她開始想盡一切辦法幫助這個從不叫自己姐姐的弟弟。

  後來李峋開始上學了,他們老家學校很少,小學初中都在一起,李藍的大哥已經畢業了,二哥三哥都在念初中,而李藍只讀了三年小學就回家幫忙幹活。

  從李峋開始上學起,李藍發現哥哥們欺負李峋更加狠了。她不知道他們哪裡來的氣,好像李峋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樣。

  李峋從不抱怨,但他畢竟只是個孩子,打不過就乾忍著,沒過多久,渾身上下已經遍體鱗傷。

  哥哥們偷偷撕他的書本,扔他的書包,製造一切機會不讓他上學,可不管李峋受多重的傷,不管書本爛成什麼樣,李峋從來沒有耽誤一天的課程。而且他也學會了,不在哥哥們在的時候看書。

  所以,當夜幕降臨時,小院的瓦燈下,除了洗衣服的李藍,又多了一個溫書的李峋。

  有一次李藍問他:「你為什麼這麼喜歡看書啊?」

  李峋沒好氣地回答:「好像我說了你能懂一樣。」

  他對她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差,或者說他對整個家都抱有著濃烈的敵意。但李藍不在意了,反正對她差的人有很多,而且她覺得李峋的凶並不是真正的凶。

  她默不作聲地照料他,給他洗衣做飯,幫他分散哥哥們的注意。

  日子一天天過去,某個夜晚,李藍驚訝地發現李峋並沒有出來看書,她在後院的雜物堆裡找到李峋,他一直捂著肋骨的地方,李藍問他怎麼了,他也不回答。

  後來李藍才知道,李峋考上了那所破學校裡唯一一個還算不錯的「重點班級」,這個班在北樓,離李藍哥哥們上學的地方有一定距離。

  可重點班要交額外一部分學費,李藍媽媽不可能給李峋出錢,所以那個班李峋沒有上成,他又回到了之前的地方。

  哥哥們很高興,李峋又跟他們起了衝突,他們開開心心給他打了一頓,肋骨骨裂。

  李峋沒有去醫院,李藍給他做了簡單處理,偷偷攢錢買排骨燉湯給他喝。

  等李峋能站起來的時候,他第一次主動跟李藍說話——他向她借錢。

  李藍自己也沒有錢,但李峋不管,他衝她大喊大叫,李藍急得哭出來,最後撒謊跟媽媽求了點錢來。

  李峋拿到錢,獨自去了縣城。等他回來的時候,包括李藍在內,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將自己的頭髮染成了純金的顏色。

  那個年代染髮還不普及,尤其是這種誇張的顏色,更是少之又少。

  因為這樣特立獨行的髮色,李峋遭受的欺負更多了,甚至李成波都大發雷霆。李成波發火時全家都縮在角落,誰也不敢上前。

  好幾次李藍都覺得爸爸好像快要把李峋打死了……

  可一直到最後,李峋還是不肯認錯,也不肯將頭髮染回來。

  久而久之,大家打累了,罵累了,也習慣了。

  於是,當年那個小小的男孩,就用這種簡單而幼稚的方式,證明了自己與他人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