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午夜,他在達拉斯機場上了飛機。他才35歲就已經開始謝頂了,身材又高又瘦,穿了一身黑:黑襯衫、黑褲子、黑襪子、黑色運動鞋。
「啊,馬康姆博士!」哈蒙德先打招呼,臉上假惺惺地堆起親切的微笑。
馬康姆咧嘴笑道:「你好啊,哈蒙德。沒錯,你的老對手又來啦!」
馬康姆與眾人一一握手,同時很快做了自我介紹:「你好!我叫伊恩·馬康姆,是搞數學的。」格蘭特驚訝地發現,馬康姆似乎非常高興能進行這次旅行。
當然,格蘭特久已聞名,馬康姆是新一代數學家中最有名氣的一位。這些數學家曾公開對「真實世界如何運轉」這個問題表示高度興趣。這批學者在幾個重要方面和傳統派數學家決裂。首先,他們隨時隨地都使用電腦,這是傳統派數學家們所不齒的。第二,在新興的所謂混沌理論領域中,他們毫無例外地運用了非線性方程式。第三,他們似乎非常關注這樣一個問題:他們的數學描述了真實世界中實際存在的東西。第四,他們的衣著和言談似乎都為了表明他們正從學術王國走進真實世界,一位資深的數學家因此稱他們的行為是「可悲的個性過分表露」。事實上,他們的舉止經常像是搖滾歌星。
馬康姆在一張皮椅上坐下,空姐問他是否要點什麼飲料,他回答:「來點健怡可樂吧,搖一搖,不必攪。」
達拉斯的潮濕空氣從開著的機門飄進來。愛麗說:「這種天氣穿黑色的不嫌熱了點嗎?」
「你真漂亮,薩特勒博士。」馬康姆說,「我整天看你那雙腿都還看不夠,哪有心情管它熱不熱呢?不過,事實上,黑色具有最佳的抗熱性。如果你還記得黑體輻射的話,在熱性能上最好的是黑色,輻射效率很高。不管怎麼說,反正我只穿兩種顏色,黑色和灰色。」
愛麗張口結舌地瞪著他。
「這兩種顏色在任何場合穿都很合適,」馬康姆滔滔不絕地繼續往下說,「而且它們相互也能搭配,萬一我穿黑褲子時穿了雙灰襪也沒關係。」
「可是你老是穿這兩種顏色,難道不覺得厭煩嗎?」
「一點也不。我覺得這使我得到瞭解放。我相信自己的生活是有價值的,因此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考慮如何穿衣服上。」馬康姆答,「我不願意去想今天早上我要穿什麼。說實在的,你還能想得出有什麼比時裝更令人厭煩的東西嗎?也許是職業體育運動。那麼多的人拚命去搶一個小球,而其他人還花錢去為他們鼓掌。不過,從總體上來看,我覺得時裝比體育運動更無聊。」
「馬康姆博士,」哈蒙德解釋說,「你是個極有見解的人。」
「而且近乎瘋狂,」馬康姆風趣地說,「不過,你必須承認,這些都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們生活在一個有許多可怕限制的世界之中。限制讓你必須這樣表現,限制讓你必須重視那樣的事情,可是卻沒有人去思考這些限制及束縛。難道這還不夠令人驚訝嗎?在信息社會裡,根本沒有人在思考問題。我們原先希望能摒棄紙張,但是事實上我們卻把思想摒棄了。」
哈蒙德轉過身對著簡羅舉起了手:「是你請他來的。」
「這也是件走運的事,」馬康姆說,「因為你們似乎遇到了嚴重的麻煩事。」
「我們沒有什麼麻煩事。」哈蒙德立刻頂回去。
「我一直認為在這個島上是搞不出什麼名堂的,」馬康姆說,「我從一開始就這樣預言了,」他把手伸進一個軟皮公事包裡,「現在我深信大家都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你們將不得不把這個東西關閉。」
「將它關閉?」哈蒙德怒氣衝衝地站起來,「無稽之談!」
馬康姆聳聳肩,對哈蒙德的發火無動於衷。「我把我原先那份文件的副本帶來給你們看。」他說,「這是我為遺傳技術公司最初進行諮詢的文件。數學這東西有點不太好懂,不過我可以慢慢解釋給你們聽。你要走了?」
「我要去打幾個電話。」哈蒙德說罷便走進隔壁的一個艙裡。
「呃,這是一次長途飛行。」馬康姆對其他幾位說,「至少我的文件可以給你們一點事做。」
飛機在夜空中飛行。
格蘭特知道有許多人都不喜歡伊恩·馬康姆,而且他也能理解為什麼有人覺得他太咄咄逼人,談到混沌理論的時候也太油腔滑調了。格蘭特翻著文件,看著那些方程式。
簡羅問:「你在文件上得出的結論是,哈蒙德在這個島上的事注定會失敗?」
「沒錯。」
「是因為混沌理論嗎?」
「對,說得更確切些,是因為這個系統在相空間中的表現。」
簡羅把那文件甩在一邊,問:「你能用英語來解釋一下嗎?」
「當然囉,」馬康姆說,「我們來看看從什麼地方開始。你知道什麼叫非線性方程式嗎?」
「不懂。」
「奇異吸引子呢?」
「也不懂。」
「好吧,」馬康姆說,「那我們從頭說起好了,」他停了一下,仰起頭看了看上面,「物理學在描述某些問題的表現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軌道上運轉的行星,向月球飛行的飛船,鐘擺、彈簧、滾動著的球之類的東西,這都是物體的有規則運動。這些東西用所謂線性方程式來描述,而數學家想解這些方程式是輕而易舉的事。幾百年來他們幹的就是這個。」
「明白了。」簡羅說。
「可是還存在著另一類表現,是物理學所難以描述的。例如與紊流有關的問題:從噴嘴裡噴出的水;在機翼上方流動的空氣;天氣;流過心臟的血液。紊流就要用非線性方程式來描述。這種方程式很難解——事實上,通常是無法解的,所以物理學從來沒有弄通這一類的事情。直到大約10年前,出現了描述這些東西的新理論——即所謂的混沌理論。
「這種理論最早起源於1960年對天氣進行電腦模擬的嘗試。天氣是一個龐大而又複雜的體系,也就是地球的大氣層對地球和太陽所做出的反應。這個龐大複雜的體系總是令人難以理解,所以我們無法預測天氣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從事這項早期研究的人從電腦模型中明白了一點:即使你能理解它,也無法預測它。預測天氣是絕對不可能的。其原因是,這一體系的表現對初始條件的變化十分敏感。」
「你把我弄糊塗了。」簡羅說。
「如果我用一門大炮來發射一枚炮彈,這炮彈的發射有一定的重量、一定的速度,還有一定的傾斜角度,如果我再發射第二枚炮彈,其重量、速度和角度都不變,那麼,會發生什麼情況?」
「兩枚炮彈幾乎會落在同一個地方。」
「沒錯,」馬康姆說,「這是線性動力學。」
「明白了。」
「可是如果我有一個天氣系統,我讓它在開始時具有一定的溫度、一定的風速和一定的濕度,然後我再以幾乎同樣的溫度、風速和濕度重複它一次。第二次,這個系統的表現就不會完全相同。它將會毫無規則地發生變化,很快就變得跟第一次毫無共同之處。第一次還是陽光普照,第二次則可能就是傾盆大雨。這就是非線性動力學。它們對原先的條件都十分敏感:很微小的區別都會造成失之毫釐、差之千里的結果。」
「我想我明白了。」簡羅說。
「簡稱即所謂的『蝴蝶效應』。一隻蝴蝶在北京城搧動著翅膀,紐約的天氣就會起變化。」
「所以說混沌狀態是隨機的?不可預測的?」簡羅問,「是不是這樣?」
「不,」馬康姆說,「事實上我們從一個系統複雜多變的表現之中發現了其潛在的規律性。所以混沌才變成一種涉及面極廣泛的理論。這種理論可以用來研究從股市到暴亂的人群,到癲癇患者的腦電波等許許多多問題,並可以研究具有混亂狀態和不可預測的任何複雜系統。我們可以發現其中潛在的規律。明白吧?」
「明白。」簡羅說,「可是這種潛在的規律是什麼呢?」
「它基本上反映了這個系統在相空間中的運動現象。」馬康姆答。
「我的天哪!」簡羅說,「我現在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認為哈蒙德的那個島搞不出名堂來。」
「我明白你的意思。」馬康姆說,「我待會兒會談到的。混沌理論談了兩個問題。第一,像天氣這樣的複雜系統都具有潛在的規律性。第二,它的對立面——簡單系統,也可能出現複雜表現。譬如說撞球吧。你擊它一下,它就開始從桌邊上不斷反彈。從理論上來說,撞球是個很簡單的系統,幾乎可以說是牛頓系統。由於你知道加在球上的力、球的質量,因此你可以計算出球撞擊桌邊的角度,因而可以預測這顆球的未來表現。從理論上來說,這顆球會從一邊彈向另一邊,並不斷地持續下去,你可以預測這顆球未來多次反彈的情況。從理論上來說,你可以預測它三小時之後將處於哪個位置。」
「嗯。」簡羅說。
「可是事實上,」馬康姆說,「你最多只能預測到未來幾秒鐘之內的情況。因為有些非常小的影響——桌面不平、桌子木頭上有小凹陷之類的問題,都會直接使情況發生變化。過不了多久,你那些精確的計算就會不靈了。結果便證明了,像在桌上玩撞球這種簡單系統也具有不可預測的表現。」
「往下說吧。」
「哈蒙德的工程,」馬康姆說,「看起來也是一個簡單系統——處於動物園環境中的動物——它最終的表現也是無法預測的。」
「你知道這是因為……」
「理論。」馬康姆接著說。
「但是你最好看看那個島,看看他實際做了些什麼,這難道不好嗎?」
「不,這完全沒有必要。細節問題無足輕重。理論告訴我,這個島上的情況很快就會變得無法預測。」
「你對你的理論堅信不疑。」
「哦,是的。」馬康姆說,「堅信不疑。」他向後靠在椅子上,「那個島上有個問題,那裡即將發生一場大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