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4.4版

  「那群人沒有什麼問題吧?」哈蒙德問。

  「沒有,」吳說,「沒有任何問題。」

  「他們相信你的解釋了?」

  「為什麼不相信呢?」吳說,「我說話直截了當,清楚明了。只是那些細節有點難以自圓其說。今天我正想跟你談談這些細節。你可以把這當作美學問題。」

  哈蒙德皺了皺鼻子,彷彿聞到一股令人不愉快的氣味。「美學問題?」他重複著說。

  他倆站在哈蒙德那座風格雅緻的平房的客廳裡。平房位於公園北部,掩映在棕櫚樹叢中。客廳裡空氣暢通,舒適宜人,屋內還裝有6部電視監視器,屏幕上顯示出公園裡動物的活動情況。吳博士帶來的檔案就放在茶几上,上面蓋有「動物進化4.4版」字樣的印章。

  哈蒙德慈父般耐心地看著他。33歲的吳心裡非常清楚,他的整個職業生涯一直都在為哈蒙德效力。他從研究院一畢業,哈蒙德就僱用了他。

  「當然啦,也有實際結果。」吳說,「我覺得你真應該考慮一下我對第二階段的建議。我們應該進到4.4版了。」

  「難道你想把現有的這批動物統統換掉?」

  「我是這樣想的。」

  「為什麼?它們出了什麼問題嗎?」

  「沒有什麼問題,」吳說,「只不過它們是真正的恐龍。」

  「這正是我要求的,吳,」哈蒙德說著笑了笑,「也是你提供給我的。」

  「我知道,」吳說,「可是你瞧……」他頓了一下。他要怎樣才能向哈蒙德解釋清楚呢?哈蒙德幾乎沒有到島上去看過,而吳現在想要說明的情況十分奇特:「此時此刻,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見過真正的恐龍。沒人知道它們的真實面貌。」

  「是啊……」

  「我們現在擁有的是真恐龍,」吳指著房間四周的一個個屏幕說,「但是在某些方面,它們不但不能令人滿意,反而難以令人信服。我可以把它們改造得更好些。」

  「什麼方面更好呢?」

  「譬如說,它們跑得太快了。」吳說,「人們不習慣看到大型動物行動那麼迅速。我擔心遊客會以為這些恐龍簡直像是上了發條,就像快速放映的電影鏡頭一樣。」

  「可是,吳,這些都是真恐龍,是你自己說的。」

  「我知道,」吳說,「但是我們不費什麼工夫就能繁殖出行動比較緩慢的、比較容易馴服的恐龍。」

  「容易馴服的恐龍?」哈蒙德哼著鼻子說,「沒人想看到馴服了的恐龍,吳。他們要看的是真傢伙。」

  「但這正是我要說的重點。」吳說,「我認為他們不要看真恐龍。他們是想看想像中的恐龍,而那是完全不同的。」

  哈蒙德直皺眉頭。

  「你親口說過,這座公園是娛樂場所。」吳說,「娛樂與真實是毫不相干的,背道而馳的。」

  哈蒙德嘆息道:「算了吧,吳,難道我們還要再進行一次那種抽象的討論嗎?你知道我喜歡使問題保持簡單明了。我們現有的恐龍是真的而且……」

  「嗯,不完全是吧。」吳反駁,他在客廳裡踱著步,然後用手指著監視器,「我認為我們不應該欺騙自己。我們並沒有做到在此地重造過去,過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絕不可能再被造出來。我們所取得的成就是改建過去——或至少可以說是過去的一種變型。也就是說,我們能夠造出一種更好的變型。」

  「比真實的還要好?」

  「有何不可呢,」吳說,「畢竟這些動物早就經過改進。我們注入的基因使它們可以獲得專利,而且使它們依賴離胺酸。而且我們已經盡一切努力促進它們生長,使它們加速發育成熟。」

  哈蒙德聳聳肩:「這是不可能避免的。我們不想慢慢等,我們得考慮投資的利益。」

  「這是當然的。不過我只是說,為什麼要待在原地停滯不前?為什麼不繼續進行研究,然後製造出完完全全是我們所期望的那種恐龍呢?一種更能夠被遊客所接受、一種能飼養在我們的公園中而且走路緩慢,並較為馴服溫順的恐龍呢?」

  哈蒙德蹙著眉頭:「但這樣一來,恐龍就不是真的了。」

  「它們現在本來就不是真的,」吳說,「這正是我竭力要告訴你的。這地方毫無真實可言。」他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他看得出來,費了半天唇舌,對方仍無法理解其中的道理。哈蒙德對技術細節從來不感興趣,而這場爭論的本質正是技術。他要怎樣才能向哈蒙德解釋清楚這個事實呢?要怎樣才能向他解釋DNA的不完整修補以及他曾經不得不填補的化學結構序列中的空白呢?他儘可能做出最好的假設。但假設畢竟是假設。「恐龍的DNA就像經過修整的舊相片一樣,基本上與原來的相同,即在某些地方已經過修補,並使它變得完整,因此……」

  「算了吧,吳。」哈蒙德說著,用手臂摟著吳的肩膀,「如果你不在意的話,我認為你變得膽怯了。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你辛勤工作,你的工作非常、非常艱巨,現在你總算熬出了頭,可以向某些人展現你的成就了。在這個時候有些緊張、有些疑慮是自然的。可是我確信,吳,全世界都將對此感到完全滿意,完全滿意的。」

  哈蒙德邊說邊把他推到門口。

  「可是,」吳說,「你還記得早在1987年,我們開始建造控制裝置時的情景嗎?當時我們連一隻發育完全成熟的恐龍也沒有,因此我們不得不推測未來可能需要什麼。我們購買了大型泰瑟槍,裝有趕牛用的刺棒的汽車及可以發射電網的槍。所有這些都是根據我們的技術要求特製而成。現在我們已擁有一整套裝置,可是速度都太慢了。我們必須進行某些調整。你知道馬爾杜想弄到一些軍事裝備:輕型戰車導彈和激光制導武器?」

  「別把馬爾杜扯進來。」哈蒙德說,「我不擔心。這裡不過是座動物園,亨利。」

  電話響了,哈蒙德走過去接電話。吳琢磨著另一種方式來據理力爭。但是事實上,在經過了漫長的5年之後,侏儸紀公園已接近竣工,哈蒙德再也不聽他的了。

  曾經有一大段時間,哈蒙德對吳簡直言聽計從。尤其是哈蒙德最初僱用他的時候,那時吳還只是一位28歲的研究生,正在攻讀斯坦福大學艾瑟頓實驗室的博士學位。

  艾瑟頓的去世使實驗室陷入一片混亂和沉痛哀悼之中,沒有人知道研究基金或博士研究項目會有什麼變化。實驗室前途莫測,人心不定,人們為各自的前途憂心忡忡。

  葬禮結束兩星期後,哈蒙德前來探望吳。在實驗室裡,人人都知道艾瑟頓和哈蒙德有點關係。雖然其中的詳細情形一直晦暗不明,但是,當時哈蒙德對吳單刀直入時,令他難以忘懷。

  「艾瑟頓一直誇你是他的實驗室裡最出色的遺傳學家。」他說,「你現在有什麼計畫嗎?」

  「我不知道。搞搞研究吧。」

  「你想在大學裡謀職嗎?」

  「是的。」

  「那你就錯了。」哈蒙德出言尖刻,「如果你還珍重自己的才能的話,你就不會這麼做。」

  吳費解地眨眨眼問:「為什麼?」

  「因為,讓我們面對事實。」哈蒙德說,「因為大學已不再是國家的知識中心,把它看成中心的想法本身就很荒謬。現在的大學是一潭死水。你不用表現得那麼大驚小怪嘛,我又不是在談論什麼你一無所知的事情。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所有真正需要的發明都出自私人實驗室,激光、半導體、小兒麻痺症疫苗、微晶片、全息技術、個人電腦、磁共振成像、以X光斷層掃瞄裝置拍攝照片,這類例子不勝枚舉。這些發明在大學裡絕跡已經有40年了。如果你想在電腦或遺傳學方面有所建樹,就別到大學去。千萬千萬別去。」

  吳無言以對。

  「天哪!」哈蒙德說,「你必須經過多少程序才能開始一個新的研究項目?多少份資助申請書、多少份表格、多少次批准?還有程序委員會、系主任、大學資金委員會,如果你需要增加工作空間,那該怎麼辦?如果你需要增加助手呢?光是申請這些就需要花多少時間啊?一位傑出的人才是不可能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填寫表格和與委員會打交道上面的。人生太短暫了,而研究DNA的過程太漫長。每個人都想成名。如果你想成就一番事業,就別去大學。」

  在那段日子裡,吳正好迫切想一舉成名。哈蒙德的一番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我談的是工作。」哈蒙德繼續說,「真正的成就。一名科學家的工作需要什麼呢?他需要時間,需要金錢。我現在想談的是提供你一筆保證持續5年,每年100萬美元的基金,總共500萬美元,沒人會來指使你該怎麼花,你自行運用。任何其他人都無權干涉。」

  「這個條件聽起來好得令人難以置信。」吳沉吟了良久,最後說,「交換的條件是……」

  「可不可能做一次探索。」哈蒙德說,「嘗試一下某種可能辦不到的事情。」

  「包括些什麼呢?」

  「我不談細節,但大致的範圍是涉及爬蟲類的無性生殖。」

  「我並不以為那是不可能的。」吳說,「要使爬蟲類進行無性生殖比哺乳動物要容易一些。假如出現某些根本性改革的話,無性生殖恐怕就是這10到15年內的事情了。」

  「我這兒有5年時間,」哈蒙德說,「還有一大筆錢,給一位現在就願意嘗試的人。」

  「我的工作成果可以發表嗎?」

  「事情終了時可以。」

  「不能馬上發表嗎?」

  「不行。」

  「但最後是可以發表的?」吳問,咬住這點不放。

  哈蒙德哈哈大笑:「你儘管放心。如果你成功了,全世界都會知道你的成就,我可以保證。」

  現在全世界似乎真的要知道了,吳在思忖。經過5年的艱苦努力,再過一年他們就要為大眾開放公園。當然,這些年的情況不是完全像哈蒙德曾經許諾的那樣。曾有一些人來指使吳,命令他該做什麼,而且他也曾多次承受過可怕的壓力。加上工作本身也發生了偏移——一旦他們開始明白恐龍與鳥類是那麼的相似時,這工作就不是什麼爬蟲類的無性生殖了。這是鳥類的無性生殖,一個截然不同的主題,而且比原先預料的要困難得多。近兩年來,吳主要是充當管理者,負責督導一組組的研究人員和一個個由電腦操縱的基因序列庫。管理並不是他熱衷的工作,也不是他當初討價還價想做的事。

  儘管如此,他還是成功了。他做到了沒人真正相信能夠做到的事情,起碼沒人相信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辦到。吳原以為,憑著他的專業知識和努力,他應該對這所有發生的事情有一定的決定權和發言權。可是情況恰恰相反,他發現自己的影響力正在一天天減弱。恐龍已經存在,製造恐龍的程序已完善到成為常規的程度。技術也已經成熟。於是哈蒙德將不再需要吳了。

  「那倒挺好。」哈蒙德對著電話聽筒說。他聽了一會兒,衝著吳笑了笑:「好的,可以。好的。」他掛了電話,「我們剛才談到哪裡啦,吳?」

  「我們在談論第二階段的突變。」吳說。

  「噢,是的。我們以前還對其中一部分做過改進,吳……」

  「我曉得,可是你不明白……」

  「請原諒,吳,」哈蒙德說,話中流露出不耐煩的語氣,「我真的明白,而且我必須坦白告訴你,吳,我認為沒有理由將真實的東西加以改進。我們對基因組所做過的任何一次改變都是由自然法則或是客觀必要性所造成的。我們將來還會做其他的改變,以防禦疾病,或是為其他目的。但是我們並不認為只因為我們覺得這樣做會更好,就應該改造真實的東西。現在我們的公園裡已經有真正的恐龍,這些才是我們的職責,吳。這就是誠實,吳。」

  說罷,哈蒙德便面帶微笑地打開房門,讓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