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這卓印清,想來便是懷安公卓長澤唯一的嫡子了。

  俞雲雙雖然對於坊間傳聞不感興趣,卻也或多或少聽說過一些懷安公的事情。相傳卓印清雖為懷安公的嫡子,卻還不如他庶出的弟弟受寵。以前俞雲雙還將此事當做笑談,可如今見了卓印清,倒也明瞭此事怕是錯不了了。

  否則,堂堂國公嫡子,未來懷安公爵位的承襲人,又怎麼可能只在掌著刑罰的大理寺中當一名小小的七品主簿。

  俞雲雙在這廂思忖著,那廂陳序已然將卓印清訓斥完畢,抬起頭來看到了俞雲雙,神色先是一怔,而後扯著嘴角露出一個笑臉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俞雲雙面前,口吻與方才的嚴厲大相逕庭:「長公主,今日怎麼來得這般早?」

  俞雲雙神色淡淡,對著陳序頷了頷首道:「今日無事,便早些過來看看案子的進展。」

  卓印清亦在這個時候轉過身來,對著俞雲雙行了個禮。

  隨著卓印清起身抬起頭的動作,俞雲雙終於看清了他的容貌。

  清俊面容泛著玉石光澤,五官精緻,線條分明,確實沒有愧對他那清朗風流的背影。

  待到兩人的視線的對上,俞雲雙卻不由一怔,心中倒是明白了一個容貌如此清華雅緻的人,為何得不到自己父親的寵愛。

  卓印清的眼瞳並不是純粹的黑色,在正午日光的照耀下,隱隱能看出琥珀色的光芒輾轉流動。

  許是因為那光芒太過璀璨,俞雲雙的眼眸不禁微微一眯。

  陳序見俞雲雙這幅模樣,以為俞雲雙是因為自己方才一直沒有注意到她而動怒,心下十分忐忑,正思忖著該用什麼話來打破僵局,便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轉過身來一看,陳序的老淚都差點流了下來,口中激動道:「丁大人!」

  丁向勳穿著一襲靛藍色文官服由遠及近,先對著俞雲雙躬身行禮,而後竟然誰都沒理,對著一直立在兩人身後的卓印清道:「你小子倒是終於回來了。」

  「丁大人。」卓印清道,聲音卻是出乎意料的低啞,仿若兩張相互刮擦的砂紙一般。

  俞雲雙不由側過頭去看了他一眼。

  丁向勳嘆了一口氣,對著俞雲雙解釋道:「卓主簿幼時罹患重病,為了保住性命,服用過狼虎之藥,人雖然救回來了,卻傷了嗓子。」

  俞雲雙搖了搖頭道:「真是可惜了。」

  卓印清弧線精緻的面容上卻一派雲淡風輕之色,彷彿被惋惜的那人不是他一般。

  丁向勳輕撫著下頜的鬍鬚:「聽說你病了一段日子,今日回到大理寺,可是已然大好了?」

  「多謝丁大人關心。」卓印清緩緩道,「前幾日確實身體不適,是以臥床養了幾日病。未能親自前來大理寺向大人告假,還請大人恕罪。」

  丁向勳瞥了陳序一眼,嚴肅道:「既然是病了,自然不必托著病體親自前來。」話裡話外,倒是完全沒有責怪卓印清的意思。

  一旁的陳序瞬間便黑了臉。

  丁向勳卻沒有管他,而是轉向俞雲雙道:「老臣這幾日將宮中的太醫請了個遍,雖然說辭都與長公主差不多,卻沒有人能給出那暗香之毒的具體配方。長公主也知道如今淮陵侯那邊的人證未到,而開堂審理還不知要花費多少時日,饒是這霞帔被保存的完好,待到開堂那日上面暗香的氣味還能剩下多少也難說。」

  說到此處,丁向勳灰白的眉毛也不自禁蹙了蹙:「雖然這暗香的氣息不在了,案件也能繼續審理,卻難保不會出現意外,最終落人口舌。是以老臣便想尋個人對比著這霞帔上暗香的氣味,重新配製一些出來,不求與暗香完全一樣,只求味道有七八分相似,這樣在大堂之上與人證交涉的時候,便能多出幾分把握。」

  「這樣的做法確實更為穩妥。」俞雲雙先是同意,而後話鋒一轉,「只是暗香這種致人死地與無形之中的毒本宮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幾日本宮翻了許多醫毒方面的典籍,上面對於暗香都隻字未提,只怕知道它的人確實不多。既然文獻鮮少,丁大人單憑氣味便想將暗香配製出來,怕是不容易。」

  丁向勳眼角泛起笑紋,看向卓印清道:「所以老臣便想讓卓主簿來嘗試一下,卓主簿平日裡便喜歡搗鼓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興許可以歪打正著。」

  卓印清在猝不及防之下聽到丁向勳提起自己的名字,弧線清俊的面容上漾起幾許無奈笑意:「丁大人這話……怎麼聽怎麼覺得不像是誇讚。」

  丁向勳故意板著臉嚴肅道:「待到你能將那氣味調出來,再誇你也不遲。若是你說自己做不成,現在便去給我整理大理寺內的宗卷。這些日子你沒來,未處理的宗卷足足堆了半個人多高。今日整理不完,你也不用回懷安公府了。」

  卓印清匆忙道:「下官這便隨丁大人一同去瞧瞧那暗香之毒究竟如何。」

  丁向勳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面上的神情卻十分愜意,顯然早已習慣這般與卓印清相處。

  俞雲雙在一旁瞅著,倒能看出他對卓印清的幾分惜才之意。

  「長公主。」與卓印清談論完畢,丁向勳重新轉向俞雲雙,「老臣這便將卓主簿帶走了,長公主是想讓陳大理寺丞帶著您四下轉轉,還是隨我們一同前去?」

  「反正今日閒來無事,便隨你們一同去看看罷。」俞雲雙回答道。

  丁向勳聞言,做了一個請隨我來的手勢,而後走在前面帶路。

  如這大理寺卿所言,俞雲雙成親那日的霞帔確實被層層包裹,保存得十分妥善。俞雲雙目視著丁向勳將霞帔拿出來,依然可以聞到上面那熟悉的暗香氣息。

  丁向勳將霞帔交給了卓印清,而後提醒問道:「你身體不好,處理的時候便注意著些。這暗香不比其它,吸多你身體怕是受不住。」

  卓印清聞言眉眼微微彎起,在眼尾勾勒出一縷精緻的弧度。一面從丁向勳的手中接過霞帔,一面道:「我既然今日可以來,身體便是不妨事的,多謝丁大人關心。」

  俞雲雙看著他比起常人來略顯蒼白的面容,倒是想起了另外一個體質孱弱之人。

  卓印清拿著霞帔徑直走到堂中的一方烏木平頭案前坐下,先是執起案上的毛筆,筆尖不滯地寫下了幾行字之後,將霞帔放到距離鼻尖一指遠的距離舒緩地嗅了幾下,而後又重新開始落筆。

  這平頭案位於中堂正中央的位置,午後的暖陽穿過大敞的雕花窗牖,直直灑在卓印清的面容上,將他的周身鍍上了一層暖色的微芒。卓印清泛著淡淡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認真的神情中透著幾分內斂的風流。

  俞雲雙倒是頭一次見到有人可以單憑氣味辨別出其中的輔料,不由生出幾分好奇,只是怕影響到卓印清,遂刻意壓低了聲音對著丁向勳問道:「看卓主簿如此熟稔的模樣,似是對醫毒之術頗有研究?」

  「俗話說得好,久病自成醫。」丁向勳嘆了口氣道,「你別看他今日的狀態不錯,以往喝過的藥,只怕比老臣活了大半輩子聽過的藥還要多,是以知道的自然多一些。」

  這般換來的博文相識,倒也讓人覺得心酸。

  兩人又在中堂之中候了半晌,俞雲雙注視著卓印清時而清眉緊蹙,時而眼眸微眯,時而又將筆放至於一旁的烏木筆擱之中,仰起線條流暢的下頜閉眸沉思。

  閒雅的舉止配著他清逸的面容,倒真的如一幅畫兒似的。

  半晌之後,卓印清停了筆站起身來,將手中依然帶著濕潤墨意的宣紙拿起,遞給了丁向勳道:「因著那暗香的氣息有毒,我在寫配方的時候刻意調整了劑量,將毒性中和去了一些,但是氣味應是不變的。如此這般,丁大人在向人證求證之時,也不必太過擔憂這香氣傷了人身。」

  丁向勳接過那張方子,上面的字跡筆走龍蛇、跌宕遒麗,倒是與他病懨懨的模樣判若兩人。所為見字如見人,俞雲雙也不禁抬頭看了卓印清一眼。

  「好、好。」丁向勳口中誇讚道,雙手捧著宣紙,將它平攤著等待上面的墨跡乾涸,抬起頭來向卓印清問道,「這方子,你有幾成把握?」

  「七成以上。」卓印清答道。

  「妙極!」丁向勳帶著皺紋的面上笑意毫不掩飾,看起來分外神采奕奕,「我便知道你定然能將這暗香中的配料理出來。」

  這句話畢,丁向勳竟然仰起頭來朗聲一笑,拿著方子便疾步衝出了廳堂的大門。

  俞雲雙看著這老頭健步如飛的背影,神色愕然。

  卓印清將方才用過的毛筆放入筆洗之中,抬起頭來看到俞雲雙的模樣,不禁勾起唇角一笑:「丁大人便是這般,案子一旦有了突破,便什麼都忘記了,還請長公主莫要責怪他。」

  俞雲雙轉過身來,眼尾向上微挑的鳳眸中訝異之色已然斂起,搖頭道:「丁大人為了本宮的案子如此盡責,本宮又怎會怪罪他。不過看卓主簿的面色,似是有些疲憊,可用本宮喚馬車過來將卓主簿送回懷安公府去?」

  卓印清色澤淡淡的眸中漾起一絲暖意,卻還是用嘶啞的聲音謝絕道:「多謝長公主的好意。只是下官有些日子沒來大理寺,手頭上尚有一堆公務未打理完,今日再不處理,拖到了明日只怕會更多,只能晚些再回府了。」

  聽方才丁向勳的口吻,卓印清若是能寫出暗香的方子,餘下的公務便不必由卓印清親自來做。如今他用這個理由當做藉口,怕是有心拒絕了。

  俞雲雙倒沒有強求,口中道:「既然如此,還請卓主簿注意身體,莫要太過勞累。」

  話畢,俞雲雙對著卓印清頷了頷首,轉身出了房門。

  卓印清所在的位置正巧能透過敞開的窗牖看清楚屋外的景色,目送著俞雲雙愈走愈遠的綽約背影,一直波瀾不驚的眸光終於劇烈一顫,以手掩住嘴唇悶咳出聲來。

  那咳聲從方開始壓抑的低咳,愈轉猛烈,到了最後,竟然有種撕心裂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