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蒙叔面露為難之色。

  卓印清的眼睫低垂,琥珀色的眼瞳被濃密的睫毛遮蓋,顯得愈發黯淡無光:「可是她不願見我?」

  「這倒不是。」蒙叔匆忙擺手道,「那日我見公子的情形穩定下來了,便差人去長公主府請雙姑娘,但是頭一回去的時候,護衛說雙姑娘入宮尚未歸來。到了下午再去的時候,侍衛卻說雙姑娘已然走了,且不肯透露雙姑娘的行蹤。我想起公子那封沒有寫完的信,以為是雙姑娘在與公子慪氣,便打算第二日再去請她一趟,誰成想當晚便收到了宋源的消息,說今上下旨出兵,而雙姑娘已然去封地校場祭祀誓師了。」

  「也是。」卓印清喃喃,「齊王都走了,她又怎麼可能不走?」

  這話的聲音十分低,也不知是在給蒙叔說,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公子。」蒙叔仔細打量著他的神色,試探問道,「要不要我為公子伺候筆墨,公子將那信寫完了,再讓屈易送與雙姑娘?」

  這件事若是能解釋清楚,那日卓印清早就將信寫完送出去了,又何必等到現在。

  卓印清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道:「不必,我等她回來了親自解釋。」

  只是卓印清終歸沒有等到俞雲雙。往日裡俞雲雙去校場至多五六日就能歸來,可這次卓印清等到了第七日,俞雲雙沒有等來,卻等來了宋源從彥國帶來的消息。

  隱閣與彥國一直往來密切,前有埋在太子翊身邊監視其一舉一動的眼線,後有安插在前庭為隱閣傳遞消息的暗線,當初太子翊在潼城濫殺無辜百姓以換軍功的消息,便是由暗線一照卓印清的吩咐,在最恰當的時機傳與越王,再借由越王之口捅到彥帝那裡去的。

  這件事對於太子翊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不僅令他失了彥帝的信任,還在彥國上下落得一個聲名狼藉的下場。彥帝下旨將太子翊召回,雖然並沒有廢了他的東宮之位,可待到議和失敗的消息傳回到彥國,寧朝的大軍開始反守為攻侵入彥國國境之時,太子翊作為引發這場戰亂的罪魁禍首,即便彥帝不明旨廢他,他也必須讓出東宮的位置以熄滅舉國怨聲。

  這一切全是太子翊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可不得不承認,若是沒有卓印清在背後推波助瀾,他也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太子翊現在若想挽回頹勢,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便是抗旨不歸。只要他能在戰場之上擊退寧軍,平息這場戰爭,便勉強算得上是將功抵過。只是太子翊能做出割取無辜百姓之耳以換軍功的勾當,自然沒這膽魄背水一戰,更何況他所面對的敵人是寧國的護國大將軍裴鈞,太子翊能在戰爭最初從佔盡優勢的地位節節敗退至此,若想取得勝利,要麼白日做夢,要麼有如神助。

  是以當太子翊接到彥帝召他回沂都的聖旨之後,原本是沒有絲毫猶豫要聽命返回的,但是回到沂都便代表著太子翊從此再無翻身的機會,他身邊的門客自然都極力勸阻。如此一來二去,太子翊回沂都的事情被一拖再拖,如今新帥即將抵達潼城,他沒有理由繼續留在潼城,便只能收拾好行囊,等新帥抵達,便要踏上歸程。

  芒種已過,窗外夏蟬的鳴聲都彷彿帶著燥熱,一聲接一聲撞擊著悶熱的空氣。隱閣二層的議事房內,卓印清身著一襲淡青色錦袍,肩上還披了一件白狐狸皮鶴氅,手捧著一杯白玉碗坐在桌案後。那碗中放了一枚蒸得軟趴趴白胖胖的雪梨。

  天氣酷熱,宋源就坐在卓印清的對面,從他的角度,卻還能看到雪梨上縈繞著裊裊熱氣。

  卓印清的手指修長,捻著雪梨的把兒將它拎起又扔下,扔下再拎起,玩得不亦樂乎,似是完全沒有被夏日的炎熱所困擾。

  宋源還未將太子翊的境況稟報完,額上的汗水已止不住得往下流。藉著用帕子擦汗的功夫,宋源抬眼一望卓印清,見他渾身裹了那麼厚卻還清清爽爽,與他彷彿處在兩個季節裡,忍不住想開口調侃,但是轉念憶起這人察覺不到冷熱的原因,話在嘴裡面轉了一圈,便重新吞回到了腹中,只繼續低頭擦汗以掩飾尷尬。

  卓印清將楚老先生早上來診脈時忘在桌子上的蒲葵扇丟給他。

  「這天氣當真是要熱死人了。」宋源接過蒲葵扇來就是一頓呼扇,「李孟說他勸不住太子翊了,想來問問公子下一步應該如何做。」

  李孟原是隱閣武部甲子支的一員,三年前被卓印清埋在太子翊的身邊做暗線。前些日子卓印清托宋源交給李孟的錦囊,除卻讓他將太子翊在潼城的惡行傳出去,便叮囑他務必勸說太子翊留在邊關。

  「嗯。」卓印清清了清嗓子,鼻音卻依然很重。

  都說病去如抽絲,那日大病之後,卓印清的身體便一直不怎麼健朗,溫熱雖然退了,風寒卻一直沒好利索,每天夜裡睡熟之後,都能硬生生地將自己咳醒。楚老先生為此急得團團轉,因著怕藥性相沖,不能給卓印清下猛藥,便讓蒙叔買了一筐子雪梨,削皮掏核灌入川貝米分,每日早中晚各蒸一隻給卓印清吃。

  卓印清原本極愛吃梨,自沒了味覺之後,還喜歡時不時吃上一隻。只是如今突然被人迫著每日吃三次,就是再愛吃的東西也會吃膩。

  抬眸一掃室內,蒙叔與楚大夫都不在,卓印清將那大白梨子遞給了宋源,眉眼彎彎問道:「吃麼?」

  宋源問完了話正等著卓印清回答,被他倏然一打岔,人便摸不著北了,傻愣愣伸出手來,還未碰到雪梨把子,人便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忙不迭推卻道:「不吃不吃,我哪敢跟您搶梨子吃。」

  卓印清哀怨嘆了口氣,將手收了回來,開口問道:「李孟可說了太子翊預定何時動身?」

  「新主帥是早就定好了的,抵達潼城應該也就這幾日的功夫,到那個時候,太子翊就要離開了。」

  「那便確實沒多少時間了。」卓印清苦哈哈地凝視著那梨子,張嘴咬了一口。

  見宋源偷眼瞅他,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問道:「怎麼了?」

  宋源嚥了嚥口水:「好吃麼?」

  「好吃你便替我吃了麼?」

  宋源背脊一僵,頭搖得入撥浪鼓一般:「閣主我求求您了,快乖乖將它吃了罷。」

  卓印清皺了皺鼻子,低聲抱怨道:「難吃。」

  以前聽說閣主不愛喝藥,宋源還覺得可以理解,如今見他連梨子也挑剔了,宋源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便只能就著方才的話題繼續道:「其實我一直有一事不明瞭,既然閣主當初佈局的初心便是讓太子翊在彥國再無立足之地,如今只需他領旨回到彥國,這目的便達成了,為何還教李孟千辛萬苦地將他留在潼城?」

  卓印清將梨子重新放回到瓷碗中:「此消彼長。」

  這話說得簡練,宋源只恨自己愚鈍,摸不清卓印清心中想得是什麼。

  卓印清用帕子將手指一根一根拭乾淨了,解釋道:「你別忘了,太子翊下面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越王。」

  話說至此,宋源便懂了,太子翊完全倒台之日,便是越王崛起之時,卓印清又怎會甘為他人做嫁衣。

  「可現在這個時候,將太子翊留在潼城也太難了。李孟在去彥國前,與我的交情匪淺,所以我比誰都瞭解他。他是個十分好強之人,除非這事當真無法解決,否則是不會開口向別人求助。」宋源蹙眉道。

  「我知道。」卓印清捂唇輕咳了幾聲,「我寫封手書給你,你傳給李孟,讓他憑此拖延五日,五日之後我會親自去潼城,與太子翊見上一面。」

  此話一出,宋源的眼眸驀地瞪大,失聲低呼:「這怎麼行?」

  卓印清卻抬手止住了他的勸阻:「說來太子翊能留在潼城的藉口有很多,不能留的原因卻只有一個,便是他沒有萬全把握證明留下比離開的風險小。若是想要讓他留下來,給他一點籌碼是必須的。」

  「可是閣主的身體……」宋源覷著卓印清不帶任何血色的面容,不贊同道,「此去彥國路途顛簸,何況路上只花五日的時間,相當於日夜兼程了,楚老先生與蒙叔是不會同意的。」

  「他們那裡自有我去勸說。」卓印清執起筆道,「其實彥國之行我是早就定下了的,他們二人不是不知道。要見太子翊是一方面,若是齊王此行順利,此刻也該抵達彥國了,也是時候與他也見上一面了。」

  卓印清說到此處一頓,補充道:「以隱閣主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