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卓印清一直將手掩在被子底下,彥景到了此刻才發現他的左手纏著一層厚厚紗布。也不知卓印清什麼時候碰到了傷口,紗布被鮮血洇濕,殷紅便一層一層蔓出來。
卓印清沒有痛覺對此渾然不知,彥景卻看得怵目驚心。
「這麼重的血腥味你自己聞不到的?」彥景匆忙將手中的茶盞放到一旁,小心翼翼提起他的左手來查看,「出血成這副模樣定然不是普通的擦傷,這是怎麼回事?」
卓印清鼻尖湊過去輕輕嗅了兩下,迷茫地「嗯」了一聲,鼻音依然很重。
彥景無力地喟嘆了一口氣,一面輕手輕腳解著他手上的紗布,一面扯著嗓子對立在屏風後面的屈易道,「外面站著的那個,拿藥過來,你家公子流血了!」
卓印清按住了他的手,從床榻旁矮幾的暗格中摸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匕首來,對著彥景道:「解著太麻煩,用這個直接割開罷。」
「割什麼割,這麼輕的匕首,一不小心再給你劃出一道口子來?」彥景不要那匕首,扭頭對著屈易又道,「再取把剪刀過來!」
這些東西顯然是早就備在了房中的,彥景的話音方落,屈易便拎著醫箱繞過屏風走了進來。將止血的瓶瓶罐罐放在矮幾上,屈易執起剪子正要將卓印清手上的紗布剪開,便被彥景將剪子奪了過去。
「你一介武夫粗手粗腳,傷了他怎麼辦?」彥景沒好氣道,「我來給他上藥,你閃開些,別擋著光。」
屈易眯了眯眼,視線如冰刀子一般紮在彥景身上。
彥景卻恍若無覺,只埋頭研究著卓印清的手,持著剪刀不斷地比劃,似是在尋一個順手的位置出來。
卓印清無奈地笑了笑,對著屈易道:「你先退下罷,這是我老祖宗,他的話便是我的話。」
屈易對著卓印清行了一禮,轉身走回到方才的位置繼續悄無聲息的守護。
被鮮血浸得濕淋淋的紗布被一層一層拆下,傷口終於露了出來。
那是一道猙獰的刀傷,皮開肉綻隱現手骨,烙在卓印清玉雕一樣精緻的手上,對比強烈到只消一眼便讓人倒吸一口冷氣。
彥景將血紗布丟到了一邊的水盆子中,雙眉蹙出一道道深深淺淺的溝壑:「是誰能在屈易的眼皮子底下傷了你?」
卓印清舉著手任由他左右翻看,口中解釋道:「不是別人傷的,是方才我見太子翊的時候自己割傷的。」
「你是魔怔了麼?」彥景怒道,「沒事兒把自己的手割破了玩,你怎麼不把頭也割了?」而後神思一轉,冷凝道,「可是那混小子逼迫你這麼做的?」
「這傷口看著深,其實並無大礙。」卓印清用沒受傷的那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安撫他,「我對他說我幫他是因為我身中五覺散,想要在他登基之後求一顆五覺散回來煉製解藥。我既然要他信任我,自然要下些血本將自己的弱點送給他當籌碼,否則他又怎會聽我的話留在潼城?」
彥景是瞭解太子翊的,這人懦弱善疑,面對盛名遠播的隱閣主突如其來的垂青,定然會因為自己不夠格而選擇退卻。但若隱閣主並不是傳聞中那個被神化了的俯視蒼生者,而是一個不得不投誠與他的祈求者,就另當別論了。
五覺散,乃是彥國皇室控制手下死士的秘藥,除卻歷代的彥帝,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它是由何煉製而成。世間的毒,只要有耐性琢磨,依著配方一遍一遍嘗試,總能找出能克製毒性的解藥。怕就怕那種連配方與煉製過程都不知道毒`藥,沒有入門之法,再厲害的醫毒聖手也束手無策。
隱閣主需要五覺散的來研製解藥,而太子翊正是最有可能得到五覺散的人之一。兩人各取所求,這樣的盟約比隱閣主高不可攀的施捨要堅固許多,太子翊自己放下心來,後面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了。
雖然不在場,彥景幾乎已經能將當時的情境分毫不差的猜出來。
卓印清先以隱閣閣主的身份施壓於太子翊,而後對絕境中的太子翊以利誘之,最後為了攻破太子翊最後一層心防,以自己的鮮血向他證明自己確實身中五覺散。五覺散第一層發作的徵兆便是失去觸覺,沒了觸覺,再深的傷口都感受不到疼痛,一切就一目瞭然。
能證明身中五覺散的方法很多,卓印清卻選了最極端的那個,太子翊的血性被這血氣激起,想不死心塌地信任他都難。
彥景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越想越心驚,看著卓印清的眼神都變了。
卓印清竟然能對自己狠絕至此!
初見卓印清時,他一襲白衣,笑意溫潤,雖然病骨拖累,卻不妨礙風流雅緻在舉手投足間傾瀉,宛然是一個與世無爭的貴公子。
眼前的卓印清與那時的他漸漸重合,分明模樣沒有變,彥景卻認不出了。
沒錯,此刻的卓印清並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卓印清,他是隱閣閣主,是一手成立隱閣之人。溫潤只是他的表象,談笑間攻心奪魄招招致命才是他的裡子。
他這是要做什麼,為什麼要將這些事情說與他聽,是想讓他也來助他拿到五覺散?
周身像是被冰封了一般,寒意排山倒海侵襲向他,彥景甚至能聽到血液在身體裡漸漸凝固的聲音。
不對,太子翊不瞭解卓印清,他卻是知道一些的。卓印清若真的是惜命到不擇手段的人,又怎麼為了換取太子翊的信任,狠絕到傷害自身?
「你究竟想要做什麼?」彥景的背脊僵直,聲音從咬緊的牙關中艱難衝撞而出,「你什麼都不瞞我,究竟是想讓我為你做什麼?」
「事到如今你還猜不出麼?」卓印清琥珀色的眼眸如古井一般平靜無波,湊近到彥景的耳畔,聲音低柔道,「二十年了,你們總覺得沾滿鮮血的彥宮金階已然被沖刷乾淨,卻不知血債這種東西,沒有血,怎能用來抵債?」
彥景的瞳孔驀地一縮。
「我要將一切復位。」卓印清在彥景耳側輕笑了一聲,而後重新靠回到床頭,週遭的壓迫驟減,彥景卻並沒有鬆一口氣,視線劇烈地顫抖起來。
半晌之後,彥景半邊嘴角僵硬挑起,扯出一抹勉強笑意來:「這話怎是能隨便說出口的,你病糊塗了罷?」
而後矮幾上抓起盛著創傷藥的翠綠小瓶,扯過卓印清受傷的左手道:「上藥!你路上顛簸了這麼久,必然極乏了,上完了藥就好好睡一覺,明日清醒了之後便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有多荒唐了。」
因著情緒不穩,彥景用的勁兒很大,攥在卓印清腕上的那隻手指尖都發了白,剛開始凝結的傷口被他弄得又開始汩汩冒血。而彥景沒有發現一般,只顫著手將瓶中的藥米分深淺不均地抖在卓印清的傷口上,藥米分方落上去便被殷紅鮮血衝下,在衾被月白色的錦緞面上洇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卓印清卻並不言語,只是靜靜看著這一切。
彥景的手越來越抖,到了最後幾乎連藥瓶都拿不住了,驀地鬆了攥在卓印清腕上的手,將藥瓶狠狠擲在地上,聲嘶力竭衝著他吼道:「你他媽的給老子再說一遍!」
卓印清側頭瞥一眼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青瓷藥瓶,將左手收了回來淡淡開口重複道:「我要將一切復位。」
「彭」地一聲響起,是彥景一拳狠狠捶在了床榻上,他本人也藉著這股力道從榻上一躍而起,指著卓印清眼白髮紅道:「你瘋了!廢帝早就被皇兄賜死了,你復位,你復的哪門子位?!從皇陵中將廢帝的棺槨搬出來立在皇位上麼?!」
話音方落,彥景的神色劇變,低聲喃喃:「不、不對!還有安寧……安寧是廢帝的帝姬,你是安寧的血脈!」
彥景眸色烈烈射向卓印清:「莫非你是要自己取而代之?」
「有何不可呢?」卓印清說這話的語速很慢,勾勒出的尾音像是一塊蜜糖,誘惑到幾乎能融化在人的心尖上,「論正統,我才是正統,為何要讓那弒親殺妻的亂臣賊子坐在那個位置上?」
「殺妻……你都知道了?」彥景搖頭語無倫次道,「不,你怎麼可能知道皇兄與安寧的事情……我也是見到了你的模樣之後才能確定的,你又怎麼可能知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卓印清卻沒有回答他,將方才從暗格中取出的匕首執起,橫放在彥景的面前:「你不是要問我為何與你說這些麼?現在你明白了罷……二十年的五覺散,我活得生不如死,每每被它折磨得痛不欲生,想要離去的時候,我便告訴自己還有事情沒有做完,復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意義,我卻不知它是對還是錯。你與當年的事情無關,是唯一能裁決我的人,你若是覺得我大逆不道,可以此刻便殺了我。殺了我,此事便在這裡終結了。」
彥景踉蹌地後退了一步。
「你也看出來了,他們不過是我閒來無趣下的一盤棋,被我玩弄在鼓掌之中而不自知。」卓印清的面色蒼白如紙,因著方才捂嘴嗆咳,唇上沾了一抹血漬,笑起來的時候清華不在,卻憑空染上了幾縷不祥的妖冶,「只要我還在這世上,他們是鬥不過我的。」
彷彿被卓印清的話所蠱惑,彥景著了魔一般抬起手來,發顫的指尖觸上那把匕首,透徹心扉的寒涼立時再次襲來。
佇立在一旁的屈易渾身肌肉緊繃,像一隻蓄勢待發的獵豹一般戒備起來。
卓印清側眸望他,聲音淡淡道:「出去罷。」
屈易的視線緊緊鎖在彥景手中的匕首上,腳下生了根一般一動不動。
「出去。」卓印清又道了一遍,語調不見一絲起伏,威嚴的氣勢卻讓人不得不臣服。
屈易的雙手緊握成拳,在原地立了半晌之後,終於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