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身邊的人都走了,書房之中一片空落,唯有寂寥相伴。

  俞雲雙麻木向前,腿腳彷彿有千鈞重,每跨出一步,都要耗盡所有心力。

  眼前隱隱發黑,她踉蹌了一下,指尖摸到一件堅硬平滑的物事,俞雲雙知道那是書房正中央的桌案。

  身體有了倚靠,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便就此鬆懈了下來,俞雲雙腳下發軟,順著桌腿滑坐下來。

  裴鈞曾經說過,無論如何都會護她周全。他那人一諾千金,只要他說了,她便會信。

  但是俞雲雙卻沒有想過,以為會一輩子陪在身邊的人,會離開得這麼突兀,讓人措手不及。

  視線隱隱模糊,淚水墜落在胭脂色的裙裾上,暈染出來的顏色宛如鮮血一般殷紅。

  俞雲雙伸出手來,將那塊淚漬死死攥住,氣力大到指尖都泛起了慘白。

  一時間空蕩的書房只剩下壓抑到近乎於無的嗚咽聲。

  半闔著的房門被人從外推開,來者的腳步聲極輕緩,走到了俞雲雙的身旁,靜默著凝視她許久之後,終於蹲下身來。

  手指修長有力,泛著玉一樣的光澤,攬過俞雲雙的肩頭,輕輕喚她:「雲雙……雲雙……」

  俞雲雙的抽泣聲一滯,動作僵硬地側過頭來,嘴唇顫抖,眼白髮紅。

  卓印清的呼吸發緊。

  「他死了。」俞雲雙張了張口,聲音抖得厲害,「裴鈞死了。」

  卓印清伸出手來為她將眼角的淚水劃開,分明沒有觸覺,卻覺得自己的指尖也被濕意灼燒了起來:「我聽說了。」

  俞雲雙痛苦地闔上了眼睛,攥住裙裾的手也越來越緊,似乎唯有這樣,才能將自己的情緒隱忍下來。

  卓印清能感覺到掌心下她的身體在顫抖,擁她進自己的懷中,口吻極盡溫柔:「沒事的,哭出聲來,哭出聲來就好了。」

  俞雲雙卻將臉埋在他的胸口,咬著嘴唇不發一聲。

  沒有撕心裂肺的哭訴,沒有聲嘶力竭的吶喊,這樣厚重的無聲,卻是最強烈的哀泣,強有力地宣誓著她對裴鈞的不捨與悲慟。

  她在哭,他的心口彷彿有一把鋒利的刀在翻攪,刀口的每一次撞擊,都比五覺散帶來的折磨激烈。

  卓印清輕撫上她瘦削的肩頭,垂下眼簾,將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在半闔的睫毛下:「你知道麼,自我記事開始,便羨慕二弟有母親呵護著,而我卻沒有。他們都說我的母親死了,唯有蒙叔說我的母親並沒有走,只是我看不見她了而已。」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你有沒有想過,裴鈞其實並沒有走,只是你見不到他而已。」

  懷中的俞雲雙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用垂在身側絞緊裙裾的手,氣力狠到幾乎錦緞將撕裂:「我要報仇。誰害死了他,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俞雲雙的聲音瘖啞,卻帶著狠絕的恨意,重複道,「一個都不會放過……」

  卓印清手上安撫她的動作一滯,輕輕「嗯」了一聲。

  屋外是一片黑雲密佈,屋內燒灼著悲慟與仇恨,無論哪一個,似乎都無法化解。

  ~

  秋季是凌安最善變的季節,晌午十分還是一片烏雲沉沉,午時過後,雲將散未散,伴著習習涼風,倒是隱隱有放晴的架勢。

  凌安城的城門前,一隊商旅打扮的車馬正由城門的守衛做著入城的檢查。

  這隊商旅為首一人是一名面相方正的漢子,衣著樸實,就連笑容看起來也憨憨的:「咱做的就是小本買賣,就是給城南頭的養樂堂供貨的,貨賣完了就走,賣完了就走。」

  話畢,上前一把掀開蓋在牛車上面的麻布,車的前半截是一堆藥草,後半截放置著一個大竹籠,籠中關著的烏雞一見到光,便撲騰著翅膀咯咯噠地邊飛邊叫。

  如今正當戰時,進出城門按理說都應該嚴格檢查的,只是這雞籠子又臭又髒,自然沒人願意沾手。

  前來檢查的守衛以右手掩鼻,左手揮了揮揚在面前的雞毛,甕聲甕氣道:「過罷過罷。」

  那漢子「嘿嘿」一笑,衝著車伕招了招手,正要入城門,便聽到一聲嘹喨的馬鳴聲。

  城門口的幾個人皆不約而同向城內看,便見到一名身著勁裝的女子從馬背上動作矯捷地一躍而下。

  她的身形婀娜柔軟,卻生了一雙眼角微挑鳳眸,一顰一笑間風華耀目,美是美,卻也美得像一把鋒利的刃。

  守城的幾名護衛一驚,正要迎上去行禮,便見那女子微微一搖頭。

  這幾個人輪班的時候常常見到無雙長公主出入,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是莫要小題大做,遂只是遠遠拱了拱手,沒有跪拜。

  俞雲雙牽著馬韁走近:「遠遠便見到城門這裡堵著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兒?」

  為首的護衛連忙回答道:「如今是戰時,上頭交代我們每個入城的都要嚴加排查,這人拉了一大車貨,我們上前每個都去仔細翻了翻,便耽誤了些時間。」

  俞雲雙聞言「喔」了一聲,視線順著守衛所指的方向掃了過去。

  那目光太過銳利,拉貨的人渾身上下一個激靈,匆匆忙垂下頭去躲避,頭垂到了一般又發覺到自己的舉動太過可疑,便僵在那裡,動了動嘴角扯出來一個笑意。

  俞雲雙的視線越過他,一看牛車中的物事,與他閒話道:「給哪家鋪子供貨的?」

  漢子摸了摸鼻子道:「就是城南頭的養樂堂,老闆是我們的老主顧了,來來往往也有十來年了。」

  俞雲雙轉向守衛:「你在這當值的時間也不短了,可見過他?」

  守衛聞言仔仔細細瞧了瞧,口中「咦」了一下,撓了撓頭:「似是沒見過啊。」

  漢子心裡咯登了一聲,便見那守衛一直自己身側跟著的小夥計:「不過這小子我見過,可不是養樂堂的小夥計麼?前一陣子我訓練的時候脫了臼,還是他給我正回來的。」

  小夥計緊張搓了搓手:「軍爺好記性!」

  俞雲雙點了點頭,牽馬上前走了幾步,繞到了幾人的牛車旁,倒也不嫌上面一股子臭味,湊近去看了看,而後從藥草堆中翻出來了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審視了一番,蹙著眉頭問道:「這藥我看著眼熟,叫……叫什麼來著?」

  話是對著為首的漢子問的,其他人自然不敢答話。

  那漢子一掃她的手,那玩意他熟悉得很,不禁鬆了一口氣,回答道:「這藥材叫騏竭,是用來做金瘡藥的。」

  「原來叫這名兒。」俞雲雙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將那塊騏竭丟回到牛車裡,拍了拍手道,「既然養樂堂的夥計也在這兒,便不用再查了,快些將藥材送過去,莫要耽誤了別人的生意。」

  守衛心道:若是沒她這麼一出,人家這牛車早就入城了,怎麼這人還反過頭來倒打一耙。

  只是心中這麼想著,守衛嘴裡卻不敢說出口,便按照俞雲雙的吩咐予以放行。

  待那牛車行到遠處,俞雲雙回身招來了跟在身邊的映雪:「去吩咐人盯著些。」

  映雪將俞雲雙的話傳了下去,與俞雲雙一同出城之後,才策馬追上前來問道:「殿下是覺得方才那人有問題麼?」

  俞雲雙的馬速未減,聞言頷了頷首道:「那人的目光躲閃,我覺得有些可疑。」

  「許是那人看到守衛對殿下恭敬的態度,心中覺得怕,所以才目光躲閃罷。」映雪猜測道,「我頭一次見到殿下,心中也覺得怕。」

  俞雲雙卻言不是:「方才那味要你不認得麼?」

  映雪凝眉想了想:「騏竭?」

  「那藥有兩種叫法,西邊通常將它喚作騏竭,東邊卻將它叫做血竭子。」俞雲雙說完,補充道,「我說的西,是潼城以西。」

  潼城為寧彥兩國的邊境,潼城以西,自然就是彥國了。

  映雪聞言,神情也嚴肅了起來:「那人是彥國人?不過看他的容貌,與寧國人沒什麼區別……」

  「有些問題不是用眼睛能看出來的。」俞雲雙道,「給凌安城藥鋪供貨的都是城郊周邊的,方才我特意注意了他的鞋服,上面滿滿鋪了一層灰土,而他旁邊養樂堂的夥計,卻沒他那麼風塵僕僕。你看那人對藥材的稱謂,再加上這個,多多少少能猜出來他有些問題,雖然不能確定,但是如今時刻敏感,小心著些總歸是好的。」

  映雪緊了緊馬韁,應了一聲是。

  裴家校場距離凌安城其實並不算近,映雪原本擔心俞雲雙在今日之內經歷悲慟噩耗,再經歷一番奔波,身體會吃不消,如今見到她這幅沉穩的模樣,倒是能安下心來了。

  「裴郎將與裴將軍自幼相依為命,也不知道他猝然聽到長兄離世的消息,能不能承受得住。」映雪嘆道。

  俞雲雙沉默了一瞬,而後淡淡道:「能。」

  裴鈞走了,裴珩還有她。只要她能為他撐起這片天,他便能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