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這些閒話便不多說了。」卓印清從籐椅上起身,緩步走到窗牖前,負手而立道,「你剛從殷城回來,想必已經見到裴鈞了,他的傷勢如何了?」

  「不算太好。」宋源見卓印清眉頭向中心攢起,連忙擺手道,「但也壞不到哪裡去,都是皮肉傷,養養總歸能好的。裴鈞用兵神勇,讓太子翊損失了不少兵力,我猜若不是閣主指名要他的性命,太子翊定然會殺了他洩憤。仇人就握在自己的手中,太子翊殺不得,心裡面的火又壓不下來,便動用了刑具給他吃了些苦頭。」

  彥國能用五覺散這樣慘無人道的毒,刑罰想必也仁慈不到哪裡去。

  卓印清放眼遠眺窗外,陷入了沉默。

  立秋已過,白日越發得短,雖然方申時,日頭卻已然開始西落。夕陽泛著冷色,在卓印清弧線清俊的面容上鍍了一層光邊兒,分明應該是暖融的顏色,籠在他身上便像是一層殘血。

  「閣主。」宋源喚了他一聲。

  卓印清側過頭來:「怎麼了?」

  「不知閣主打算如何處置裴鈞?」

  「讓他暫住在殷城罷。」卓印清道,「只要他性命無礙,我便能安下心來走下一步了。」

  這暫住,就是軟禁的意思了。宋源嘴上應了一聲是,站在原地猶疑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我一直以為我們的目的,是讓大寧從彥國退兵。」

  卓印清疑惑看向他。

  「我明白閣主的意思,裴鈞不死,大寧不會這麼輕易地收兵,所以裴鈞必須得死,但是問題就出在裴鈞是真死還是假死這裡了。我雖然愚鈍,卻也明白今日那黎政句話說得很對,在戰場上生擒一人,比殲滅一隊敵人要困難千百倍。自今上將裴鈞派至潼城開始,他便是一枚被放棄的棋子,閣主您將唾手可得的成功推了出去,浪費了那麼多時間和精力,甚至不惜以自己為代價和太子做交易,只為留下裴鈞一條性命……」

  宋源皺了皺眉頭:「如此捨近求遠,不顧自身安危,閣主這個買賣,做的是不是太不理智了些?」

  卓印清凝視了他半晌,嘆了一口氣道:「確實是一樁虧本的買賣啊……」

  宋源被卓印清的坦誠一噎,後面的話被悉數堵回到了喉嚨口,吃力地嚥了一口吐沫。

  「我知道保下裴鈞有多大的風險,也知道即便我成功了,只要他活在這世上一天,就是我在大寧的隱患。」卓印清搖了搖頭道,「我明白作為隱閣閣主,我所做的每一個決策,都應該凌駕於自己的感情。但是在隱閣閣主的同時,我還是一個普通人,有自己的七情六慾,所以我留下了裴鈞。」

  卓印清說到此處,捂唇低咳了兩聲:「後面的話你不必說了,這步棋我確實走得臭,當真是越活越退回去了。」

  「那你還……」宋源小聲嘀咕,「算了,不用說我也能猜到,閣主這麼做,是為了無雙長公主罷?」

  卓印清無奈:「這個問題你就不要問了,問了我也不會答的。」

  「那便是了。一個被你弄死的裴將軍,和一個被你弄個半死之後救回來的裴將軍,總歸是後者聽著好聽一些。」宋源咂了咂舌,「閣主打算將裴鈞軟禁在殷城多久,到兩國議和結束?」

  卓印清掀起眼簾來瞅他。

  「難道不是?」宋源詫異。

  卓印清言不是:「雲雙還差一步棋,有裴鈞在,她走不完。」

  ~

  寧彥兩國的戰事以裴鈞率兵反擊侵略為始端,也以他的陣亡,畫上了終結。

  裴門將類忠肝義膽,馬革裹尸於沙場,雖令人唏噓其英年,卻也算得上死得其所。裴鈞的靈柩由其弟裴珩迎回到帝都那日,凌安城中各家都在道旁擺了路祭,衣喪服以祭拜。

  俞雲雙立在裴府的祠堂門外,身側伴著卓印清,眼見著裴珩手中捧著一方陰沉木盒越走越近,雙手狠狠一攥迎了上去,問道:「他人呢?」

  這個他,指的是裴鈞的遺骸。

  裴珩聞言抬起頭來,神色迷茫看著俞雲雙,眼中佈滿血絲,唇角也起了一層皮,昔日的爽朗不在,唯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憔悴:「大哥他……」他痛苦地一闔眼,手中捧著的陰沉木盒也劇烈顫抖了起來。

  俞雲雙扶穩他的胳膊,掀開木盒的蓋子,裡面赫然疊放著一件暗紅色的武將服。

  衣服已然被人清洗過了,上面卻仍留著淡淡的血腥味。這件衣衫俞雲雙比誰都熟悉,抬起手來輕輕觸了觸上面刀槍留下的痕跡,指尖微顫。

  裴珩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的悲慟平復了些許,才開口緩緩道:「這樣的天氣,大哥的……遺體等不了那麼久,我也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

  俞雲雙抿了抿唇:「進祠堂罷。」

  裴府的祠堂俞雲雙併不陌生,以前裴珩每每犯下什麼過錯被裴鈞罰跪祠堂,俞雲雙便會來這裡探望他。時隔兩年多,兩人再一次邁進這祠堂時,一切都物是人非。

  祠堂的供案上已經立上了裴鈞的排位,三人依次向著他祭拜完畢後,裴珩向著身後掃了一眼,便有一名士兵步入祠堂,雙手將一把佩劍恭敬地捧到了俞雲雙的面前。

  這柄劍俞雲雙自然認得,是裴家世代相傳的將劍。

  「這是做什麼?」俞雲雙半側過身來向裴珩問道。

  裴珩的眼底一片烏青,襯得面色更加蒼白:「這是大哥唯一留下的東西了,我配不上它,我想將它交給你,大哥心裡也是願意的。」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俞雲雙低斥道,「這是裴家的劍,如果你配不上,還有誰能配得上?」

  她一面說著,一面從接過面前的佩劍,將它遞到了裴珩的面前:「拿著!」

  裴珩的嘴唇動了動,輕輕喚了一聲:「雲小雙……」

  俞雲雙將劍塞到了他的手中:「裴家最鋒利的劍,理應由裴家即將展露鋒芒的人拿著。」

  裴珩緊了緊手中的劍,劍鞘上面的紋路是那樣的熟悉,即便他闔著眼睛,都能描繪出上面的圖案。在裴珩年幼之時,他將擁有這把劍當做自己的夢想,卻沒想到當夢想實現之時,心情是這樣的苦澀。

  「雲小雙。」裴珩垂著眼簾又喚了一聲,眼前劍鞘上的紋路毫無預兆地糊成了一片。

  「嗯。」俞雲雙應了一聲,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腕,「我在。」

  聽到了這聲「我在」,裴珩心中一直以來偽裝起的堅強頃刻間崩塌,攥緊了手中的佩劍,將額頭緩緩抵在了俞雲雙的肩頭,帶著哭腔道:「姐……」

  這個動作他在小時候受委屈的時候也做過,長大之後卻是第一次。此刻的自己分明已經比她高了許多,她卻還是記憶中的樣子,永遠可以倚靠。

  「姐……」裴珩低聲道,「姐,我只剩下你了。」

  俞雲雙闔了闔眼眸,輕拍他的背脊安撫他。

  裴珩的自制力很強,情緒恢復得十分快,待到他重新抬起頭來時,除卻發紅的眼白,已然看不出其他的異常。他抬起手來抹了一把自己的眼角,餘光注意到一直靜靜立在一旁凝視兩人的卓印清。

  裴珩對於卓印清的印象,還止步於大哥出征那日與他一同淋了雨,然後一道去酒樓避雨的那個清雋文弱的書生。之後因著今上將俞雲雙賜婚給了卓印清,而他又知道自己的兄長心中對俞雲雙的感情,所以對於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病秧子駙馬,他的心中是抱有牴觸之意的。

  自己最狼狽的模樣被一個心中無甚好感的人看了個遍,裴珩有些尷尬,卻很快鎮定了下來,對著卓印清點頭道:「多謝駙馬今日來送家兄。」

  卓印清走到了俞雲雙的身側,正巧兩人隔開,嗓音比他的嘶啞:「還請裴郎將節哀順變。」

  裴珩應了一聲,轉向俞雲雙:「說來我在送大哥回來的路上,還救了一名裴家軍。這人是大哥手下的一名校尉,臧山一役大哥所率的中軍全軍覆沒,他因著在戰前被大哥派出來送信,所以倖免於難。」

  俞雲雙聞言,急問:「送什麼信,他人在哪裡?」

  「就在外面候著。」裴珩說完,清了清嗓子,向著門外喊了一聲,便有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應聲而入,停在兩人的面前長揖一禮。

  這人確實是裴家軍,俞雲雙對他有些印象,似乎姓隋,在裴家的校場時,常見他跟隨於裴鈞的左右。

  「你不是一直說大哥那封信要直接交給無雙長公主,就連我都不能看?」裴珩沉聲道,「如今長公主就在你面前,把信呈上來罷。」

  隋校尉直起身來,從衣袖中掏出一封已然被窩得皺皺巴巴的信封,遞與俞雲雙道:「這封信乃是裴將軍託付我傳給殿下的,原本早就應該送到長公主手中,只是因著彥國至凌安一路路途凶險,我遭遇了彥軍的偵察的遊兵,險些喪命,所以才將它耽擱了,還請殿下責罰。」

  俞雲雙顧不得搭理他的請罪了,直接從他的手中將信封抽出,拆開來將信上的內容一目十行掃完,視線便死死釘在了一處,唇色慘白。

  抬起頭來,俞雲雙銳利視線一掃卓印清站立的位置,將那封信狠狠攥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