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顧景逸看著她,緩緩道:「你可知我親娘是誰?」

如玥搖搖頭:「你親娘應該和我姨娘一樣,都不在了吧?」

顧景逸眸色深沉,視線跨過窗戶,看向院中幾株松樹:「我娘不是大胤之人,她是南夷的公主,隨使團來大胤,當時公諸於眾的身份是大使之女。」

和北狄一直以來與大胤敵對的態勢不同,南夷在十幾年前已經歸順大胤,成為附屬,聽聞這事還是太子出面辦成的,就是因為這件事,當初的皇五子才戰勝榮王,入主東宮。

難道這事兒跟顧景逸的親娘有關?

「當年大胤和北狄勢均力敵,南夷王尚在猶豫。此事被宣德帝交由太子處理,榮王此舉,無非是想讓南夷怨恨了太子一系,歸順北狄,導致太子失敗從而自己上位。榮王做得很巧妙,根本就沒有留下證據。但他不知道的是,我娘從小體虛,活不過二十,因此頗得南夷王的溺愛,來大胤也只是為了欣賞大胤山水……」

一個注定短命的公主,只想在有生之年多去看看這世間的美好。

南夷民風開放,女子不像大胤這般困於內宅。因此這位公主只要身子有些力氣,便會隨著使團去往各國。她去過北狄,站在蒼茫的草原上仰望翱翔而過的雄鷹。她游過大洋,躺在甲板上感受海風吹過海浪起伏。她走過很多地方,卻無意間愛上了一個人。

一個皓如朗月、燦若晨星的男子,他在談判席上侃侃而談,所說所言都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的閱歷他的思想不是單純游歷就能獲得,他就像一潭深淵,越探究,就越難知其底,仿佛她所見過最廣袤的大海。

這樣的男子,怎能不讓她著迷?

在迷藥裡抵死纏綿,蘇醒後悄然離去,她沒有聲張,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求南夷王將做決定歸順的日子再推遲一年,這樣,她還能在臨死前見他一面。

她是一個短命之人,不願因為自己的存在而破壞他的婚姻,但那一夜之後,一個小小的生命卻在腹中悄然生長。南夷王疼她,讓她把孩子留在南夷,會賜予孩子爵位高官一生無憂,但她卻執意要將孩子送到他身邊。

耗盡心力和生命誕下男嬰,她最終變成了一個短命而自私的女人。

就用這個孩子,在他心中換得一點點記憶也好。只要孩子在,只要他偶爾記起一點點,她就再也不怨上蒼不公,讓她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死亡的恐懼之中。

「娘臨死前,勸服南夷王歸順大胤,條件是要保我一世榮華。」顧景逸頓了一下,「但我的身世說不得,那時慶陽公主已經有了嫡子,我娘連妾都不算,按照大胤律例,如果要講明我的身份,就要對顧閣老免官革職,況且,娘也早就勸說南夷王不要插手我的事。」

如玥總算將所有事都串聯起來了。

南夷王被逼不能插手,顧閣老又不能被革職,顧景逸的身份自然見不得光,那就轉移到親弟弟府裡。怪不得顧興商捐了些銀子就能平白得了個伯爵之位,看來蘇智淵說得沒錯,這裡頭果然有顧興文和慶陽公主的干涉,或許甚至要有太子和皇後的推波助瀾。

「所以靖安候這爵位本來就是你應得的,但靖安候夫人卻想害死你!」如玥義憤填膺,把自己幼時偷偷聽到他和蘇承宇的對話都說了出來。

顧景逸拍了拍如玥的腦袋:「不過是一介無腦蠻婦,不足為懼。」

「天哪,我就是略微想想,你在靖安候夫人手裡能平安長大,簡直就是奇跡!」如玥仿佛心有余悸,眸子裡俱是慶幸。

「我娘留下了三個乳母和一批暗衛,這些身世也是他們早早就講與我聽,年幼時不會有人能近得了我的身,因此她才會用那般陰私的手段。」這裡的她當然是靖安候夫人。

如玥點點頭:「原來如此,那他們現今還在大胤嗎?」

顧景逸搖頭:「我去邊關之前就讓他們回了南夷,畢竟南夷才是他們的家,他們為了我離鄉背井十幾年也付出得夠多了。」

「其實我蠻好奇,你當年為何要去邊關?宇哥哥說你是被逼著去的,但現在看來,貌似不太屬實?」

顧景逸狂傲地一笑,瞬間滿堂生輝,他自豪地道:「我是真的去歷練,一身武藝,打架斗狠那幾年也夠了,若是按照伯父的安排走權爵子弟的老路子,那還有什麼樂趣?軍功,還是自己一點一點攢起來才酣暢淋漓!」

如果只是蒙著祖蔭捐個官,等靖安伯逝世後領個無聊的爵位,這才不符合他顧大將軍的性子!

「嗯!」如玥心裡也滌蕩起熱血,都恨不得跟顧景逸一起去戰場上瞅瞅!

她略微平復了一下心緒,反復思索了一會兒,咬了咬下唇,抬起頭,略有忐忑地看著顧景逸,「那南夷王是知道你存在的,他……應該有說過想要你回南夷吧?」

顧景逸絲毫不詫異如玥能猜到,這丫頭鬼精靈,想法稀奇古怪,但無一不在點子上。

「說過,我拒絕了。」

如玥終於松了一口氣,其實她剛才就想問這個問題了,既然南夷王如此寵愛顧景逸的娘,沒道理不寄思於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外孫。她下意識地舉起手:「我還有一個問題。」

顧景逸看向她。

「下一任南夷王,也就是他們的儲君……是你娘親的親兄弟嗎?」

「是我娘一母同胞的大哥。」

「呼——」如玥拍了拍胸口,「這算是一個好消息了,萬一新南夷王對婆母不滿,遷怒到你身上倒是有可能的,這下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顧景逸看著如玥靈動猶如小鹿般的眼眸:「你知道我為何不回去?」

「如果我是你,我也不回去。」如玥撇撇嘴,瞅向紫檀小幾果盤裡的一顆紅彤彤大蘋果,咽了咽口水,「剛才說得口有點干,我想吃蘋果。」

顧景逸胳膊長,取過來遞給如玥。

如玥拿過蘋果,笑得甜滋滋,大大地咬了一口,清脆爽口!她一吃起來臉上就浮著極大的滿足感,仿佛她手裡的蘋果比其他蘋果都好吃幾倍。

快樂能傳染,看著心愛女子簡單的快樂,顧景逸心頭的郁氣也漸漸散了。

他和如玥之間,有些話真的不必說。他不願回南夷,一則是因為自小生長在大胤,最重要的是因為顧興文,這是血緣上的牽絆,他不冷血,留在大胤才能時不時地見到自己的生父,雖然只能道一聲「伯父」,但總比南夷大胤兩地相隔萬裡得好。

「我長這麼大,真正佩服的女子裡頭,慶陽公主算一個。」如玥把被啃得面目全非的蘋果放下,正襟危坐起來,終於有了一點名門淑女的樣子,「她能顧全大局,還能體會顧閣老的心情,如果她非要仗著權勢和顧閣老鬧騰,或者她執意要將你送回南夷,不僅顧閣老心裡會難以釋懷,怕是他們二人不會如此舉案齊眉。」

顧景逸靜默著不說話。

如玥眨了眨眼:「你應當也挺敬佩慶陽公主的吧,現在回想起來,以往你在公主身後站立的模樣,我覺得,其實你從心裡是把她當母親的。」

「她很照顧我,也不避諱在我面前談起娘親。對我心存愧疚,她常說,是她的立場害得我這般不清不楚地活著,娘生前幫過太子,所以她要補償我。」顧景逸歎口氣,「我想娘也僅僅是愛慕伯父,如果沒有榮王的陷害,也不會有我的存在。」

除了慶陽公主之外,顧景譽、顧惜芙和顧惜煙都清楚顧景逸的身世,他們待顧景逸如親人,從未有過歧視和憎惡,因此顧景逸更加把慶陽公主府當家,在靖安侯府只是掛個名而已。

世事萬千,人心百態。

有人占著便宜還想多拿多要,例如靖安候夫人;有人明明無奈卻為他人著想,例如慶陽公主。在古代快十年了,如玥經歷了太多的陰險狡詐,也多次從算計中掙扎出來,再去看慶陽公主的選擇,真的很敬佩,很溫暖,其實人心也可以很美好。

將所有塵封在心底的舊事都聊開,如玥和顧景逸仿佛又貼近了許多。

顧景逸剛回朝,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忙,下個月他們還得趕著成親,雖然有眾多的人幫忙,但很多決斷還得他們來做。比如當頭的一個問題就是——洞房在哪裡入?

當然當然,如玥又沒急著入洞房,是因為這地兒實在不好選啊。

稍微在權貴圈子裡的人都知道,這位位高權重的顧大將軍和靖安候夫人實在處得不愉快,甚至還有風言風語道當年是靖安候夫人逼得顧大將軍去邊關送命,沒想到送出一個拿捏不住的大官來,所以在靖安侯府成親的話顧大將軍一定是不滿意的。

那慶陽公主府?這不符合禮數啊。

所以顧景逸一個敲定:就在驃騎將軍府吧,御賜的府邸還沒開始住人,剛好在成親當日迎接它的男女主人。對於這個決定,靖安候還找過顧景逸,但被顧景逸說服了。

說到底,靖安候和顧景逸有血緣關系,他一個商人,因為顧景逸的關系也當了十幾年貴族,但平日商務繁忙,總不能時時盯著靖安候夫人。他感覺自己挺有愧於大哥囑咐的,特意低聲下氣來請顧景逸回侯府辦婚事。

結果不知道顧景逸跟他說了些什麼,靖安候只能怎麼來怎麼去了。

靖安候近年來身子不好,想來顧景逸不會說什麼過分的話,但聽傳聞聽得多了,如玥的好奇心大發,在積極籌備嫁妝的間隙,還不忘把忙得腳不沾地的顧某人揪住,非要問出個子丑寅卯來。

——「就是讓父親看了眼鄭衛。」

顧大將軍忙著接管五軍都督府的諸多事宜,還要和太子一起適應朝局,親自來說了這句話,拍了拍如玥的腦袋後又旋風似的走了。

如玥在大腦裡地毯式搜索了好久才記起鄭衛是何許人也。

是那個頂替顧景逸,被靖安候夫人害得變成植物人的可憐暗衛,顧景逸好像曾經說過,這個暗衛無父無母,是南夷人,現下也只能把他安排在自己身邊延請大夫慢慢照顧了。

靖安候面對鐵證,自然無話可說。

這件事不過是一個小插曲,想到過不了多久就要真正嫁人了,如玥晚上開始頻繁地失眠,興奮有之,忐忑亦有之,前世的畫面也偶爾閃跳而過。

——爸媽,我要結婚了,不是大齡剩女,二老不用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