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如流水逝,該平反的已經平反,該貶斥的已經貶斥,但斯人已逝,終是已矣。他站在普天之下最尊貴的白玉台基之上,看著皇太子身著龍袍,一步一緩地上位。
這個天下,要變了。
其實早就應該變了,在她最後一次出現在他面前,在她抱著雲述秉的屍身撞死在他面前時,整個天下於他,早已褪去了所有色澤。
因此,他才是大胤史上,唯一一位退位當太上皇的皇帝——宣德帝。
……
「你是誰?」
「我?」粉雕玉砌的女娃娃指著自己的鼻尖,伸出一隻白玉般的小手,「我叫安惜蘭,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陽春三月,柳絮翩飛,他真的只是匆匆瞥過,連一枚像樣的眼神都沒留給她。
但她渾然不覺尷尬,嘿嘿笑著收回了手,蹦蹦跳跳地朝御花園的假山處走去。他生了奇,被人輕視之後還能繼續言笑晏晏的小女孩,她是他見過的第一個。
長大之後他才發現,這樣的人多得是,但卻都帶著面具,誰人有她真實?
她是真的不在乎。
「太子殿下。」內監催促他。
他不耐煩地向前走了一小段,眼前總也不停地閃現她方才蘭花一般的笑臉,不由地轉過頭去,搜尋她的身影。
她在假山旁,跟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在說些什麼。
少年溫柔地看著她,和煦的視線彷彿將她的周身都包裹。而她手舞足蹈地講述,說到高興處,還樂得發出銀鈴一般的笑聲。
那個少年他認得,雲閣老的嫡長子云述秉,人中之龍。
彼時陽光柔和,但他卻覺得刺目得很,像是賭氣一般大跨步地離開。
……
寧國公是國之柱石,很得皇帝倚仗。
他的伴讀裡除了不苟言笑的雲述秉之外,還有威遠侯的嫡子曹先。曹先曾不止一次地放言:「京城這麼多貴女裡頭,我最中意安惜蘭,若是將來能娶她為妻,餘生幸矣。」
他看了眼雲述秉,還是那張木頭臉。
平日裡最一本正經的皇太子,此次卻破天荒地搭了腔:「為何?」
「因為她美貌啊!」曹先用盡華麗的詞句來形容她的傾城容色,但他卻不以為然,貌美的女子多得是,她的笑顏才是最與眾不同。
爽朗,不驕矜,帶著三分豁達七分率真。
「你呢?」他問雲述秉。
雲述秉答:「明日上元節,臣請一日休沐。」
眼前突然晃過那日御花園的情景,還是他第一次在雲述秉的臉上看到除了面癱之外的表情,直覺告訴他,明日她也會去。於是第二天當雲述秉紮好花燈出門時,太子輕裝簡行地出現在他面前。
一個是君,一個是臣,他要雲述秉陪著,雲述秉就不敢不從。
果然,掛滿香包的樹下,她提著和雲述秉一模一樣的花燈在等,看到他的一瞬,眸中的驚詫轉瞬即逝,稍即便福了福道:「殿下少來市井,這京城的上元節又叫花燈節,很是熱鬧。」
僅僅是第二次見面,她就能如此自然地同他攀談。
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這種感覺從未有過,如甘霖,似雨露。
他在前頭走,她則輕輕地用花燈撞了一下雲述秉的燈,笑顏如蘭花清雅。雲述秉的眸子裡漏了笑意,用花燈輕碰回應。這一切都被他看在了眼裡,他指著她手中的花燈:「何處可以買到?」
她坦然地看向雲述秉,水眸裡滿滿的全是深情:「這樣子是我親手所畫,述秉哥哥上的色,買不到的。」
買不到的,就像有些感情,即使萌發了也要不起,要不得。
……
十六歲那年,皇帝要他立太子妃。
彼時他同她已是多年好友,彼時雲述秉已準備向她提親,彼時若是他爭取一下,她就會是他的太子妃,他的皇后。
以他的性子,怎麼可能不爭取?
「惜蘭。」他冒雨去了寧國公府,翻牆而入,暴雨把他的額發全部打濕,一縷一縷地粘在臉上,樣子頗為狼狽。
她放下筆,推開窗,伸出手要拉他進屋。
他笑:她永遠都是這樣,心中沒有男女大防的觀念,女子閨房又豈是男子可以隨便進的?他就在雨中站著,想對她說出心底的話。
她撐著傘,為他在雨中隔出一隅。
「惜蘭,我來尋你。」
「我知道。」她笑著,如蘭花般高潔。
他盯著她看:「明日,我便要立太子妃。」
「我知道。」她依舊微笑,拿起方才畫的圖樣子,展示在他面前,「殿下你看,這是我自己設計的嫁衣,漂亮嗎?」
他點頭。
她繼續笑:「太子妃的儀制是禮部定的,會讓我自己設計嗎?除卻太子妃,殿下還要有側妃。將來登基為帝,才人,婕妤,昭儀,嬪,妃哪個能少?殿下能推翻了老祖宗的規矩?」
他不言。
「述秉哥哥卻能,嫁衣用我的設計,府裡就我一人,沒有通房,無需妾室。」她的笑容裡彷彿帶著蘭花香氣,「太子哥哥的心意惜蘭懂的,但世間事又豈能悉數如意?太子哥哥當太子當得如此好,想來做皇帝也是不差的,惜蘭等著看太子哥哥成為一代明君!」
他不語,內心卻空空如也。
她是真的與眾不同,在她面前,彷彿女子並不是男子的附屬,而是同男子一般平等的存在。她也看得通透,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而她所想要的,卻正是坐擁大胤江山的他所給不起的。
真可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他卻給不起心愛女子一個「唯一」。
……
做太子時他真的僅僅只是太子,但一旦坐上龍椅,他就是天下的王。
大胤子民的富足生活,是他肩上最重的責任,彼時的他也想給她最安樂的生活。提拔年紀輕輕的雲述秉成為閣臣,其一是雲述秉能力超群,最大的原因還是她。他的女孩,雖然不能在他身邊,但也要榮耀萬丈。
「通、敵、賣、國!」他把一封一封紙片般的奏摺砸到他臉上。
他給雲述秉的還不多嗎?為何要裡通北狄?雲述秉究竟知不知道!這樣一來她的處境會有多艱難?這個混賬!!!
「給朕查!給朕查得清清楚楚!」
他在朝堂上怒吼,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何況榮王為了扳倒雲述秉早已積蓄了數年,雲述秉的行蹤都被他冠上了通敵的痕跡,豈是能輕易抹清的?
督察院的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還需要多鐵板釘釘的證據?
他不信!
他不能信!
他也不能給雲氏安上這等罪名!
「金陵的雲氏也不過爾爾,想來全是利慾熏心之徒!」
「雲氏嘛,上一個閣臣估計也來得不是那麼光明正大……」
一死,已證清白。
朝堂上鴉雀無聲,雲述秉撞柱而死時只留下一句話——「雲氏的清白終會昭雪!」死不瞑目,像是在等誰的到來?
她來了,拿著他給她的令牌,闖了金鑾殿。
她用那隻他從未握過的手輕輕闔上雲述秉的眼,她朝他慘然一笑,身著雪白的羅裙,隨著雲述秉而去。那一大朵一大朵用鮮血開出的花啊,像極了曼珠沙華。
……
他老了,年華不再。
他真的成了一代明君,慶陽公主來找他的時候,他沒有輕易相信,也沒有輕易去否定。他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來看這件事,若是榮王真的有意謀反篡位,他雖然很寵他,但事關大胤運數,心軟不得。
沒想到遇到了蘇如玥。
她的外孫女,長得真像她啊,那靈動的性子,也是與眾不同,令人印象深刻。這是個在苦難中成長的孩子,雖然當年因著她的緣故,他給了雲氏最大的寬恕,但還是死的死亡的亡。今日再見到和她有血親的蘇如玥,他還是一陣恍惚。
激動,勞累,心悸。
居然是蘇如玥救了他。
那麼,對蘇如玥的封賞便順理成章了起來。惜蘭,如果你在天上看到,會不會原諒我沒有照顧好你的孩子們?
……
有時候他也會想,他對她是愛嗎?
可能不是?
那個因為巫蠱而被賜死的嬪妃死前還淒厲地呼喊:「皇上,臣妾是愛您的啊,愛是佔有,是獨佔著您啊!」
他想獨佔她嗎?
也想!
但每每想起那個雨夜,她所希冀的未來,他給不起。獨佔,似乎會給她帶來傷害,那便罷了。真是,好輕易的妥協,不假思索地,就順著她的意願去做決定。
這,是愛吧?
……
史記,宣德帝駕崩於京郊行宮。
但鮮有人知,他真正逝世於寧國公府的一間閨房內,這間閨房一直被他下旨原封不動地保存著,死前,他終於是踏進了這裡。
窗外,仿似有雨聲。
眼前,好像有一隻冰肌玉骨的柔荑。
……
「我?」粉雕玉砌的女娃娃指著自己的鼻尖,伸出一隻白玉般的小手,「我叫安惜蘭,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他終於握住了那隻魂牽夢縈的柔荑:「我叫李燁,請多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