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牛黃湊到鳳娣耳邊兒小聲說了句:「公子,奴才瞅著周東家的臉色不對,您可小心著點兒。」鳳娣不禁抬頭看了看,周少卿立在二樓的窗戶邊兒,手裡念著佛珠正瞅著她呢,鳳娣知道周少卿是心裡不痛快了,估計是自己推了他兩次邀約的緣故。

這人出身太好,地位太高,就容易生出優越感,以為自己是太陽呢,誰都得圍著他轉,稍一不順心,立馬就甩臉子。

鳳娣就納悶了,說起來,算上今兒也才見兩面而已,怎麼就跟自己較上勁兒了呢,再說,京城裡的貴公子,小王爺,在他們冀州府瞎混什麼,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唄。

鳳娣真有心不搭理他,可一個是得罪不起,二一個,也實在不想跟他有過多交際,所以,一會兒還得應酬過去才行,想了想,在牛黃耳邊兒嘀咕了幾句。

一時客人迎了進去,鳳娣象徵性的說了兩句感謝的場面話,然後就是挨著桌敬酒,先敬的下面,牛黃在她後面提著酒壺跟著,不止有頭有臉的來了,連衙門裡的衙差也請來開了一桌,雖說狗頭上不的席面,可俗話說的好,閻王好鬥小鬼難纏,這底下的人要是三天兩頭給你使壞,這買賣能消停的了嗎,可要是把這些人打點好了,時不時通個消息什麼的,也算個耳目。

余家前頭怎麼倒的霉,不就是衙門裡沒人嗎,要是有人提早透信兒出來,也不至於這樣兒了,鳳娣讓牛黃去請的許長慶,牛黃跟這小子吃過酒算有點兒交情了,這個面子得賣給牛黃,以後常來常往,讓牛黃跟許長慶接觸,能避人耳目,也讓許長慶心裡明白,牛黃雖是個奴才,可是主子跟前當用的奴才,比鋪子裡的掌櫃還有體面,不能小看了,有什麼事也會先告訴牛黃。

本來這樣的席面,說到哪兒也沒他許長慶什麼事兒,說穿了,他就一個衙門裡臭當差的,外頭人抬舉叫他一聲許爺,那是街面兒上混的地痞無賴,慶福堂開張都請的什麼人啊,說句不客氣的話,連他們家大人都得上趕著巴結呢,就別提自己了。

可人家大公子硬是讓牛黃送了貼來,許長慶這臉掙大了,連他那婆娘,這兩天都對他好言好語的,那風光勁兒,走到哪兒都是紅光滿面的。

這會兒又見鳳娣親自過來敬酒,早早站起來迎著了,鳳娣沒有絲毫輕鄙的意思,一拱手道:「許班頭賞臉,日後慶福堂還指望您多照顧。」

牛黃早倒了酒,鳳娣一揚脖乾了,許班頭忙陪著喝了,道:「大公子抬舉小的了,您儘管放心,慶福堂八個鋪子,街面兒上的事兒,都包小的身上了,哪個不開眼的敢來慶福堂搗亂的,小的把他的卵蛋攥下來。」

鳳娣咳嗽了一聲:「如此,多謝許班頭了。」轉身去了下一桌,許長慶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看了眼旁邊兒手底下的:「我說錯什麼了嗎?」

那人嘿嘿一笑道:「人大公子可是個讀書人,頭兒剛那話太粗野,想是嚇著了。」

許長慶一巴掌拍過去:「你小子知道個屁,大公子要是就這麼點兒膽兒,慶福堂也沒今兒了,吃你酒吧。」

鳳娣繞著樓下各桌逐一敬了遍酒,跟牛黃使了個眼色,上樓了,樓上是貴賓席,就一桌,都是股東,賈青跟藥行的東家,加上周長青許慎之,坐了滿滿一桌子。

鳳娣上來的時候,許慎之低聲道:「少卿,我看這丫頭可醉了,貴兒說剛在樓下挨桌子敬酒,我看你差不多得了。」

少卿皺眉看過去,見鳳娣身子微晃,腳下踉蹌,那張小臉兒上桃花翻湧,酒氣蒸騰,一雙眼都有些迷了,蘊著一層霧氣,這麼看去,竟彷彿多了一絲風情,可見是醉了,卻極力維持清醒,走過來一拱手,牛黃跟過來倒酒,鳳娣先乾了一杯,算是敬大家的,接著又讓牛黃斟滿,雙手舉到周少卿眼前道:「慢待兩位,我這自罰三杯。」說完一仰脖乾了一杯,牛黃又倒上。

許慎之見她臉上為難的神色,心說少卿今兒可是怎麼了,真這丫頭較上勁兒了,伸手在下面杵了杵周少卿,誰知少卿根本不理會,只淡淡望著鳳娣一言不發。

鳳娣心說,這廝真不好鬥,算了,喝就喝,一仰脖乾了一杯,又乾了一杯,晾了杯底兒:「兩位東家,這可算罰過了,慶福堂以後還得兩位多照應著。」

許慎之忙道:「都是自己人,自己人,說這些遠了……」

鳳娣笑了一聲,心說狗屁自己人,就周少卿這德行,明明就把他自己當主子了,她可不是他的奴才,別做夢了。

周少卿剛要說什麼,鳳娣身子一軟,牛黃忙攙住,高聲把忠叔叫上來,鳳娣站都站不住了,勉強一拱手:「書南實在不勝酒力,這裡告罪了。」賈青忙跟牛黃道:「快把你們公子攙下去,身子本來就不好,還喝這麼多酒,這裡有我照應著。」

牛黃忙應了一聲,跟忠叔一邊一個把鳳娣扶了出去,出門上了轎,轎子一直抬回了余府。

鳳嫣在內院裡聽見信兒,急匆匆來了書房,一進書房見鳳娣軟軟的靠在炕上,眼睛閉著,瞅著人都迷了,急的不行,把牛黃幾個都支出去,讓清兒去端醒酒湯,麥冬打水,絞了熱帕子給她擦臉。

一邊兒擦一邊兒道:「怎吃了這麼多酒,身子哪兒受得住啊,你這是不想要命了啊,要是真喝壞了,咱余家可怎麼辦……」說著眼淚都下來了。

鳳娣卻一把抓住她的手,睜開眼道:「姐姐哭什麼?」

鳳嫣一愣,見她目光清亮,哪有醉的意思:「你,你沒醉?」

鳳娣眨了眨眼:「說沒醉也不盡然,也沒醉到不省人事罷了,前頭的酒我讓牛黃換成了水,只末了四杯,因四通當周少卿的緣故,是酒,我是裝醉的,可不裝醉,沒準真喝死了。」

鳳嫣破涕而笑,伸手擰了她的臉一下道:「偏你這丫頭鬼心眼子,怎這麼多,剛一聽你給抬回來了,可把我嚇壞了,四通當的東家非逼著你喝酒做什麼?」

鳳娣道:「那兩位一個是小王爺,一個是侯府少爺,哪受過絲毫慢待,前些日子邀我去賞花吃酒,我不是推辭了嗎,許慎之倒沒什麼,周少卿哪兒就過不去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想給我個教訓,讓我以後別爽他的約。」

鳳嫣道:「這人也奇怪,他邀人家,人家就得去啊,就不許人家推辭不成,好歹得講個理兒吧。」

鳳娣笑了一聲:「他這樣的人有什麼理可講,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明兒一早我就跟著師父去進藥了,他想找我也找不著。」

鳳嫣道:「縱這會兒你躲了,早晚不得回來嗎。」

鳳娣笑道:「他們這樣的人,哪有這麼大的耐心法兒,一天兩天還成,我這一去半個月,等我回來,估計他都回京城了,還能總在咱們冀州府待著啊,姐姐就別替我擔心了,一會兒幫我收拾收拾行裝,麥冬雖說利落可不底細,我怕她忘了什麼,到時候麻煩。」

鳳嫣點點頭:「你這頭一回出門,雖跟著賈家的人,你自己也需當心,家裡你放心吧,有忠叔,有我。」

鳳娣挑眉看著她,擱以前,鳳嫣絕不會說這樣的話,鳳娣也能理解這個姐姐,從小就接受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育,禮教規矩,重男輕女,一層層,造就了鳳嫣聽天由命的性格,這不是她的錯,這是環境所致,她習慣性指望別人,習慣性接受別人安排的命運,哪怕明知道是不好,甚至殘酷的命運,她也只能接受,她沒想過抗爭,更沒想過承擔,她只想著隨波逐流的過日子,但現在她敢於承擔了,這簡直就是革命性的飛躍。

鳳娣很是欣喜,鳳嫣給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低聲道:「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鳳娣道:「姐,你變了。」

鳳嫣抬頭看著她,伸手把她頭上的方巾理順,輕聲道:「我沒你這丫頭厲害,能救咱余家,能把咱余家這一攤子抗起來,但我是你姐,怎麼也該幫著你點兒,如今余家的大難過去了,慶福堂也開了張,裡外上下你都理順了,我不過在你不在家的時候,盯著點兒罷了,話是這麼說,有忠叔在估計也用不著我。」

鳳娣道:「忠叔是咱余家人,可他畢竟只是管家,身份在哪兒擺著,真有事兒的時候,你站出來比他有用,你記著,你是余家的大小姐,是主子,你說的話他們必須聽,若有不聽的,不管是誰,直接攆出去,以前什麼樣兒我不管,只餘家在我手裡一天,就得守我的規矩,這就是我的規矩。」

鳳嫣雙眸晶亮,點點頭道:「嗯,我記著了。」姐倆這晚上在一處裡睡的,身子挨著身子,心貼著心。

第二天一早,鳳娣就跟賈青走了,到底有些不放心,把牛黃留下了,從鋪子裡挑了個叫常生的夥計,就是那天在慶福堂總號門外頭喊話的小子,今年十八,人機靈,會記賬,還念過書。

因為有他,鳳娣這一路過得真挺舒服,基本上,鳳娣一渴了,茶就遞到手裡了,一累了,自己不好意思跟師父說,常生就會過去,嬉皮笑臉的說:「賈爺,咱們歇會兒喝口水唄,這都趕一天路了,然後捧著師父的煙袋,給他頂上一鍋煙絲,纏著師父說故事,等師父說完故事,鳳娣也歇過來了。

鳳娣有時候都納悶,這麼機靈個小子,是怎麼磨出來的,眼力勁兒,機靈變兒,沒挑了,鳳娣琢磨著,這個常生調教好了,估計比牛黃都強。

正想著,忽聽賈青道:「前頭就是了。」

鳳娣道:「咱不是去藥材市兒啊?」

賈青笑道:「藥材市的藥都是從這裡出去的,每年春秋兩季兒,下了藥材我賈家得挑頭一輪,挑完了剩下的才上藥材市兒上,去賣給那些散戶,價高低不說,成色可差遠了,咱冀州府的百姓為什麼認慶福堂的藥,雖說你家那是祖傳秘法是根本,我賈家的藥也功不可沒,就拿你余家最有名兒的逍遙散來說,裡頭的主藥是什麼?」

鳳娣想了想道:「柴胡。」

賈青捋了捋鬍須:「你可知,這小小的一味柴胡裡頭就大有學問呢,柴胡又分南北,咱們這兒是北柴胡,品相上說,以條長根須少為上品,可這裡頭還有一樣,柴胡是半表半里用藥,采的時候,需一半在外,一半在土裡為最佳,這樣的柴胡,用你余家的祖傳秘方炮製成散,就是慶福堂的逍遙散,你年紀小恐怕不記得,十年前冀州府那一場瘟疫,若不是你余家的逍遙散,還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鳳娣暗道,只當知道了什麼藥,什麼功效就成了,不想裡頭還有這麼多學問,一邊兒的常生道:「我爹娘就是那時候死的,若我爹娘不死,我還在學堂唸書呢,我爹一直盼著我能唸書長出息,趕明兒當官光宗耀祖。」

賈青歎道:「那場瘟疫雖說厲害,若不是當官的沒良心,也不至於死那麼多人,好多還能救的人,都拖到城外去活埋了,就怕鬧到京城,皇上怪罪下來,丟了他的烏紗帽。」

常生道:「我們哪個村就是,那些衙差來了如狼似虎,根本不問究竟,哪家有病人,一家子都拖出去,我娘其實是癆病,病了好些年,卻也給拖了出去,我爹把我藏在地窖裡,才得了一條命,那年我八歲。」

鳳娣不想他有這麼個淒慘的身世,拍了怕他道:「過兩個月就是清明了,去你爹娘墳上多燒些紙錢,什麼光宗耀祖,都是虛的,人平安就好,你爹娘看到你現在這樣兒,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賈青道:「可不是嗎,轉眼又是清明了。」

鳳娣跟著賈青真沒少長見識,至少認識了不少藥,且大概知道,什麼樣兒的藥才叫好,只不過這裡的門道實在太多,真不是幾天能明白的,鳳娣琢磨著,回去自己在藥櫃上,抓一個月藥吧,要不現代的時候,那些管理人才都得在基層歷練一陣呢,還真是挺必要的。

鳳娣沒跟著賈青的藥車回來,因為鳳嫣讓夥計騎快馬送了信過來,信上沒說什麼,只說兩個字病重,鳳娣就明白了,定是余書南不行了。

從她爹一死,余書南是一天不如一天,過了年就更壞了,不是天天用余家的獨參湯續著,估計早完了,余書南若是現在死可是個麻煩,不說發不發喪,王氏肯定要鬧事,兒子沒了,若不抓住救命稻草,她後半輩子也就沒了指望。

鳳娣知道,王氏想過繼個孫子,雖說荒唐,也是如今唯一的自保之道,鳳娣不反對過繼,但想過繼王家人卻不行,余家還沒死絕呢,就算族門裡沒了人,旁支也能找出來一個,王氏想讓王家人摻合余家的事兒,門都沒有。

這事兒鳳嫣肯定沒注意,自己得趕快回去才行,故辭了賈青,跟常生兩個先一步回來了,一路風塵,剛一進門,牛黃就迎了出來:「公子您可回來了,太太非要開祠堂過繼孫子,忠叔頂著說不讓,今兒太太把王家兩位舅爺叫來了,正在裡頭跟忠叔鬧呢,大姑娘根本插不上話,這才忙讓人給公子送信兒。」

鳳娣目光一沉,心說,就知道這王氏要鬧事兒,鳳娣快步走了進去,剛過了穿堂。就聽見裡頭一個男聲道:「余忠,說到底兒你就是余家的奴才,太太敬著你,叫你一聲忠叔,若不敬著你,把你攆出去也應該,今兒我們來就是為了過繼的事兒,你應也得應,不應也得應,太太在前頭呢,余家還輪不上你一個奴才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