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破天荒出了太陽,陽光一掃籠罩城市大半月的陰霾。
現在是冬天,常青樹卻沒有落葉子,正是銀杏葉黃,楓葉飛紅之時。
公安所在的街道正是此番美景,前門一排銀杏,後門一排楓樹,潔白勝雪的辦公樓一眼清晰可辨。
下午五點,譽城公安辦公大樓7層,刑偵一隊的辦公區熱熱鬧鬧。昨天又結了一個案子,後續工作也辦完,難得所有人都沒出勤,整好趕上清閒時刻。
一幫大小伙子或站或坐,聊著閒話,吃著譚哥父母家種的橘子。
有人討論著吃食——
「今年的橘子真甜啊。」蘇陽剝開橘子往嘴裡塞。
譚哥:「去年下過雪,土壤好。不知今年的雪什麼時候下。」
「快了,」程副隊接話,「天氣預報說新一輪冷空氣十天半月就到。希望別出什麼案子,下雪下雨下冰雹,偵察起來麻煩。」
刑警們聊天,三兩句就能回到本職工作上。
「有言隊帶著我們,什麼案子破不了!」林子嚷,「我看我們隊今年又要蟬聯公安部十大刑偵隊頭名。」
言焓剝著橘子皮,嘖一聲:「一到月底要寫評價表的時候,好聽的話就多了。」
眾人哈哈笑,紛紛拿橘子皮砸林子。林子反應敏捷,左接右擋:「實話,實話啊!」
黑子也附和:「真的,言隊太厲害了,就說昨天那個案子,一眼看出鄰居說謊,是殺人犯。」
言焓笑一聲:「鄰居說這段時間不在家。死者才死兩天,院子裡的水龍頭就結冰了,鄰居家的卻沒有。」
「難怪。」黑子豎大拇指,「言隊,你真是火眼金睛。」
話沒落,言焓一片橘子皮扔過去,皺眉:「說誰猴子呢!」
程副隊緊追其腳步,砸黑子:「難道我是二師兄?!」
橘子皮滿天飛。
男人不管到任何年紀,只要聚在一起,沒有女人在場,行為都會相當幼稚。
言焓兜裡的手機震了起來,他走到一邊去接:「哪位?」
那邊停了一下:「是我。」
「千陽?」
「我找到了。」
「……你打算怎麼辦?」言焓擰起眉心。
「他們都要償命。」
「你先不要……」
「我只是通知你,不是聽你意見。」
「……」
……
言焓講完電話往回走,恰好撞見尚局長。
「言焓啊,有事找你。」尚局招招手把他叫到走廊邊,「我看了最近的案子。就說上個月的,孫琳和潘盼是雙胞胎,孫琳生於書香門第,她父母說雙胞胎的另一個出生之初就在醫院死掉了。但潘盼被帶到鄉村,平安長大了。」
言焓:「是。」
「之前的姜曉和董思思也是同樣的情況。」
「是。」
「你怎麼看?」
「我?」言焓笑了笑,「失蹤或拐賣案不是歸二隊管嗎?」
尚局思忖一會兒:「也對,你們隊事情太多。」
「尚局,你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年代久遠,暫時不弄出大動靜。讓二隊的人先從醫院查,看看能找到些什麼線索,在做定奪。不過,你小子分得真清楚,不該自己管的事兒,一點兒不上心。」
言焓笑:「那是。」
……
局長走後,言焓獨自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
他比誰都上心,因為夏時也是雙胞胎。
當年定義夏時死亡的兩批骸骨和夏爸爸對比過,屬於夏時。
但言焓私下查證發現,兩批骨肉看似屬於同一人,實則不然,來自DNA相同的雙胞胎,就是說夏時剛出生就意外死亡的姐姐夏天並沒有死,她長大了,然後死了。
這件事,言焓沒有和任何人講,包括夏時的父母。
私事,當然要私下解決。
他想起剛才的電話,眯起眼睛。外邊陽光稀薄,金燦燦的。
九年前的那一天,天氣也是這樣,很冷,卻有陽光。
他以為,那天會是生活中很平常的一天。
那時,他已漸漸遠離曾經的腥風血雨,生活平靜安寧。
清晨,夏時猶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在他的懷裡像小蟲子一樣拱啊拱地把他鬧醒,她自己卻還迷迷糊糊。
她要睡覺,還有起床氣,他又哄又寵,一番親暱的床上運動後抱她去洗澡,一起起床做早餐,一起穿衣出門。
他送她去她實習的醫院,然後去警校。
她下車前對他說:「今天臘八節哦,晚上給你煮我家夏媽媽的秘製八寶粥好不好?」
他說好。
一整天,兩人各自忙碌。
他跟著當時風頭最勁的神探尚傑實習,參與了一個案子,做收尾工作時,蘇雅丟三落四地拖延,他一時忘了已過下午五點半。
夏時也因照顧病人耽誤了下班時間。
5點45分是言焓應該出現在醫院門口的時間。
夏時忙裡抽閒給他發了條短信:「言小火,你等我一下。」
言焓看到短信,也不理蘇雅了,飛奔去停車場,開車去接她。
好在她還沒下來,他呼了口氣,靜心等待。
過了很久,他給她打電話,沒人接。他知道她工作時電話靜音。
他在車裡睡著了,半途凍醒來,路燈都亮了。
天很冷,寒氣很重,夜幕中一整條街空蕩蕩的。
他猜想她肚子該餓了,去街對面的便利店買了她喜歡吃的三明治,付錢的時候忍不住笑了一下。
想起她說「以後你做警察,我做醫生,要忙得一輩子不見面了。」
他怎麼捨得和她一輩子不見面?
這麼想著,他加快步伐往醫院裡跑,猜想他的小女人一定累得淒慘兮兮快趴下了,一定見了他就撲進他懷裡。
他會把她背回來,讓她趴在他背上吃三明治,睡在車後座打滾,然後回家喝他熬的粥。
可……
秦醫生說,夏時5點50分就下班了。
言焓一直記得那一刻,他的心不斷不斷往下墜卻永遠沒有盡頭的恐懼。
……
言焓離開走廊返回辦公區,時鐘指向五點半。
他拍了一下手,道:「下班,週末好好休息。」
眾人應答著,卻沒多少興奮之色。幹這一行,根本沒有休息可言,哪個週末不出點兒事讓他們迅速回歸崗位,那都不正常。
蘇陽靠在椅子裡,仰天長嘆:「我只希望殺人犯們等到星期一,讓我睡兩天,一天也行。」
「你真奢侈,半天我都要拜佛了!」
譚哥提醒大家:「今天小貓上崗一個月,約好了去醫院給她迎接的,別忘了。」
刑偵一隊有個不成文的習俗,給每個入隊滿一月的人辦「滿月酒」,通常是大家湊份子吃頓飯。但甄暖還在住院,大傢伙兒就商量著買點兒「滿月」禮物去看看。
言焓沒發言,他的心情,難以名狀。
……
再過兩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甄暖百無聊賴,一邊看電視,一邊坐在輪椅裡滾來滾去地玩兒。
電視裡播放著法制類節目,講警方如何破案。甄暖聽得津津有味,滾了會兒輪椅她驀然發覺自己依然在關注這一行。
她低頭搓著輪椅扶手,有些迷惘,不知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
沈弋說會介紹她去當老師。唔,當老師應該蠻有趣的吧。
她默默想著,一下一下揪病號服上的毛毛。
這時,病房門上傳來清脆的敲門聲。
「請進。」
門廊裡瞬間響起一大群歡聲笑語,男人們爽朗地笑:
「熱烈慶祝小貓加入一隊,一月紀念!」
「恭喜小貓『滿月』了!」
十幾二十個男人摻雜著關小瑜秦姝和林畫眉三個女人湧進病房,氣球鮮花,好不熱鬧。
甄暖呆了呆,不知道這是幹什麼。
關小瑜把一隻同人高的長腿兔子塞到她懷裡:「暖暖美人,來一隊滿一個月了,大家來給你慶祝,本來是要一起吃飯的,考慮你身體沒恢復,就推遲到百日啦。」
滿月,百日,真像哄新生的小寶寶。
甄暖抱著那隻大大的兔子,心裡歡喜。
可很快,溫暖被忐忑和惶然所取代,她沒想到,過了這些天,言焓還沒有把她要辭職的消息告訴大家。
而此刻面對他們,她搖擺不定。
那天在醫院,為了辭職,她對言焓說了狠話,怪隊友沒保護她。她是違心的,天知道她有多愛大家。到了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不捨,捨不得他們每一個人。
其實,當時也還有點兒賭氣,她傷成那樣,差點兒死掉,他卻一直不去看她。終於來了,卻是提她最害怕的事。等到她說辭職,他沒有半點挽留的意思,以隊長的身份打著官腔。
她難過死了。
但也很快發現自己沒有立場難過。
「隊長他……」他沒告訴?
「言隊他有事,」程副隊會錯了意,解釋,「他一請假,那就是真有急事的。」
「哦。」甄暖低了聲音,失落。
他怎麼不來。
是怨她那天說的話嗎?
這時,林子黑子給眾人分發紙杯,倒上鮮榨的果汁。
關小瑜說:「譚哥家種的橘子榨的汁哦,你嘗嘗。」
林畫眉老師也淡淡地湊趣:「我們譚主任怕你吃不到他家的橘子,特意想的法兒。」
眾人哈哈笑,譚哥舉起杯子:「來來來,喝滿月酒。喝酒喝酒!」
甄暖抱著大兔子咯咯笑,和大家碰杯。
橘子汁涼沁沁,甜絲絲的,帶著冬天的清香,又有夏天陽光的味道。
甄暖舔了舔嘴唇,真好喝呀。
歡聲一片,她沒注意到門開了。喝完半杯,她看見了沈弋,還有他身後的紀琛和紀法拉兄妹。
其他人陸陸續續注意到來人,漸漸安靜下來。
有幾個認識沈弋的,譬如程副隊譚哥和林畫眉,臉上稍稍露出肅色,眼神幾不可察地在甄暖和沈弋身上游移。
甄暖輕聲介紹:「這些是我的……同事,這是副隊長……」又對眾人道,「這是我男朋友,沈弋。還有朋友,紀琛和紀法拉。」
除了關小瑜和秦姝,其餘人都驚詫極了,小貓有男朋友啊。警花居然落到牆外去了,伐開心。
大家頷首算是招呼,然後,靜謐。
紀法拉目光搜尋四周,沒有發現言焓的身影。
同事們先告辭了,秦姝說:「出院時,我和小瑜再來看你。」
甄暖點頭。
紀法拉哼一聲:「不用來了,暖暖姐已經辭職了,不是你們的同事,以後也就不用你們關心。」
此話一出,大夥兒都詫異地看向甄暖。
……
譽城公安,C-Lab大樓。
6到13層安安靜靜的,一隊的人都去看甄暖了。
叮一聲,電梯到了9層,言焓走出來,到甄暖的辦公室前,開了門。
這間辦公室讓甄暖待過,似乎氣氛都變得不太一樣,柔和了很多,空氣中有極淡的香味。
辦公室收拾得乾乾淨淨,很整潔,擺了幾盆青青蔥蔥的小花兒。
言焓走到她辦公桌前,她椅子上放著Kitty貓的坐墊和靠枕,櫃子裡擺著粉紅色的暖寶寶。
他很少接觸到喜歡Kitty貓的女生,除了那個從小就愛穿貓咪內褲的女孩。
櫃子裡有一堆東西,鼓鼓囊囊,拿一條薄圍巾遮蓋著。
言焓大致猜到了是什麼,探身過去一拉,一堆零食冒出頭來。小熊軟糖、手指餅,巧克力杯,字母糖……全是些小孩兒吃的東西。
他忍不住彎唇,無聲地笑出了白牙。
言焓用圍巾把彩色的零食重新蓋好,扭頭又見辦公桌擋板上貼著花花綠綠的便利貼。
他不徐不疾地掃一眼,她的字寫得很端正,一筆一畫,像小學生稚嫩。
都是些瑣碎的工作:今日待辦事項,實驗室化驗結果,聯絡員電話內容,隊長交待任務……
他想起她說,她記性不好,走哪兒都要帶著筆和本子做記錄。
言焓看見桌上的筆記本,隨意翻開。
一個月,她已寫滿兩本筆記。全是她認為值得學習的知識,值得記錄的話。
比如——
秦姝說:小腳穿大鞋的腳印……
後邊跟一堆她自己找的鞋印分析。
谷清明說:貝克線可以測玻璃的折射率。
接下來是一大堆關於貝克線的詳細知識。
隊長說:不同體質,人體不同部位的電阻不同。
下邊就是頭部、手腳、胸口、大腿各個地方的電阻。
還有很多別的話——
隊長說:希望將來你能媲美實驗室裡的每一位同事。西方的法醫通常叫病理學家,記住學和家,記住你身上的責任。
隊長說:縫合屍體後要鞠躬。
隊長說:去給你的感覺找依據,讓它變成事實。
隊長說:如果你的探索和發現是對的,就要堅守它,維護它,不容任何人侵犯。
言焓臉上的笑容緩緩褪盡。
翻到最後一頁,滿紙密密麻麻,一筆一劃寫著:「隊長 隊長 隊長 隊長……」下邊還有一點和長短不一的兩橫,是「言」字的上半截。
他嘴唇抿成一條線,把筆記本闔上放回去。
他不是傻子,很多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東西,他看得清清楚楚。
言焓並未多做停留,離開了。
他莫名有些煩躁,不耐煩等電梯,推開安全門走樓梯,心想,或許她離開也很好。
可出了大樓,走進蕭索的北風裡,他忽然又覺得,他要去一趟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