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焓找到集裝箱時,聽到了甄暖沙啞而虛弱的哭聲,像受傷小獸的嗚咽,極盡淒悲。
他的心狠狠一沉。
r的車落水後,他下去找過,可車空了,人不見了。沈弋身上的追蹤儀也不知為何沒了信號。他立刻查附近的道路監控,沒有沈弋或甄暖的身影。他把整個河道區分析研究了一遍,最終排查出tutor很可能沿著河道乘船或游泳去了碼頭。
但還是來遲了。
甄暖被關在滴水的籠子裡,吊在高空,下邊是水池。
他一眼便知她受了怎樣的折磨,他飛快跑去貨物箱頂端,可來不及為她心疼,就看到沈弋。這次,他左手也廢了,繩索幾乎絞進手骨。
他死了。
言焓腦子轟然炸了一下。
身後緊跟的譚哥等人趕緊把甄暖的籠子挪到地上,叫下面的人拿切割機上來。痕檢組的人則著手開始拍照取證。
甄暖歪著頭,目光呆滯地看著,沒想到有一天,沈弋變成了現場照片裡的屍體。
林子拿切割機割籠子,噪音刺耳:「小貓,把耳朵捂上。」
她盯著沈弋,沒有動靜。
「言隊。」林子轉頭求助。
言焓過來蹲下,落進她的目光裡。她琥珀色的眼睛,像最疏離而冷漠的貓,盯著他,讓他伸出的手竟些微顫抖。
他摀住她冰涼而濕漉的耳朵,她似乎很乖,沒有反抗。良久,虛弱地說:「我讓沈弋帶我走,他不肯。」
他頓時只覺狠狠一刺。她的意思,他再明白不過,她說讓沈弋帶她走,不是活著帶她去美國,而是死了帶她下地獄。
她的想法何其簡單,他活著,她與他之間價值觀的衝突已經形成,她不可能和他一起;可他十年的照顧與感情同樣不可磨滅,更何況今日,她眼睜睜看著他為她而死。
她虧欠他的,即使他活過來也不能用「在一起」來償,只有以命抵命。
沈弋很清楚,所以早已做好放手的準備,所以才用行動和言語逼她不可辜負他的命。或者……比活著更好地逼她銘記。
言焓看著她蒼白的臉,不知是她對他們殘酷,還是他們對她殘忍,
他想說什麼,她卻輕輕開口:「早知道你是這樣,我就不要拉紀琛的方向盤,讓他撞你好了。」
言焓的心瞬間墜落冰窖。
一種即將失去她的恐懼在五臟六腑裡蔓延。沈弋十年陪伴,卻因他做過的暗事而讓她轉身得毅然決然,而如今……
他想辯解,可她緩緩閉眼,煞白的小臉離了他的手心。隔著鐵欄,她紙片兒一樣向後倒去,砸進一窪紅色的血水裡。
……
甄暖脾臟破裂,被送去醫院手術。
言焓守在醫院,哪兒也沒去。一天一夜,他的手機震個不停,斷斷續續,很多消息:
貨堆頂上多以木質材料為主,對腳印和指紋的承載力太差,沒有提取到有用資訊;
現場有大量打鬥的痕跡;
……
刺穿沈弋身體的那根木棍上發現了不屬於沈弋的血跡;
……
他即將面臨被停職的處分,尚局仍想努力在保他;
……
甄暖說的「紀琛」被抓到了;
木棍上的不明血跡來自「紀琛」;
但「紀琛」表示,他不是「正義之師tutor」,他否認一切指控;
……
言焓始終守在甄暖的病床邊,不離開半步。即使譚哥說,疑似tutor被抓到了,但撬不開他的嘴。
他只想知道甄暖是不是真的希望他死。
……
甄暖醒來時,言焓已連續36個小時沒闔眼。
他握著她的手。
她看著他,意識到,以前無數次生病醒來,守在病床邊握著她的手的沈弋,已經死掉了。
而現在的隊長,陌生,可怕。
她猛地把手抽回來,捂在被子裡縮成一個球,瞪著眼睛,驚恐地看著他。
這於他是迎頭一棍。
「小貓,是我。你……」他不禁伸手去碰她,她瑟縮一下,嘴唇蒼白而乾裂,在發抖。
「你怕我?為什麼?」
「我說過,我不想讓沈弋死掉。」她傷心至極,如遭背叛,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隊長你說你知道的。可是,你和裴隊一樣想拿他做誘餌;他身上帶了追蹤器,可你們都不來。」
她眼淚洶湧,嚎啕大哭,「他被紀琛打死了……你都不來,你不來救他!你賠,你把沈弋賠給我!」
「我盡力了。」他心急如焚,又心疼又嫉妒,又痛又恨,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強迫著把她拉近身邊,「我盡力了!他死了,你要怪我嗎?你現在為了他要恨我?」
「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她掙扎,推他的手,憎嫌,牴觸,讓他的心碎得四分五裂。
「你希望他死對不對?你希望他死對不對?」
「呵,我希望他死?」他額頭爆出青筋,咬牙切齒,「希望他死了讓你一直把他掛在心裡,讓你記他一輩子嗎?!」
她仰著頭,淚眼朦朧望著他,痴痴呆呆的。
他的心瞬間又軟了,小心翼翼把她摟進懷裡,蹭她淚濕的臉頰:「相信我,我比你更不希望他死。我會嫉妒,嫉妒他永遠活在你心裡,而我永遠都比不上他,直到我死。」
她仰著頭顱,靠在他肩膀上,沒有反應。
「你……」他眼眶浮起淚霧,又強行忍了回去,「你怎麼能這麼揣測我?」
「因為我不認識你了。」她喃喃地說。
言焓一震,鬆開她,扶住她的肩膀。她太瘦了,像套在寬大病號服裡的一根火柴,小臉蒼白虛弱,眼神空茫絕望:
「你害沈弋。向鄭教授透露王子軒下落的人不是沈弋,是你。你從得知鄭教授是t計畫的人開始,就希望他死。」
他狠狠一怔,一時竟不知所措:「不是,你先冷靜,聽我說……」
「還有在密室裡的人,你敢說他們一個個的死和你沒有半點關係?烘乾機,走廊,你知道會發生什麼。黃暉的死,申洪鷹的死,你從頭到尾都預料到了。
你把小寫t換成大寫j,掐暈我,讓黃暉沉不住氣爆發;
你找到槍卻不拿,讓剩下的人各自懷疑對方有槍;
你打藍色石球時刻意調低力度值,讓藍球停在球袋口;又用台泥效應打成平局……」
「不是我殺的他們,他們也不是因我而死。」
她深深蹙眉望著他,失望透頂:「你和我玩文字遊戲,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他盯著她,咬著牙齒,不言。
「還有程副隊長。你連他也沒放過……」
「我沒想到他會開燈!」他粗暴打斷,程放的死,沈弋的死,早讓他被自責內疚壓得喘不過氣,見她琥珀般的眼裡再度蓄滿淚水,他的心涼透,「你不相信我?」
「你還值得相信嗎?」她問,「那些仇和恨,把你變得好陌生。我不認識你,從來就沒有認識你。
在密室裡,你掐我,我不怪你,也不記恨你。我以為你雖然有恨,卻仍有本心。
沒想到,你看出密室裡的每一個機關,你不僅放任不管,你還推動……」
「我什麼要管他們?」他捏著她的後腦勺,恨道,「我憑什麼要管他們?」
「因為你是員警。隊長,你是員警啊。」她哽咽,眼淚瘋了般流淌,「老白死的時候,你不會心虛嗎?即使再窮凶極惡的罪犯也有得到審判的權利,也輪不到你來處決。你這樣子和tutor有什麼區別?王子軒死的時候,秦姝死的時候,聶婷婷死的時候,還有老白……」她哭得呼吸都不暢了,
「還有老白!……你知道tutor有多可惡嗎?可是隊長你竟然變得和他一樣。隊長,你和他一樣可怕。」
言焓一瞬只覺萬箭穿心,痛苦得臉狠狠抽搐了一下。
「我知道你心裡有恨,你想報仇,你遭遇了不公,而惡人逍遙法外。
可這些都不能成為你漠視生命的理由!永遠不會有正當的理由。即使對方是惡人,也不能心平氣和理直氣壯地去殺人。任何個人都不能這樣做。尤其是你!你是員警,而這是規矩。」
她淚如雨下,
「隊長,別人這樣做,沒關係,我可以原諒。但你不行,因為……」
因為我愛你,我是那麼的愛你。
愛到不確定你是否愛現在的我,也小心翼翼地想溫暖你哄你。
所以,看見我愛的你做著我最厭惡憎恨的事,我的心才如此疼痛,如此絕望。
她傷心欲絕,哭得說不出話來。
他欺身吻她的眼睛:「我真的做不到不恨他們,只要一想到他們當年對你做的事,阿時,我不能原諒……」
「我不是阿時!」她受不了了,失控尖叫,推開他,「我不是阿時!你也不要把你做的一切事的理由都安放在我頭上。你這種愛情,我受不起!我寧願不要,你不要再喜歡我!」
言焓臉色煞白。
往事的負擔讓他喘不過氣,可她又何嘗能自由呼吸?
她很努力了,可她真的一點兒過往也記不起來,眼睜睜看著他為了沉重的過去在密室裡設計和tutor單打獨鬥,看著他背負著刻骨的仇恨變成讓她陌生的而她無法百分百理解的模樣,變得那麼冷像她無論如何輕哄都再也無法回暖,她著急惶恐,偏偏她什麼也記不起,這種極端不平衡的壓力快讓她崩潰。
她愛他,她想理解,想靠近,想疼惜,想安慰,想陪伴,想和他在一起,可橫亙在兩人之間不對等的十年成了不可踰越的鴻溝。
他不是十年前的言焓,他變得心機深重,腹黑冷酷;
她更不是十年前的夏時,她沒有和他相同的記憶,她很努力卻無法體會他的痛苦以及造成的行為。
僅憑一個「愛」字,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嗎?
她痛得幾乎麻木,快要窒息而死,她不顧一切地發洩:
「我是她,可我永遠不可能再想起以前的事,永遠不可能。我記不得過去,努力想理解你靠近你體會你的感受,可無論怎麼努力都不可能對你十年的痛苦做到感同身受。」
「甄暖……」他的心如墜無底深淵,驚慌失措,下意識要慌忙拉她,又想起她說喜歡他叫她小貓,趕緊換名字,「小貓,你別這樣。」
「我不是阿時了,不是甄暖,也不是你的小貓!」
她推他,踢他,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你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也不要說你做的事是為了我。我承受不起,我真的承受不起。」
他盯著她,眼睛濕了。
「我不是以前的阿時了,我不會記起和你有關的一切。我好恨我自己,我希望我不是以前的我,不是那個把你害成了現在這幅樣子的女人。你明明那麼好,明明那麼好的……
我不是以前的我,沈弋也就不會死。
你走,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再也不要來。」
「你……」言焓眼眶紅了,顫聲,「你……要和我分手?」
她全身都在都,終究道:「……是。」
「不可能!」他眼裡劃過一絲蝕骨的痛,上去抱她,「我不同意。」
「我要和你分手!」她拚命踢打,推他。
他抱緊她不肯放手,言語思緒全亂:「小貓,你不要這樣;阿時……」
她掙扎,揚手一耳光甩在他臉上。
激動之下,憤怒和怨恨沖昏了頭,她哭喊:
「我不再是你的阿時了!沒有了記憶,過去的阿時,你的阿時就已經死了!而現在的我,如果早知道你會為了報仇變成這幅樣子,早知道現在會這麼痛苦,我寧願一開始就不要見到你!」
言焓偏著頭,臉頰煞白。
良久,他緩緩回頭,眼眶通紅,滿了淚水:
「小貓,你說過,你喜歡我,想一輩子和我在一起。」他的眼淚砸下來,一字一句,顫聲,「這是你親口說的。」
她淚水瀰漫,心痛已麻木:「我也不再是小貓,也不是你的小貓了。小貓喜歡的是隊長,那個很好很好的隊長,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隊長。」
他痛如挫骨揚灰,握她的肩膀,仍不肯鬆:「我們今天就離開這裡,我帶你離開這裡。一切都會好起來,回深城……」
「我不要!我以後一個人,我不想再和你一起。」她奮力推他,再度失控,「你不要碰我,你走!
我不是夏時,不是甄暖,也不是小貓,我誰也不是,你不要再來找我。你把沈弋賠給我,你把他賠給我!」
「好。」他眼眶裡水光滾滾,下頜咬得僵硬。
他死死摟著她。她掙扎,哭得全身都汗濕了,臉頰蒼白,佈滿淚痕。
醫生護士聽了聲音進來,拉扯言焓:「病人身體不好,需要冷靜,你先出去。」
但言焓失了心一般,把甄暖緊緊摟在懷裡不放手,她抓著他踢打哭鬧,情緒激動,外人看著卻又像是不願讓他走。
他亦情緒失控,把她揉在懷裡,不顧眾人在,一字一句:「小貓,我愛……」
醫生一劑鎮定劑刺進甄暖的手臂。她瞬間安靜下來,緩緩閉上眼睛,軟在言焓懷裡昏睡過去。
而言焓也驟然靜了,認出她是夏時後,他控制不住佔有了她,她性格柔軟,又愛他,所以不怪他;甚至連他掐她的事都不用解釋。在一起後,她總是柔順地跟在他身邊,在他疲憊的時候給他擁抱,認真著說「隊長最厲害啊」給他鼓勵,甚至用身體給他安慰。
就連表達不希望隊長捲入仇恨中時,也是小心翼翼,說完便撲到他懷裡給擁抱怕他不開心;唯獨在沈弋有難時,她稍稍強烈地表達不希望沈弋死的想法。
除開別的原因不說,沈弋死了,她的歉疚不是恰恰會影響她與言焓的相處。她不願啊。
言焓想,她是真的愛他。
而他,彷彿和她一起是理所當然。他甚至從未和她說過一句:我愛你。
所以,上天收回了這個機會。
……
醫生給昏迷的甄暖做檢查,言焓出了病房,頹廢地靠在牆壁上,肩膀顫抖。
她還年輕,又善良,他卻老了。……老得再也經不起折騰。再一次失去,會要了他的命。
可偏偏他從未像此刻清醒。
他尋了10年,終於把她找回來,而她已面目全非。唯獨那執拗的性子和阿時一模一樣,偏偏這十年,他變成了阿時也會牴觸的樣子。
他的過去,永遠回不來了。
言焓獨自站在走廊裡,拿手矇住眼睛,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