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渾渾噩噩間,傅容聽到焦急的吶喊。

她們在喊什麼?

皇上駕臨牡丹園,怎有人膽敢大聲喧嘩?

牡丹園三字湧入腦海,彷彿耀眼亮光突然劃破黑暗,一幕幕紛雜場景接連湧了進來。

肅王徐晉戰死,太子弒弟謀反,七皇叔安王臨危鎮亂,先皇重病退位,安王登基。

安王登基。

是了,那個一直沒有娶妻的七皇叔成了新君,父兄相繼陞官,傅家聖眷隆寵,因此她得以從廢棄的肅王府裡恢復自由身回了娘家。她才二十一,國色無雙,聽說皇上要去牡丹園,她仗著哥哥御前侍衛統領的身份得以進園,想要博一次機會,可就在她即將面聖時,她被一雙手推入湖中……

冰冷的水灌入喉嚨,難受地無法呼吸。

她還年輕,她不想死……

「哇」的一聲,身穿水紅色繡花長裙的小姑娘突然吐出一口水,跟著就連續不停地嗆了起來。

「好了好了,三姑娘沒事了!」渾身濕透的婆子大喜,抬頭大喊道。府裡三個姑娘,二姑娘溫婉端莊,六姑娘知書達理,只有這三姑娘從小就被老爺夫人寵得肆無忌憚,今日竟趁丫鬟們打盹偷偷溜到湖邊划船玩,幸好被她瞧見,及時救了上來。

「濃濃!」

喚她小名的聲音柔中帶剛,熟悉,又好像極為遙遠。傅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就見一個穿綠裙的豆蔻少女神色慌張地朝她跑了過來,後面跟著一眾丫鬟。

傅容眼淚落了下來。

她還是死了嗎?竟然見到了姐姐?

既然能與姐姐團聚,死了也還好……

貪戀地看著越來越近的姐姐,傅容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

「父親,明日你還要去衙門,母親,弟弟夜裡離不開你,還有宣宣,你年紀小,你們都先回去吧,我跟哥哥在這裡守著濃濃就夠了,有什麼事我會派人去叫你們的。」整齊莊嚴的嗡嗡唸經聲裡,傅宛再次勸道。

「我不走。」九歲的傅宣坐在床邊,小臉繃著,兩道英眉緊緊蹙著,煞有介事。

傅品言看看小女兒,再看看滿臉憂愁凝望床上次女的妻子,歎道:「宛姐兒說的對,素娘,你帶宣姐兒先回去,你們身子弱,別濃濃還沒好你們兩個又病了。衙門最近無事,我也留在這裡陪濃濃,你們不用擔心。」

喬氏雖然擔心女兒,奈何正房還有個不滿週歲的小兒需要照看,便點點頭,伸手去領傅宣:「宣宣聽話,明早再過來看你三姐姐。」

「我不走。」向來不愛哭的傅宣低頭哭了,趴在床上不肯走,她要守著三姐姐。

「正堂,去送你母親妹妹。」傅品言皺眉。

父親發話,傅宸上前抱起小妹妹,邊往外走邊柔聲安撫:「宣宣聽話,你三姐姐沒事的,你再哭,小心明早她知道了笑話你,你不是最討厭她欺負你嗎?」

少年清朗溫柔的聲音,漸漸消失在了僧人的唸經聲裡。

面朝裡面側躺的傅容悄悄用被角擦了眼淚。

她在做夢嗎?夢怎麼會如此真實?

不是夢吧?斷斷續續掐了自己好幾下,都那麼疼。

可如果不是夢,她為何回到了十三歲這年?

死後重生?

她想跟父親母親說那些大事,才開口就被父親喝斷了,厲聲告誡她不許胡言亂語。她搖頭跟他們解釋,母親抱著她哄,說她昏迷時靨到了,那些都不是真的。傅容不信,那些不是噩夢,眼下也不是美夢,都是真實的,於是寵她如寶的父親索性用帕子堵了她嘴,懷疑她落水後沾了髒東西,又是請郎中開寧神丸,又是請竹林寺高僧在院中做法事。

長夜漫漫,沒有半點睡意,聽著身後父親哥哥姐姐低聲細語,感受他們語氣裡的憂慮,再回想她說那些話時他們眼中的驚駭,傅容閉上眼睛。

死後重生,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誕,怪不得親人們都不肯相信。

罷了,到底是十三歲的她昏迷期間做了個恍如真世的漫長噩夢,還是她真的在二十一歲那年遇害起死回生了,走下去就知道了,如果以後發生的一切都跟記憶重合,就說明……

等等,假如不是噩夢,接下來……

七八日後她會起痘,郎中勸她去莊子上休養,以免傳染給家人。傅容由乳母孫嬤嬤陪著去了,待了將近一個月才徹底養好,回家後震驚得知她抵達莊子當晚,弟弟就染病去了,父母擔心她胡思亂想,一直瞞著她。

她那喜歡抓她手指含的弟弟啊!

傅容滿頭大汗地坐了起來。

「濃濃怎麼了?」傅品言幾個箭步衝了過來,扶住女兒肩膀看她。

「爹爹!」

傅容撲到父親懷裡,悲極而哭,「我……做噩夢了,在水裡,沒有人救我。」

擔心父親又堵她嘴,傅容臨時改了口,沒有說弟弟的事。

傅品言心疼死了。三女二子裡就這個從小黏他,長得又粉雕玉琢嬌憨可愛,他就是再不想偏心,也偏了大半,女兒所有要求,各種軟磨硬泡輪番用上,他幾乎沒有不應的,哪想今日鬧出此等禍事。

「不怕不怕,爹爹在這兒,你哥哥姐姐也都在,濃濃不用怕啊。」輕輕拍拍女兒肩膀,傅品言下巴抵著她腦頂哄道。

傅容哭個不停,將那夢般記憶裡所有心酸委屈都哭了出來,停下時外面剛好傳來三更鼓響。

「爹爹,你別罵我,我以後再也不淘氣了。」哭夠了,傅容埋在父親胸前悶悶地道。

小姑娘聲音都哭啞了,卻帶了熟悉的討好求饒,傅品言挑了挑眉,扶正女兒肩膀,見女兒目光躲閃就是不肯看他,跟以前闖禍時一模一樣,冷哼道:「這話你說了多少遍了?」

「每年都得說個百八十遍吧。」旁邊少年添油加醋道。

傅容瞪了哥哥傅宸一眼,撒嬌地扯著傅品言腰間玉珮晃:「爹爹,我都這樣了,你還捨得罰我嗎?要罰也得等我好了再罰啊?」

女兒恢復正常,不再說些大逆不道的話,傅品言長長鬆了口氣,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捨得罰?只讓女兒平躺下去,他替她掩了被子,又怕她恃寵生嬌不記教訓,故意冷著臉問她身體情況。

「爹爹放心,都沒事了。」傅容伸手握住床頭姐姐的手,朝父親兄長道:「這麼晚了,爹爹哥哥都回去吧,姐姐在這裡陪我就好。」她受了驚嚇,眼下就是想把親人全部趕走,他們也不會答應的。

但傅容也不是很擔心姐姐。

郎中說過,水痘多見於十歲以下的孩子,起痘前兩日開始容易傳人,得了也不算大病,只有小孩子還沒長全,略加危險些,需得仔細照看。夢裡,暫且就當是夢好了,或許是距離她發痘還有些時日,落水後姐姐連續陪她睡了三晚都沒事,只有弟弟不知何時染上的。傅容從來沒有碰過發痘的人,第一個痘出來之前,哪知道自己染了病啊,幾乎每天都要抱弟弟……

暗暗抓緊被子,傅容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後悔沒用,重要的是眼下,是將來。

她臉色有些白,精神頭還算不錯。傅品言放了心,柔聲叮囑幾句便站了起來,領著長子離去。傅宸臨走前朝傅容做了一個寫字的姿勢,笑得特別燦爛,露出幾顆白牙。

那是在告訴她,父親這次肯定還會罰她抄書呢,讓她先別得意。

換做以前,傅容定會氣得把枕頭丟過去,可那是她的哥哥啊,牢牢護著她的哥哥。看到還帶著青澀頑皮勁兒的哥哥,傅容只覺得好玩有趣,難以想像哥哥真的會變成那個冷峻似鐵的侍衛統領。

「哥哥逗你玩呢,別理他。」擔心妹妹動怒,傅宛故意往外坐了坐,擋住傅宸身影。

傅容收回視線,看著面前嬌美如四月牡丹的姐姐,什麼都沒說,撒嬌般抱住了她。

如果她發痘了,那一切就是真的,父母不信她沒關係,她會盡所有努力護住姐姐弟弟,不讓弟弟夭折,不讓姐姐嫁給齊策那個混蛋,錯付真心,在大好年華香消玉殞。

傅宛只當妹妹後怕呢,笑著道:「沒事了,好好睡一覺,把噩夢都忘了,爹爹捨不得罰你的。」

「嗯,姐姐上來吧,咱們一起睡。」抹抹眼睛,傅容拽著姐姐的手道。

「等等,我去叫水給你擦擦臉,哭了半天,明早眼睛肯定腫的跟核桃似的。」傅宛打趣她。

傅容捨不得姐姐走,朝外面努努嘴,「讓梅香蘭香去不就成了。」都是她的丫鬟。

傅宛看看她,平靜地道:「她們沒有伺候好你,一人領了十板子。妹妹,你真為她們好,以後就學乖點。」受了驚嚇,哄是該哄,訓斥告誡也不能少。

傅容乖乖低頭認錯。

她怎麼忘了,父親疼母親疼他們,對別人可是賞罰分明的。

見她明白了,傅宛這才起身,吩咐守在外間的她的大丫鬟白芷去端熱水。

白芷嗎?

傅容垂眸,嘴角浮起冷笑。不怕,慢慢來,該收拾的,一個都不會放過。

擦過臉,姐妹倆熄了燈,同被而眠。

第二天早上,傅品言夫妻一起床就趕過來看女兒,院子裡僧人們還在唸經。

傅容早醒了,咳個不停,見到父親母親,傅容淚眼模糊地訴苦:「我頭疼,爹爹你快,快把那些人趕走,吵了一晚我都睡不好覺,現在,咳……嗡嗡的我好難受。」

落水著涼,本就容易生病,既然女兒神智已清,自然不用再做法驅邪,傅品言馬上吩咐管家好言好語送眾僧回去,又請用慣了的李郎中。

傅容病是裝的,李郎中沒看出什麼,見小姑娘悄悄朝他眨眼睛,李郎中頓時有了數,開了副驅寒治咳的方子。傅品言乃進士出身,官場浸淫多年升到冀州知府的位子,他不敢開假方子糊弄他,反正小姑娘知道自己沒病,肯定不會真的喝藥。

李郎中走後,傅容再三叮囑身邊的親人們:「官哥兒還小,我病好之前,娘你就別抱他來看我了,還有你們,從我這兒回去後一定要洗漱乾淨,換身衣裳後再去看官哥兒,免得把病氣帶過去。反正我醜化說在前頭,我最喜歡官哥兒了,要是有人不聽我話害他生病,我,我就一個月都不理他!」在她想到辦法提前搬去莊子之前,只能這樣護住弟弟了。

「才一個月?」傅宸不太滿意這個期限。

傅容鼓了鼓腮幫子,惡狠狠瞪著他:「你到底聽不聽?娘,哥哥不換衣裳你就別讓他抱弟弟!」

喬氏笑著點點女兒紅撲撲的小臉,「好了好了,知道你愛護弟弟,放心吧,我們都聽你的,你先別管官哥兒,自己早點把病養好才是。」

「娘別糊弄我,一定要照顧好官哥兒。」傅容抱著母親撒嬌,霧濛濛的大眼睛裡滿是哀求。

「不糊弄,娘什麼時候糊弄過你?」喬氏被愛女看得心軟軟的,再三保證。

傅容這才放心。